第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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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酌。”白晟站在门外的走廊上,一手握着门把,似乎迟疑了数秒,才缓缓道:“有句话我从没有直接跟你说过,我喜欢你。” 沈酌没有动,像光影交错处一尊冰冷的石像。 “也许你很难把我当成爱人,但你一直是我的爱人,从今往后永远都是。” 门轻轻地关上了。 遥远潮汐仿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人从肺到血液的每一丝氧气都挤压殆尽,窒息般的尖锐疼痛从指尖蔓延到咽喉。 沈酌用力闭上眼睛,深深俯下身,无数场景如纷纷扬扬的海底沙,将人轰然没顶—— “来跟我做笔交易吧,申海市监察官。” “你过来帮我把扣子系上,这三个劫机犯就交给你们监察处,如何?” “你们沈监察,他心里有我啊!” “我说我没法亲眼看你死,我做不到!!” “当风浪席卷大坝,人潮汹涌后退,唯他持剑逆流而上,我愿成为他身前的盾。” “你已经不是当年孤立无援的情况了,沈酌。你现在有我。” …… 沈酌死死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向内蜷曲得那么用力,连后肩颈肌rou都绷紧到了极限,仿佛能藉由这个动作缓解肺腑尖锐的刺痛,良久才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强行咽下咽喉的酸热的硬块。 仿佛某种未知的力量把他整个人剖成了两半,一半懦弱惊惧,紧紧蜷缩,因为徒劳地想握住指间细沙而丑态毕露;另一半却被强大的习惯所支撑着,冷静镇定,毫无破绽,像强行撑起脊梁与双膝的钢铁铠甲。 哗—— 浴室水龙头被开到最大,沈酌洗了把脸,镜子里映出一张湿漉漉的面孔,眼底充满细密血丝。 年幼时会偷偷躲起来掉眼泪的小男孩已经不复存在了,成年后的hrg领导人有一副血rou包裹的钢筋铁骨。他低下头,看着水流下自己布满枪茧的掌心,纵横交错的水迹仿佛再一次变成了鲜血。 洗不干净。永远都洗不干净。 就像第一次开枪杀人时那样。 不论是多么冰冷刺骨的水,不论如强迫症般反复冲刷多少遍,黏腻血腥都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那个时候他才刚知道这条路是没有回程也没有尽头的,哗哗水流中他听见老院长病弱而坚定的声音,一遍遍反复安慰:“没关系,是那个研究员该死。他背叛了hrg,还想带着那个秘密偷渡到海外,如果你不杀他将来就会有更多人死去,你没有其他选择……” 没有其他任何选择。 “——罪人!你们都是罪人!!”码头偷渡船前,研究员的面孔在枪口下极度扭曲,歇斯底里的怒吼撕裂耳膜:“你们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秘密,未来只能属于进化者,人类必然要被淘汰!历史会记下你们这些跳梁小丑的名字,姓沈的你注定要死无全尸!!……” 砰一声枪响,人头爆作漫天血花,映在沈酌幽深的瞳底。 大雨倾盆而下,无头尸身颓然倒地,鲜血顺着码头一路流向大海。 沈酌缓缓垂下枪,数十名研究员沉默肃立在他身后。他们像乱世飘摇中一群苍白的鬼魂,良久暴雨中响起沈酌疲惫的声音:“……诸位都是全人类再生计划的中坚,从加入第一天起就父母老小尽在我手。世上唯有人性经不起考验,如果未来谁再想要出卖那个秘密,先想想一家老小性命何辜……” 没有人出声,只有雨滴顺着每个人的面颊和指尖,一滴滴落进脚下的血泊里。 “诸位与我,皆无归途,唯有来日赴死方能解脱。” “百年后历史会评判我们如今的对错。” 怒海吞没了无头尸身,再没有人知道那个深夜的码头发生过什么。 半年后,全人类再生计划的第一阶段理论模拟宣告功成。 hrg实验室取得了进化基因干扰素,人类有望在不久的将来通过药剂获得异能。这个消息虽然不曾向民众公布,但剑拔弩张的各国高层、国际监察总署与激进组织,都在第一时间就意外地得到了情报。 一触即发的战火被强行扑灭,跃跃欲试的各方势力被迫重新潜回水底。 新时代的核威慑就此正式确立。 但只有很少数的人知道,那不是黎明曙光即将降临,而是漫长的不归路才刚刚开始。 …… 那天深夜抢救机器都撤了,icu病房里,老院长静静躺在雪白的病床上。hrg几位高级研究员凝重陪同在侧,沈酌坐在病榻边,紧握着老院长冰凉的手,直到老人用最后的力气对所有人微微笑了一下: “诸君……青史……长存……” “终有相见……” “终有再度相见一日。”沈酌低声答道。 老院长欣然看向他,溘然长逝。 icu外响起诸多急促脚步,那是记录死亡时间和预备丧葬流程的治丧办事员。 老院长协助成立了两代hrg,一生都奉献给了中心区研究院,桃李满天下,科研成果无数。治丧办公室早早就商定好了要按喜丧来办,届时将电视直播,名流云集,哀荣齐备,仪式隆重。 但这间深夜的icu里却那么冷清,每个人都像是被浸在无边无际的冰冷海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许他们才是对的,而我们是错的。”不知过了多久,沈酌望着深邃的虚空,轻声道:“地球终将属于进化者,百年之后青史留名,我们所有人都是倒行逆施的反派,螳臂当车的小丑……” “生存是没有错的,沈主任。”身后一名高级研究员艰涩道,“不管未来的历史由哪一个种族书写,我们只是选择了现下唯一的路,我们……我们只是被强行推上了进化的分叉口……” “我们别无选择。” 医生推门而入,礼貌地垂手致哀,将白布蒙上老院长安详的脸,遗体随着铁轮铮响从走廊渐行渐远。 30年前一代hrg的最后一名见证者、将年幼沈酌从医院里带出来并抚养长大的最后一个家人,就在深夜医院那刺眼的白光中,永远离开了这个人世。 也许冥冥中真有某种宿命,一代hrg结束时沈如斟夫妻与所有研究员共赴黄泉,二代hrg搁浅时恰好老院长撒手人寰。沈酌命运的每个节点,都伴随着离别与死亡,预兆着长路尽头无可奈何的结局。 那条与进化逆行的征途注定遗罪千秋,任何人只要踏上就无法回头。 他必将一人孤身上路。 · 清晨蒙蒙亮,青灰天光穿过窗帘缝隙,映出了凌乱的酒店房间。 嗡—— 手机猝然响起。 房间大床上,沈酌睁开眼睛,蹙眉翻身坐起,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身上彻夜未脱的白衬衣已经有些皱褶,黑色领带随意扯松,床头烟灰缸里堆满了尖。沈酌被彻夜浓重烟味呛得咳了两声,拿起手机一看,来电人尼尔森。 他接通电话,声音还带着疲惫的沙哑:“喂?” “刚醒?”尼尔森的声音从通话那边传来。 沈酌唔了声,太阳xue一跳一跳地疼,随手拿起床头柜上隔夜的半杯残酒。 冰块已经完全化在威士忌里了,他也不介意,仰脖一饮而尽,辛辣液体总算抚平了咽喉火烧般的灼痛。 “关于进化源陨石押运的事,有个问题可能需要麻烦你去看看。”尼尔森顿了顿,却没有立刻说是什么事,也没再提工作,而是换了个语气: “我听说昨晚你和安东尼奥在下榻的酒店里起了些争执?” 以尼尔森的精明,一定早就查清了前因后果,毕竟这中间还牵涉到安东尼奥从此失去对申海任何提案的一票否决权,昨晚安东尼奥携玫瑰上门赴约的细节肯定也已经放在他案头了。 沈酌眼底掠过一丝厌烦,声音却听不出任何异样: “没有关系,只是个误会。还好已经过去了。” “安东尼奥的行为确实对你非常无礼。”尼尔森顿了顿,语调带着亲密的安抚:“别担心,沈酌。我会去教训他的。” 教训这种行为,其实带着雄性声张主权的隐含意义,不用点破也心照不宣。 沈酌知道这时应该如何完美地回应尼尔森。甚至都不用直接回答,只要给予一个带着微笑、意义不明的默许就可以了,剩下的一切政治麻烦都可以交付于不言中。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在这个酒店房间里,在这样孤独而狼狈的清晨,他突然升起了一种深深的、由衷的自我厌倦。 “不用。”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报复的心情放纵自己,微笑着一字一字地清晰道: “白先生已经教训过他了,还挺狠的。” 通话对面陡然陷入了静默。 沈酌怀着恶意等待尼尔森的反应,他甚至期待尼尔森控制不住地脱口问一句——“所以你现在跟那个白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但足足过了半晌,手机里才传来尼尔森明显控制过的平静声音: “是这样吗?那很好,感谢白先生的正确做法。” 彻夜压抑终于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发泄,但又有点意兴阑珊。 沈酌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您有其他事吗?” “新建成准备储存进化源陨石的那个高压封闭仓,需要做最后的巡视检查,我想趁你在这里的时候完成。”尼尔森不愧是玩弄权术的老手,即便是山崩海啸的情绪都能竭力压下去,表面听不出太多异样:“地点在六十海里以外的圣卡特堡,如果可以的话,待会我派快艇去酒店码头接你,巡视完之后还来得及赶回来参加今晚九点的晚宴。” “我知道了。”沈酌淡淡道,摁断了电话。 他稍微洗漱收拾了一下,换了身整洁正装,镜子里的面孔平静如深水,除了略显苍白,没有丝毫端倪。 沈酌站在穿衣镜前,与镜中的自己彼此凝视。 他从小就长得很像沈如斟。 对于母亲,沈酌其实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了,但偶尔能从旁人的只字片语中感受到一点她存在过的气息。他们带着遥远的怀念回忆她生前的风姿,说她当年在国外大学讲课,犀利刻薄毫不留情,当场把二十啷当岁男生羞辱得嚎啕大哭,但阶梯教室仍然场场爆满;说她四十岁怀着孩子的时候,单手提着几公斤重的学术材料大步流星经过学校,半层楼人都躲在窗户后偷偷看她的背影;说她庆功宴上喝醉了,心血来潮对一个博士生许诺说如果对方能发sci就允许他摸一摸自己的手指,那人像打鸡血般拼出了一区,但沈如斟却在意外中身亡,那博士生在葬礼上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 她从未对尘世回头。 她一生不曾向下施舍过半分眼神。 沈酌很少去给父母扫墓,那毕竟只是一块大理石与两个骨灰盒,精神早已与物质一同泯灭了。只有那年hrg深陷瓶颈时,有天沈酌烦不胜烦,一个人开车去墓前待了会,结果碰见了那个传说中每年都会出现在墓前的外国男人。 两人互不干扰地安静站了会儿之后,那人突然主动开口,用英文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以后都不能再来了。” 沈酌礼貌地问:“您再婚了?” 那人似乎短暂地失笑了下,说:“我有癌症,就要死了。” “……” “我一直很想念她,你知道她一生最大的明智是什么吗?”那人灰绿色的眼睛望着墓碑,缓缓道:“她从不曾对这凡尘中任何人施舍情意,因此得以恣意快乐,从未知晓分毫痛苦。” 沈酌没吭声,静静伫立在陵园的风中。 “你看上去很像她,孩子。”那人转过身,因为衰老和病痛而略显蹒跚,拍了拍沈酌的肩,“祝福你,希望你也能拥有如此的明智。” 淡青天幕下,海面吹来微凉的风,房间的窗帘轻微拂动。 沈酌无声地呼了口气,从立地镜前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