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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喜 第21节

    “大家只称他为‘鬼手’,具体什么来历,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见过。但是此人十足厉害,前两日我在饭局上,曾亲眼见到过此人所制的一把锁,那锁不论是铸造工艺,还是锁钥簧片的设计,当真都堪称精妙,大胆说一句,我想就算是苏家那位曾祖在世,技艺怕也不过如此。

    “我所忧虑的是,此人虽然造锁收的酬金极高,一把小小铜锁动辙收银几百两,他倒是不大可能会去做那盯上户部库房这样的宵小,可那苏家几十年都不曾改良过的锁,万一遇上了别的厉害高手呢?如此看来,苏家始终不愿改进,倒是有些自负了。”

    左煜恍然明了。

    他望着满脸愁绪的父亲,不忍地劝说道:“苏大人既然听不进去,那父亲也无须愁烦。反正出了事,那也是苏家受罪。”

    左旸听了这话却斥责起来:“库房里的银钱财物,莫不是地方百姓辛辛苦苦耕作上交的,事关户部库房风险,你竟说出如此糊涂的话来?这是不把百姓血汗放在眼里!

    “别忘了你的祖父乃是耕地种田才把你父亲栽培进了朝堂,而你也才能有机会入国子监读圣人诗书!”

    左煜连忙跪下:“孩儿知错,请父亲降罪!”

    “下去领十戒尺,以此为诫!”

    ……

    苏祈被拖出清芷堂后,猜想自己的抗议多少会有点威慑力,于是消停了一下晌。也把缺的功课给补齐了,收拾收拾就打算翌日去学堂里,免得到时候夫子又揪他的小辫子。

    他一并连心情都给收拾好了,没想到晚饭时却听说苏婼已经让阿吉卖身给她做了丫鬟,而且下晌扶桑还带着她回周家取了东西,并当面跟周家夫妇做了交割,这一下便立刻把他从椅子上给震出了三尺高!

    “她还是人吗她!”

    清芷堂这边,苏婼早听扶桑来禀过去周家的事。“瞧着怪可恨的,姑娘可知道奴婢把阿吉带回去后,那周家媳妇儿见了她后怎么着?竟是拿着笤帚便往她身上扑过来!说她偷懒不给她带孩子,跑外面去野了。

    “还好我是带了家丁过去的,当下就把她架往了,然后告诉她,那姑娘日后是姑娘您的人,她打了就是犯法。她还不信,直到我拿出银两和卖身契——嘿,那妇人不是不识字么,看了那纸上的手印后,便立刻说不出话来。

    “随后再看到那五十两换出来的银锭,她又着实欢天喜地了一把。——哪里有不肯的?有这等把人推走的好事,她求都求不来呢!竟是自动替小姑娘的东西全数打包好了。”

    扶桑简直对这妇人无话事说了。那小姑娘这一年过的什么日子也可想而知。

    苏婼把周家媳妇按过手印的文书折起来,道:“日后就让她管着给院子里浇花的差事吧。”说完,她想起来:“秦烨来话了吗?”

    “来了,”扶桑点头,“秦公子说他已经确定,那份案卷就在秦大人这边收着,而明日上晌秦大人又要应邀赴个茶局,他正好有机会拿到钥匙。他去过工部衙门几次,秦大人手下的官吏他都熟,所以估摸着不会超过午前,就能拿到手。”

    苏婼道:“嘱他小心点。防着点韩世子。”

    要不是知道秦烨是最有机会得手的那个人,她也不会交给他办。那小子虽然叽叽歪歪的,但在他老子面前找点机会,她还是相信不成问题。

    原本这事安心等着便是,只是那日出于无奈,又拿来当筹码跟韩陌做了笔“交易”,少不得又要留点心眼。

    韩陌那日听了她的诉状,根本就没顾上再找她麻烦,即刻离去,足以说明他对这事也上了心,既然卷宗在秦获手上,那么他的行动没准会干扰到秦烨,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

    眼下卷宗她还没看过,要是被韩陌先拿到手,那他到时还会不会把卷宗给她看,她可不抱希望。

    打发走扶桑,烛光下,她拿着从库房里取出来的几件谢氏的遗物,倚在榻上细看起来。

    她的肘畔是一支翠玉短笛,谢氏深谙音律,琵琶和笛子吹的出神入化。在无数个孤身静处的夜晚,这支笛子伴她熬过了许多个春秋。

    还有一支侧凤钗,这钗据说是新婚翌日,苏绶插在谢氏鬓上的。这倒不是他本人的意思,不过是他的母亲,作为婆婆看不得新过门的儿媳妇被儿子冷落,逼着他这么做的罢了。

    但这支钗,谢氏还是在鬓上插了好些年。再就是一叠手札。

    苏婼的手就落在这些手札上头,一页一页,逐行逐行,她的神思好像全都浸入了那些笔迹里。

    “苏婼!”

    苏祈从夜幕里冲出来,像跟弹簧一样蹿了进来。

    苏婼从手札里抬头,满眼满脸都写着不欢迎。

    “你为什么要逼阿吉卖身?肯定是你逼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害她!”

    少年的声音响彻在这两进院落里,他的眼里噙满了悲愤,仿佛化身成为周阿吉的保护神!

    不过他这个样子苏婼已经看腻了,眼下她也没有心情跟他说话,她低头看着纸说道:“出去。”

    第41章 你jiejie为什么对你这么凶?

    “我问你话!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身世可怜又善良的小姑娘?你为什么要这样高高在上摆出一副大小姐姿态!”

    苏祈要疯了,他真是低估了这个女人的歹毒心肠!他还以为她多少会顾及他的感受,没想到她变本加厉,把她给买下来当了丫鬟!这还不如把她送出去呢,至少他还可以追出去,想办法给她一个安顿!

    苏婼听得烦,身子支起来,说道:“我买不买她,跟你有什么相干?你这么愤慨,她在周家呆了一年多,为周家夫妇当牛作马,你怎么不去救她出苦海?你口口声声说她良善,说她可怜,说她对你恩义有加,你为她做什么了吗?”

    苏祈噎住……

    苏婼放下手札站起来,围着他走了半圈,又冷哼道:“如果一个人所谓的回报,只是嘴上说说而已,那他的情义可真是比草纸还贱。”

    苏祈又窘又怒:“我不是没想过,我只是还不知道能怎么让她离开过活!”

    苏婼扬唇:“那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已经知道怎么从我这儿把她带走,并且也知道怎么让她在外头好好过活了?”

    苏祈回不上话,刚才那一身怒气冲冲,无形中又被她这几句话给镇压得稀碎。

    苏婼陡然沉脸:“我最烦的就是你这种明明没什么本事,偏偏还满口仁义道德,成天只知道放空话的人,——出去!”

    苏祈面红耳赤,再不愿服栽,仅剩的一天体面也容不得他再呆下去了。

    苏婼翻了个白眼,又倚回了榻上。

    因为苏祈来得太突然,整个过程,另一头房间里整理衣裳的扶桑和木槿都没敢出声。等到人走屋静,俩人对视了一眼,木槿先小声说起来:“姑娘此番回来,对二爷是越发严厉了。”转而她又道:“不过二爷也真是,从小到大就没做过让先太太和姑娘省心的事。”

    扶桑睨她:“死丫头都敢背后议论起主子来了,这些事是你能嚼的吗?”

    木槿压声:“我也只敢在你面前说,换了旁人,我非但不会说,听到了还要掌他们的嘴呢!我只是心疼姑娘,老爷这样的父亲,眼瞧着是靠不住的,仅有一个亲兄弟,又这么样的。说话间姑娘也到了出阁的年纪,去了夫家还得一切靠自己,唉。”

    扶桑听到这儿,不由得朝榻那头看去,苏婼还保持着斜卧的姿势,手里的书札不知已换到了第几份。

    她收回目光,把散落的首饰都收拾好,又把衣裳叠放在苏婼床头,然后走过去,靠近唤了声“姑娘”,苏婼没回应,她再走近些,才发现她在出神。

    扶桑坐在杌子上,把散开的书札一份份地收起,然后说道:“二爷虽是莽撞些,本心却是好的,姑娘花些心思严加管教,将来总归会上正道。当年他也还小,如果知道会那样做,他必然也不会任性……”

    苏婼翻了个身,坐起来:“去打水来洗漱,我想歇了。”

    扶桑余下的话噎在喉咙里。

    苏婼走到屋中,回头一看,她已经出去,便又走回来,把那几样物件抱到了里屋,坐在床上继续将它们抚摸着。

    除了笛子和发钗,这些书札都是谢氏亲笔记下的起居日常,前世她在奔回京师拿取谢氏遗物的时候,把这些也挑拣着带在了身边。此刻抚着纸上的字迹,她细微的动作就像是亲手抚摸着那些尘封的往事。

    打水这些事本不是扶桑的活儿,但苏婼让她出来,她还是出来了。苏婼不想提及苏祈,木槿说苏婼对苏祈严厉,其实作为谢氏离世那天夜里,亲身陪伴在苏婼身边的人来说,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苏婼不对。

    苏祈被撵出来,冷风一吹,满身沸腾的血液逐渐冷却下来。苏婼的话太尖锐了,他自以为的满腔正义,结果在她几句话面前不堪一击,他惭愧得不得了,回房在床上闷头躺了会儿,便让洗墨打听到阿吉住处,然后约上她到东边小花园来,自己过去寻她。

    进了园子,他就看到阿吉站在廊灯下,左顾右盼看着两边出入口。苏祈唤了声“阿吉”,她立刻看向这边,并且跑了过来:“二爷!”

    苏祈看着她,眼眶都发酸了,问她:“你还好么?住的习惯么?夜里睡着冷不冷?都是我害了你。”

    “一点儿也不冷!木槿jiejie给我拿来了好厚好软的棉被,褥子也铺得厚厚的,可暖和啦。而且我还是跟木槿jiejie一间房,就我们两个人住,屋里什么都有,还有烧水的小茶炉子。还时时有糕饼摆着,也饿不着。”

    阿吉的声音十分轻快。

    要知道她在周家住的可是从柴房隔出的半间房,褥子用很多年了,厚一片薄一片的。现在住的条件,不,是所有方面,吃的穿的用的,见识的,没有哪样不是好的。

    光是一下午,木槿带着她去清芷堂院子里认识的那些花花草草的品种,就让她大开眼界。

    苏祈愣愣地看着她:“那你不觉得委屈吗?”

    “不委屈呀。我连母亲不告而别丢下我那样的事情都经历过来了,还有什么事情好值得委屈的。”

    灯影下她脸上平静而坦然,苏祈觉得她心地洁白得就像这屋檐上的雪。

    “你不要想太多,我真的是心甘情愿的。”阿吉说。

    苏祈不敢苟同,哼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阿吉不吭声了。其实她也觉得苏家大小姐有点凶。想了一下她说道:“你是大姑娘的亲弟弟,为什么她对你也很严厉,你是有什么事情惹怒她了吗?”

    苏祈顿了下,叹气道:“她怪我害死了我们的母亲。”

    “什么?”阿吉傻了!

    苏祈抬头望着头顶冷月,幽幽沉气:“三年前的六月,正值给我祖父守孝除服的那个月份,我们都住在田庄里。除服的翌日,本来就打算好回府的,可是就在那天夜里,想到以后又要关在这宅子里,我舍不得庄子里的自由,半夜听说南郊河边有人夜捕,就拉上家丁去看。结果……

    “结果那天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我们回不来,然后上游决堤,发了洪水。母亲半夜听见打雷,怕我们害怕,来房里查看,结果发现我不在,于是就慌忙追出来寻我,就是那天夜里……她失足落水,没能救回来。”

    阿吉听得怔忡。

    苏祈背转身去:“总之后来她就把这笔账就算到了我头上,一直怪我害死了母亲。”

    阿吉刚要张嘴,他又转了过来:“没关系!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的错,我从来也没有否认过!不管她如何,总之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的。我绝不会让她伤及无辜,让她祸害你!”

    说完他就跑了!

    阿吉想唤住他都没来得及。

    第42章 知道这个璎珞的来历吗?

    天上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暴雨洗刷着大地,闪电把炼狱般的人间照得雪亮。

    “母亲!母亲!”

    少女冒着雨从屋里追出来,焦灼地望着前方雨幕里那几道瘦削的身影,她奋力的呼喊在雷雨之下变得十分微弱,眼看着那身影已经奔向了门外的道路,她迈步前奔,却被裙摆绊倒在地!她终于哭喊起来:“母亲,你快回来!你还生着病呢!……”

    也许是冥冥中感应到了,当中最为瘦弱的那道身影在雨下顿步,闪电照出她转过身来的惊惶失措的脸!

    “阿婼!”

    妇人跌跌撞撞地奔回来,扶起地上的她:“疼不疼?疼不疼?你快起来!”

    “母亲,您别去了!让他们去,你身上还有病啊!”

    “那是你弟弟!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rou,我不能把他的性命交给下人们!……你听话,乖乖在家呆着,等着我回来!”

    “我不要!我不要你去!”

    “阿婼!”

    妇人大声地喊着她,伸手抹着她脸上和着雨水的泪水,颤着双唇说:“我不能不去,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能不能看到你来日成婚都未可知。

    “你一个姑娘家,将来不能没有娘家人倚靠,你父亲如此,我不能指望他护你,但祈哥儿是你亲弟弟,他跟你爹不一样,你相信我!

    “我要让他回来保护你!他也必须护着你!你们都是我的亲骨rou,我不能把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性命交给下人!”

    “母亲!母亲!”少女已泣不成声。

    妇人手掌下滑,用力地在她肩膀上一压,忽然将她往院子里一推,然后将大门匡啷把大门给锁上,咬牙转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