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 第1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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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刚遭遇了洪灾,好不容易靠着野草树叶和霉烂的粮食挨过了这一年,农人眼巴巴地看着粟即将成熟。 六月没下暴雨,七月处没下暴雨,再过半月就能收割,天怎么就阴了? 此时农人还心存侥幸。 虽然天阴了,但也可能暴雨下个几日就结束,很快就会放晴,说不定连收获都不会耽误。 但李冰知道,洪灾会来已经是事实,已经没有侥幸。 后世人都知道,所有水脉是一个整体。上游普降暴雨,下游即便是大晴天也会遇到洪峰过境。 此刻治水最难的是,人们无法理清一条河所有的水脉,只能头痛治头足痛治足。只有整个华夏统一之后,中央王朝才可能派人去探查水域,将河流上下游支流都记录在地图上。 古代每一张水域地图,都包含着无数金钱、时间、汗水,甚至人命。因为那些水域图全是靠双脚在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中,花费几年十几年甚至几代人的时间踩出来的。 在战国时代,一条河流上下游可能分属不同国家。《春秋》中曾经描述过两个国家因为修筑水坝时利益不同,所以不了了之,结果遭遇洪水时全部被淹的故事。 而战国各国都恨不得把对方的堤坝全扒了,整体性的治水更加无从谈起。 还好李冰需要保下的产粮地——成都平原,受长江干流洪水影响不深,不用看楚国的脸色。 成都平原分属长江流域的岷沱江水系,其遭遇的毁灭性洪水最主要来源于岷江、沱江、大渡河、青衣江。这几条支流恰巧都在蜀郡的控制范围内,这才给了李冰治水的条件。 现在治水之事还早。李冰初来乍到,前面已经离开蜀郡回秦地的郡守光是安抚蜀民,教导他们耕种就已经竭尽全力,探查水域的事当然不能指望他。李冰本来此刻应该处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阶段。 几千年的时间,四川水文情况发生了剧烈变化,但好在“成都平原的毁灭性洪水主要来自于岷沱江水系”这个结论仍旧是正确的。 所以朱襄建议李冰,派人在几条主要河流上游支流汇聚处观测降雨情况。 早十几日前,观测站点就陆续告知成都,几条江的汇入支流陆续有暴雨,有的地方甚至已经持续了七八日降雨,造成了山洪爆发。 在成都平原还没有降雨的时候,围绕成都的几条河水已经稳步上涨。一旦成都也开始降暴雨,水流恐怕短时间内就会漫过堤坝。 蜀郡最主要的城池就是成都。成都很早就成为一座大城池。秦国置蜀郡之后,郡守府就在成都。 张仪、司马错等人仿造咸阳城扩建改造成都城,蜀郡的豪强和秦国派来的几乎所有排的上号的官吏都住在成都城内。 李冰最大的愿望是保住堤坝不毁,最次,他必须保住成都城。 李牧来到蜀郡后,在李冰的支持配合下,迅速接管了蜀郡全境营防。有些不太想听从李牧这个“赵人”调遣的秦将,嬴小政将王令借给李牧,李牧毫不留情地将其全部处斩,根本不听“我是xx家的人”的话。 蜀郡闭塞,李牧和李冰只要互相没有间隙,军政权力合一,他们几乎可以一手遮天。 历代大型徭役除了征发民众,军队承担徭役重任也是自古有之。除了防备楚国的军队不动,李牧几乎将所有能动用的兵员都拉到了需要防守的堤坝处安营扎寨。 他们早就开始加固加高堤坝,用于填补堤坝的滚木和沙袋也已经准备妥当。 朱襄特意将从蜀郡征发的兵丁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并且不厌其烦地告知他们,现在守卫堤坝就是在守卫他们的家园。一旦这一处堤坝被淹,今年蜀郡再次粮食全面减产,他们的家人都会饿死。 朱襄一边疏散沿线老幼病弱,一边向沿途民众宣传,请求他们也协力帮助修筑堤坝。 有官吏不解:“长平君,只要征发徭役不就好了吗?” 朱襄的言语隐藏着冷酷:“只提征发徭役,他们不会为了堤坝赴死。” 即便有人知道嬴小政的身份,但嬴小政年幼,朱襄是蜀郡能说得上话的地位最高的人。虽然他没有担任具体职位,但蜀郡的军政一把手李牧和李冰都愿意听他的话,其他官吏自然也很配合。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宣传之后,朱襄才以“自愿”的形式招募徭役,并一改徭役自带干粮的做法,向富商征收了大量粮食用作役夫的口粮。 朱襄没有亲自出面。他派遣了能说会道的咸阳学宫的学子游说各地富商豪强,如果堤坝保不住,农人失去的是家园和命,富人何尝不会失去他们的田地和产业?现在只是付出一些粮食,当他们破产后,可能比死还难受。 何况,秦国派长平君来蜀郡指导种田,就是准备将蜀郡打造成攻打楚国的粮仓。即便蜀郡绝收,该打楚国的时候,秦王仍旧会下令出兵,蜀郡也必须提供粮草兵器。平民都在连续两年的洪灾中饿死病死,蜀郡收不到足够多的赋税,那么秦王会拿谁开刀? 难道蜀地的豪强们会指望秦王对他们心软,宁愿错过攻打楚国的战机,也不会随便找个借口抄他们的家? 事实上,秦王当然不会有逼反豪强的想法,但架不住他的名声实在是太残暴。咸阳学宫的学子们一吓唬,成都城内那些以为抵御洪灾与自己无关的富人们就立刻慷慨解囊。 李冰虽然配合朱襄,但被朱襄吓得两股战战:“你连君上都敢编排!” 朱襄道:“只要能办好事,君上不会在乎这些小事。” 如果没办好,那么就秋后一起算账处斩。朱襄在心里补充。 李牧对朱襄盲目相信,没把朱襄编排秦王、伪造国家大事当回事。 而且他也觉得,秦王肯定会憋不住在去世之前再打一次楚国,让自己走得高兴一点。 嬴小政得知此事后,抱着脑袋在竹床上打滚。 他真的在认真考虑,要不要以不到十岁的稚龄之身去逼宫当秦王。虽然不可能。 舅父你可千万不要在政儿当秦王之前就把自己作死了啊! 也有些豪强主动帮忙,朱襄将这些人都记了下来,之后会主动和他们合作。 他脑袋里有的是让这些人得利的点子,比如即将成为贡品的竹纸。 天下人都知道长平君朱襄心系平民,种田技术一流。但没人知道,如果他想做生意,也会立刻成为豪富。 要迅速推广新的种田技术,蜀郡当地豪强的支持必不可少。朱襄相信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的做法,一定所有时代通用。 一切准备妥当,接下来就看老天的脸色。 雨终于下了起来,雨滴连成了线,又织成了雨帘,最后雨帘越来越厚,厚成了一块幕布,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其中。 平静上涨的河水逐渐浑浊,洪流在狂风的吹动下就像是一道一道的利刃,不断切割着两岸堤坝。 看着涨水的速度,显然,上游支流的雨也没有停。 上下游同时暴雨,朱襄等人预想中的最坏的情况出现。 李冰身披蓑衣,亲自来到了堤坝处。他低头看着脚下的洪流,表情惶恐不安。 他真的能保下这一处最关键的堤坝吗? 需要保住的堤坝不止李冰脚下的这一处。他这一处是保住成都城的堤坝,李牧所去的堤坝在更上游的部分,背后是万亩即将收获的田地。 但如果这一处堤坝保不住了,李冰就要送令去李牧所在的堤坝,凿开堤坝,分洪保成都。 如果这样,蜀郡的农人就要再啃一年野草树皮了。 朱襄回到了成都城。李冰和李牧不准他去堤坝,担心他出事。何况嬴小政身边只有他一个亲人。 朱襄抱着嬴小政,抬头看着门外的暴雨幕布。 “舅父,堤坝能保住吗?”在下雨之前,嬴小政去过堤坝。 堤坝的水面刻度,昭示着河面每日都在往上涨。即便水面不算汹涌,嬴小政也有一种危险临近的紧迫感。 这是他在梦境中从未感受到的天灾临近的危险感。 “不知道。”朱襄道。 嬴小政松开了朱襄的脖子:“舅父,你想去堤坝,就去吧。伯母会照顾我。” 嬴小政所说的伯母是李冰的夫人。李冰将全家都带到了蜀郡。 朱襄道:“我去了也没用。” 嬴小政再次抱紧了朱襄的脖子,又再次松开,道:“就算没用,舅父也想去,对吗?舅父去吧,我会和伯母一起控制住城里,不出现恐慌。” 朱襄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 嬴小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与舅父对视。 朱襄深深叹了口气,拍了拍嬴小政的脑袋,道:“舅父知道你真的有神异之处,但守城门的责任太重了,你还小。” 嬴小政道:“政儿虽小,却敢杀人。舅父你敢吗?” 朱襄苦笑:“我不敢自己亲手杀人,但我敢命令别人。不要小瞧舅父。” 嬴小政现在不信。没过半日,他就信了。 成都城内如朱襄所料,很快出现了sao乱。 有人说要立刻毁了李牧前去护卫的堤坝,这样就能保住成都城,并煽动城中居民涌向郡守府。 朱襄与留守成都的官吏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不听那人的辩解,所有sao乱者无论男女老少全部处死。血汇入了雨水中,仿佛蜿蜒的血河。 官吏在雨声中朗声读出《秦律》,穿着蓑衣的秦国兵卒站在他身后,如天空中的乌云一般黑压压一片。 “蜀国成为蜀郡已经很多年,你们还没有自己已经成为秦人的意识吗?”朱襄冷漠开口,“保哪座堤坝是郡守的职责。郡守已经下令。违令者,死。” 朱襄下令抄没了被杀的人的财产,将家人赶出成都城自生自灭,粮食布匹送往堤坝,其余财务造册入库,用于之后的奖励。 朱襄丝毫不在乎如此惩治豪强,会不会引来豪强报复。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让豪强对这个以“仁善”闻名于世的名士大贤有了新的认知。 成都城短暂的安静下来,家家闭户不出。 嬴小政坐在门槛上等朱襄回来。朱襄回家后先洗去了血腥气,才来见嬴小政。 嬴小政问道:“舅父不是最不愿意看见别人丧命,说每个人的生命是最珍贵的物品。你看见人死了,不会害怕难过吗?” 朱襄摸着嬴小政的脑袋,道:“舅父在邯郸时,见过许多农人饿死累死;去了长平时,天天都有很多赵人死于伤病;入秦的时候,入蜀的时候,路边也常常见到尸骨。” 嬴小政使劲摇头,没有被朱襄带偏:“那不是你下令杀的!这些事你完全可以交给我做,或者直接让官吏去做,为何舅父非要亲自去做?!” 朱襄再次抚摸着嬴小政的脑袋,沉默了许久。 在嬴小政再次不依不饶的追问下,朱襄才道:“无论我在不在现场,杀人抄家都是我下的命令。身为成都城内地位最高的人,我去现场更能让他们服从,所以我不会为了虚伪的心安就躲在别人身后。” 堤坝上,李牧和李冰先后受到了朱襄送来的物资,也得知了朱襄故意放松城内护卫,让城中出现sao乱,然后杀一儆百的事。 “长平君是秦宗室外戚,秦王深爱之,恩宠无人能及。成都城内关系错综复杂,有豪强,也有背靠咸阳大贵族之人。只有长平君当着众人的面,亲自下令杀人抄家,才能震慑住他们。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在长平君面前不值一提。” “他们除非想再引来一次秦军踏破蜀地,否则只能听从长平君的命令。” 秦国守堤坝的官吏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都心知肚明。 只要成都城不乱,他们就只需要安心守住堤坝,没有后顾之忧。 暴雨仍旧倾盆泻下,天空好像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下的已经不是雨,而是漏下的天河瀑布。 李冰摸了一把脸,正想鼓励几句,听到身后痛哭的声音。 他回头,一个役夫跪倒在泥浆中,伏地嚎哭,咒骂贼老天不给人活路。 李冰还不能完全听懂蜀地的口音,旁边人为他翻译。 役夫的老母为了节省粮食,在一个夜晚悄然离开了家,不知道去往了何方; 役夫的老父吃着野草日夜不休,晚上也靠着月光的干木匠活补贴家用,累死在了一个早上; 役夫在离开家里前,妻和子还说着盼着今年有个好收成,可以吃上一口真正的粮食,但这场大雨和暴涨的洪水眼看就要毁了一切。 他看见又一处堤坝裂开了口子,精神崩溃撑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