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前事莫追
还未走入碧海国，远远地便望见城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道路两旁高低悬挂着各色花灯，铺子里摆出来的糖果糕点也捏成花朵模样，热烘烘地飘出诱人甜香，游人如织，李识微与云落藏身其间。 路人的闲谈飘入耳中，云落小声嘀咕：“花神生辰……这个时节，是不是早了些？” “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李识微正悠游自在地打量着街景，回应道，“不过，倒不一定是花神的生辰……” 云落好奇地看过去，李识微缓缓道来：“该有七八十年了，当时先国主帮了我一个不小的忙，我问他想要什么报酬，要是暂时还不了也可以记账上。结果他说，他夫人极爱赏花，想让夫人在生辰那日见到百花盛开。” “师尊做到了？”云落歪着头，听得专注。 李识微轻笑一声，学着对方的样子偏了一下头：“你猜？” “肯定做到了。”云落回答得十分笃定。不过，师尊毕竟不是木灵根，要让百花提前开放大概不容易。 李识微像是看出了云落心中所想，没有答话，只抬起一只手。 云落不明所以，跟着做出动作，就见师尊的手向自己的手靠近，凭空整个拢住，紧接着便有温暖的热意徐徐传来，由指尖到掌心，像浸入阳春三月的日光。 原来如此，不必直接用灵力，足够的温度就可以。李识微向他扬了扬眉：“那时可费了我好一阵功夫，起初下惯了狠手，还烤焦了两棵。” 云落会心一笑，正要回话，忽然，李识微伸臂将他揽近。 猝不及防，师尊的气息迎面而来，身后传来陌生人的道歉声——行人渐多，他只顾盯着师尊的手看，居然差点被撞到。 这样唐突地挨近，云落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方才烘烤着掌心的暖意漫上全身，等人走过，连忙站远了两步，目光躲闪，不敢抬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识微也将双手收回，视线飘远：“去看看那支万木髓。” 宫禁之中也满是节日气息，正逢开宴，宫娥华冠丽服莲步轻移，侍卫警惕地把守各处。而两人隐匿气息，如入无人之境。 “这是……”云落抬头仰望面前这巍峨而紧闭的大门。 “壶中天。”李识微轻轻抬手，大门随之震动着缓缓开启，分明身处在雕梁画栋的大殿中，门后却飘动着云雾，甚至传来悠远的鸟鸣。 “一步一世界。万木髓就在其中一个小世界里。你要自己去取，我不会出手。”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云落召出佩剑，目光坚定：“弟子明白。” 李识微所言不假，御剑进门之后，先入云海，又潜深渊，转身是寻常的人间屋舍，退后几步发现身处群狼环伺的荒野，起初应接不暇，甚至有些头晕目眩，而李识微只背手在不远处，看着他出剑迎击。 凌厉的剑风过后，又一层迷障被破除，眼前涌入层层叠叠的碧色，如波涛翻涌。 “是这儿？”云落回头确认。 “正所谓藏木于林。”李识微笑着点了点头，“去吧，找到了就是你的。” 眼前人消失在密林之中，李识微靠着近处的石台坐倒，合上双眼养神，然而不出半炷香功夫，面前有了动静。 “这么快？”他着实有些惊讶。 “我只是凭着感觉……”云落愣愣的，伸出掌心，木髓飘浮着散发出深邃的柔光，“难道拿错了？” “没有错，看来你与它有缘。”李识微扬起唇角。 听到师尊这么说，云落顿时轻松了许多，也露出笑容。 回程路上又是移步换景，各处不同，但目标已入囊中，比先前来时放松得多。 就在此时，周遭环境再度变换，眼前蓦地一黑，冷气带着压力从四面八方将人包裹，手脚似乎要被禁锢。 云落呼吸一窒，像是骤然被人掐住命门，脑中空白，警铃大作。 李识微瞬间察觉到身边人的不对劲。方才还行动自如，此刻却如惊弓之鸟一般，两眼失了神，大口喘息着就要软倒在地，浑身剑意顷刻暴涨，前所未有地锋利，像是要抵挡住周遭一切，不管不顾地向外刺去。 “云落！”他不顾袭来的剑意，连忙将人接住，搂紧了拔步移动。 “调息入静。” 四处恢复光亮，压迫感不再，耳边响起师尊低沉的嗓音，涣散的眸子重新聚起神采，云落渐渐平静，茫然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胸口，又往上摸到师尊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掩着他的口鼻。 他居然就这么倒在了师尊的怀里。云落连忙挣扎着起身：“对不起……” 见对方恢复了神智，李识微暗自松了口气，放开手，顺势轻轻捏了一下柔软的脸颊，有些无奈：“为何要道歉？” 云落晃了神。对啊，刚刚只是错觉，不是前世，面对的也不是那些人，他不必再为这样的疏漏道歉。 “方才……太像了。”他喃喃道。 “像什么？”李识微注视着他。 云落一言不发，迟滞地摇了摇头。他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眼中隐约闪动着茫然的水光。 跟着师尊修炼的这几年，他已经不再做噩梦了，却没想到过去的烙印比他以为的更加深刻，相似的场景就足够触发潜伏在心底的恐惧，让他失措到这种地步。真是毫无长进。 直到跨出壶中天的大门，两人依旧沉默。外面已经入夜了，隔得这样远都依稀听见节日的欢腾，似乎还有礼花燃放。 李识微侧头看他：“走吧，去凑个热闹。” 金銮宝殿的屋脊上，夜色如墨，清风徐徐。正对着远处长街，望不断的灯火璀璨，宝马香车游龙戏凤，人间烟火热到鼎沸，比天上银河还要绚丽夺目。 “师尊以前来过这里？”云落忽然出声，看向身边人。 “是啊，这里的夜景最好。”李识微撑着下颌远望。 忽然，夜空中响起爆鸣，急促地升高，紧接着，大朵大朵的烟花当空盛放，重重叠叠，五光十色，照亮了每一张洋溢着喜悦之情的面孔。欢呼声中，节日的气氛被推向顶点。 云落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怕漏掉任何一朵。他没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象，前世从生到死，一次也没有见过。 一瞬的璀璨光华在眼中绽放到极致，随即消逝，有多灿烂就有多短暂，余留的尘烟也被之后的烟花掩盖，仿佛从未来过。 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像人生。”云落的声音很轻，似在梦呓。 凡人的光阴倏忽而过，修士寿数漫长，也终有身死道消的一天。也可能如他过去一般，不曾升入天空就坠入晦暗，逝去得无声无息。 他想起前世无数个被禁锢被折磨的深夜，从高处的窗缝里偷得一线月光，那时他直盯着那一线惨淡的光明，盯到两眼模糊，肺腑都被绞碎，心中一片惘然，他来世上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识微没去看烟火，在忽明忽暗的喧闹中，沉默地侧过视线。云落仰视的神情专注极了，耳边的碎发被夜风轻柔吹拂，愈发显得这张脸纯净而无辜。 然而这纯净之下，有他无从得知的隐晦与痛苦，云落不愿说明，那么他也不会追问。 李识微开口道：“为什么这么说？” 云落转过头，答得缓慢：“因为……朝生暮死。” 李识微沉默片刻，勾起唇角，眼眸映着远处光芒，如同星子摇落：“也是生生不息。” 他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云落，继续说道：“你若是喜欢这个，明年，后年，往后再过一百年，我们都可以来看。” 云落愣住，一时的失神被升起的烟花照亮，而在烟花下落熄灭之时，他眼中的光彩再次焕发，绽开真挚的微笑：“谢谢师尊。” 远处，人群欢腾，无边的夜幕中流光溢彩，盛放不歇。 本命剑拿到手中的这一刻，云落浑身一震，似乎从魂魄深处激起了共鸣。剑光清越，盈盈中涌动着无限生机，又无比凌厉，仿佛天地万物都难以阻滞。 “还缺个名字。”老板在一旁提醒。 云落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抬眼望向另一边的师尊。 没等李识微开口，老板插了一句：“可别指望他，他自己的剑就叫‘无名’。” 李识微斜了对方一眼，但没有否认，说道：“这是你的剑，由你自己取名最好。” 云落点了点头，垂眸沉思，几息过后，握住的剑柄上方缓缓浮现二字——“莫追”。 李识微展眉一笑：“好名字。你的剑意快而利，旁人的确难以追及。” 老板却反常地保持沉默，摸着下巴沉浸在思考中，目光移到李识微那儿，脸都皱了起来。 两人正要告别，老板忽然出声：“等等，不对，你的无名呢？” 李识微没料到自己会被发问，眨了一下眼：“忘带了。” “这是能忘的？”老板瞪圆了眼睛，声音也抬高，“我说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身上无名的气息怎么这样弱？出了什么事？” 老板的气势顿时变得咄咄逼人，李识微似乎有些理亏，拍拍对方的肩膀：“放心，我只是把它暂时放在了一个地方。” 再追加几句安抚与糊弄，两人一剑终于离开了这家铁铺。 云落心里满是方才李识微闪烁其辞的样子，四下无人，他忍不住开口：“与前世有关？” “嗯……”李识微见云落目光关切、面露忧色，于是叹了口气，直接坦白：“天柱不是塌了么？当时也找不到别的东西能替……” 话未讲完，云落震惊得脚步都停下。 天柱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一根柱子，而是转化天地灵气的枢纽，以自己的本命剑替代，这等同于分去半截神魂架于烈火熔炉之中，日夜不息，一遍又一遍地炙烤磋磨。 这是怎么受得住的？过去几年的朝夕相处从眼前闪过，师尊的日常行止那般自然，那般随意，没让他看出任何破绽，他什么也没察觉。 “师尊……岂不是，不能用剑了？”身为剑修却无法用剑……云落的心口像被攥紧，连一句话都说不通顺。 “那是当然。”李识微还是一副平淡模样，仿佛在谈论他人的闲事，“我好不容易补上的窟窿，当然不会去拆掉。” 他又叹了口气：“原以为把天柱补上就一了百了，没想到只是时间倒回，被摆了一道啊。” 正说着，他看了一眼云落，轻笑了一声，伸手点上对方紧蹙的眉间：“眉头松开，为师离断气还早得很呢。” 压在心头的情绪似乎因这一点变轻了些，云落忙不迭捂住自己的额头，支吾着：“我担心……” “放心。”李识微当即打断，与云落对视，“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