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虫皇的钦命

    奥维修斯走在离开宫廷的长廊里，尽管他脚下踩着的是一张价格昂贵、质地柔软的铺廊地毯，但依旧无法掩盖他脚步声中的沉重。

    他刚刚接受了虫皇的单独召见，这对一名平民出生的军雌而言绝对是一种无上的殊荣，奥维修斯也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到王宫的，但是当虫皇对他说出最后一道命令，奥维修斯却觉得自己像是直接被人绑缚到了火上炙烤。

    他是一名拥有sss等级评定的雌虫，这在整个虫族的历史上都是极为罕见的存在，也正是因为这样特殊的体质，他才能从帝国最偏远星系的奴隶窝里一步步爬到如今帝国大将的位置上来的，而他做到这一点仅仅用了十二年的时间。

    这是他成为大将的第五个年头，按照军队中的轮换制度，他应该率领自己的军团离开现驻地，和另一位大将的驻营地交换继续下一个五年，但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轮换的安排居然是由虫皇亲自下达的命令，更没想到他即将要去那种地方驻守，并且除此之外虫皇还越过了国家光脑的数据演算直接命令他归属了一名贵族出身的雄虫。

    他要前往的地方是Sdv－3星系的0247号星球，在帝国领土虚拟地图上来看，这个星球正在帝国领土的边缘，和兽型族、智型族等其他星际帝国的疆域相接，虽说虫族和这其他邻族的同盟关系已经维持了上千年之久，但军队出身的虫子们都明白，在那种多国相聚的边境地区，同盟关系根本就是名存实亡，唯一能够说服它族的只有实力。

    奥修维德隐约记得，军队里面的其他虫子们说过，派驻到那里的军队基本都是永久驻留的，除非大将阵亡或者到达280岁以上的高龄，否则永远不可能会被再度调动，因为上一次帝国派军队前往那里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而那位大将至今也未曾离开过那颗星球。

    虫皇阿达尔下令允许他给下属军队的每一位军将自由选择去留的权利，他们可以跟随奥修维德前往，也可以选择自动退役，因为如果真的是跟着奥修维德这个年仅33岁的年轻大将前往，那很有可能是一去不回的命运，毕竟在当下这个雄虫比例经过二度锐减的社会情况下，国家光脑已经不能保证每一只雌虫都能拥有他们自己的归宿了。

    就在奥修维德还沉浸在近乎是被放逐的悲痛中的时候，阿达尔又说出了他的第三道命令：他要求奥修维德成为帝国第一公爵家的长雄子的雌君。

    婚姻，对一只雌虫来说是一件多么神圣而幸福的事，虽说近年来雌虫的家庭地位越发下落，但是成为一只雄虫的附属品依旧是件无上光荣的事情，这意味着他的未来最少会孕育一枚虫蛋，他的血脉将得以延续，他作为雌虫的价值也能得以完整的实现。毕竟在这个把繁衍后代作为至高荣耀的虫族社会里，每一只虫子都会有一个雄蛋梦的。

    奥修维德理应欣喜若狂，但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归属的这位雄虫是第一公爵的长雄，只因为这只虫子的名字叫做“翁晨”。

    翁姓家族在帝国贵族中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存在，不仅仅因为他们对帝国做出的一些除了家族本身和虫皇以外无人知晓的特殊贡献，更因为这个家族的血脉本身的特殊性。

    首先从外貌上讲，翁家是整个帝国除皇族外最好辨认的一族，和王室成员的白色毛发截然相反，翁家的所有子嗣都有着一双黑眼睛和一头黑发，而且根据少数看过他们虫形态的虫子们说，这个家族的虫型虽然也是黑色的，但是在它们黑色的甲壳外却有着一层完整的金色纹路。

    其次是这个家族的长寿和盛产雄虫的奇迹，一般的虫族在20岁后成年，到260岁都是青年期，260～280是过渡的中年期，又在280岁以后快速衰老，一般情况下不会活过300岁。翁家却早在几百年前就打破了这一规定，无论是他们家族本身的成员还是后来成为成员的伴侣，他们的平均寿命基本都维持在550岁以上甚至有一些极端个体超过了600岁，也就是说他们几乎能活到普通虫子的两辈子那么长，但他们的成年期却和别的虫子一样都在20岁。

    除此之外，看过翁氏家谱的虫子们都会注意到，尽管他们虽然和很多贵族们一样每一代能够成功产下虫蛋的数量都非常单薄，但是却能保证每一只雄虫最少会有6位雄子，这一情况单独来看可能算不上什么，毕竟通常情况下每只雄虫都会有一只雌君、一只雌侍和两只雌奴，但对比其他雄虫来说，用他们将近260年的繁衍时间也未必能够得到3只雄虫，有些只愿意拥有一位雌君的雄虫哪怕穷尽一生都不会有一名属于自己的雄子。

    翁氏贵族确实是一个很庞大的贵族，他们在帝国的人脉和地位仅次于王族更是有着它的先天优势和必然原因的，这个家族中雄虫的精神评定等级往往都能够在B级以上，虽然少有能像奥修维德这样被评为3S等级的雄虫出现，却经常有S或双S的雄虫降生并在成年后继承公爵的地位，就比如当下在位的公爵大人翁崎泽，就是一种双S的雄虫，但是这些完美的、优异的家族背景和基因并不是奥修维德抗拒翁晨的理由。

    这是一个帝国虫族都知道的秘密，翁氏贵族每隔五百年就会诞生出一只废物雄虫，他们有的精神力评定等级可能只有E，甚至是F，而虫皇阿达尔指定的这位翁晨侯爵的等级，是G。

    G级是在翁晨之前从未出现过的等级，是帝国科研所专门为翁晨新增的一项，它的级别甚至低于原先最低等的F。

    奥修维德只知道，这位侯爵在成年以后就离开了主星球，又因为他并不是热衷于贵族八卦也不喜欢把其他虫子的痛处当做谈资的性格，所以直到阿达尔提示他翁晨也在0247星后才意识到他是真的要一去不回了。

    他从帝国遥远的边缘星系一路摸爬滚打到了主星球，仅仅在这里停留了五年就要离开，等级评定有3S级别的雌虫更是要归属于一只精神力只有G等的废物雄虫，虽然寿命可能会在未来延长一倍，但是这在奥修维德看来无异于是延长了他的刑期。

    奥修维德知道这是虫皇的命令，他也能在未来百年里就实现其他雌虫可能用一生都无法实现的夙愿，但还是要反复用这些名利来说服自己这是个值得期待的开始，而不是被脑海中几乎是碎片化的他人对0247号星球恶劣环境的探讨以及翁晨侯爵的坏名声一次次拷问，但是当他想到他要回去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十数年的部下们宣布“要么跟随要么退役”的这个命令后，几近崩溃的奥修维德终于傻在了王宫的门口，看着主建筑外的露天广场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何去何从。

    他发了很久的呆，脑子大段的空白和内心的悲痛让他甚至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站在王宫大门两侧的护卫队都看到了奥修维德脸上的悲愤，他们很好奇，但是没有人敢上前询问。昔年“铁血上将”的称号并不是奥修维德的自吹自擂，这完完全全是他在巴尔玛星系战争中从对手那里获得的尊称，而一向喜爱侵略扩张的虫族一直以来对自己疆领扩大的过程中，他又何止区区“铁血”这一个称呼。

    奥修维德不愿意去想起他的浮空船在哪里，只因为他现在既不想回家也不愿意前往兵营，他只靠自己的双腿在王宫前的露天广场上徐徐走着，一直低垂着头，心里却什么都没在想。

    奥修维德走到广场中央的时候，早就等在那里的雌虫主动和他打了个招呼：“上午好，将军。”

    失魂落魄的虫子豁然抬头，正看到米斯特·翁正在朝他微笑。

    这只雌虫是翁崎泽公爵的雌君、翁晨的雌父，他曾经也是一名军雌，同样在战场上立下过无数战功，归属于翁氏以后更是孕育了三名雄子和一名雌子，如今年近三百的雌虫看起来却依旧维持着三十出头人类外貌，只是举手投足之间显露出了他经过岁月洗礼后的宁静平和。

    米斯特是位值得尊重的雌虫，他是贵族中会对奥修维德表里如一的少数派，但今天、当时当下，米斯特的微笑却深深刺痛了奥修维德。

    “你是来嘲笑我的吗？米斯特！”奥修维德的语气中带着他无处发泄的愤怒，“我将要成为你孩子手上的玩具了，我一定会好好去那个荒星上陪他牢底坐穿的！”

    0247号星球的标志性建筑是一座监狱，虽然没有虫子知道皇族和光脑这样做的原因，但是整个帝国所有A级以上重刑犯都会被关去那所监狱，而派驻到那颗星球上的大将主要责任之一就是做这所监狱的典狱长。

    米斯特还在笑，他笑得甚至是更开心了，如果奥修维德的理智还在他就会发现对方眼神中深藏的是长辈对一个孩子的宠溺：“雄主料到你会这样想了，所以让我在今天来找陛下做这个月的报告，最好能找一个像这样的机会和你说上话。”

    奥修维德只是冷笑，他已经把这对虫子当做了和那些看不起他贱民出身的贵族们一样的垃圾货色：“他为什么没有亲自来嘲笑我呢？当面看到我这副鬼样子难道不是更有乐趣吗？”

    “他确实想见见你，但最后我们都觉得与其让你单独和自己的部下们宣布这个消息，不如他亲自去和你的副官先进行沟通。”

    “什——”

    “我的次子翁乐在Dxz－r星系发现了几个新的有氧星，正缺少一些人手。你的部下们如果愿意，可以作为雇佣兵去那里开垦，之后以第一批原住民的身份留在那里，这样一来他们不仅能够保留原有的功勋还能获得新的嘉奖。”米斯特逐渐收敛了笑容，“至于你……”米斯特说到这里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深深地叹了口气，“翁晨的性格你应该也是听说过的，身为他的雌父虽然应该向着我的孩子说话，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做好心理准备：他并不是只好相处的虫子，目光也很挑剔，嘴上更是刻薄……”

    米斯特叹了第二口气，这才接着说：“如果你实在受不了他的话，可以向他的雌侍索要我们的联系方式，我想我的雄主会想办法再把你调回来的。”

    “调、调回——是说？”奥修维德听到垦荒的那一部分就已经很惊讶翁氏会这样帮助他了，最后米斯特说可以给他调回更是让他大为震惊。

    “就是让你一个人回主星来和我们住，虽然只是短时间的逗留，但是总比一直留在那边强得多，毕竟0247号行星——”米斯特第一次移开了落在奥修维德身上的视线，似乎是想要斟酌他的措辞，“它并不适合你这样的孩子在那里久居。”

    孩子，这个词提醒了奥修维德他确实很年轻。如果没记错的话，翁晨今年应该是67岁，他的33来比较自己确实太年轻了。

    “谢谢……对不起。”尽管还有千言万语，但奥修维德还是觉得自己最应该说的是这两句话。

    米斯特再度笑了起来，“这没什么，我和你一样是雌虫，我的雄主也像你的其他崇拜者那样尊重你。强迫你来做翁晨的雌君这对你来说其实并不公平，但我们别无选择……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的浮空船会送你回部队的，雄主和翁乐应该都还没走，你到了以后可以和他们详谈。”

    米斯特说完就准备走了，只是两步后又突然回头提醒奥修维德：“你准备的行李时记得多塞几件抗风防寒的大衣，没计算错的话你到那里的时候正好会赶上风雪季。”

    翁家的浮空船就在王宫附近的停靠站等着奥修维德，将军只得无可奈何地把自己的船设定成跟随模式，去坐米斯特留给他的那艘。抵达他所属部队后，刚一下船的米斯特就被船舱外的景象吓到了，他的副官、士官和队长居然全都来了停靠港这里等他。

    “将军！”副官恺培走上前的时候脸上还挂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所、所以公爵殿下说的都是真的——？”

    奥修维德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事情已成定局，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也不可能不好看，而在这种地方讨论接下来的打算并不合适，只能简单下令：“秘书和所有副官开会，其他将士原地解散。”

    奥修维德所在的军团十分庞大，自然而然他手下的副官也要比一般大将的人手多出许多。奥修维德先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想要把身上的这套礼仪装换成日常的军服，但是当他站在等身镜前整理衣领袖口时却根本没法忽略自己发白的脸色。

    他缓缓放下手，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虽然说打仗以前不能先输了士气，但是现在的奥修维德……实在打不起什么精神。

    他坐在办公室的地上沉寂了许久，直到房间的大门被人敲响才从混沌的意识中回过了神。

    “怎么了？”

    恺培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将军，已经两个小时了，您还好吗？”

    奥修维德这才注意点窗外光线的变化，他连忙趴起身仓促地重新整理自己，之后主动拉开了办公室的门想要向平时那样轻轻松松地对他最信赖的副官说一声：“走吧，去开会。”

    到了舌尖的话却被恺培发红的眼睛生生堵住了。

    恺培虽然是贵族出身，但是跟在他身边磨砺的时间也快有十年了，两个人几乎情同兄弟，恺培甚至还曾经把他带去过家里做客，这在虫族社会中来算，几乎就是在把奥修维德当成了自家的虫子。

    “奥修维德……”副官实在忍不住这种冲动，一把抱住了他，但之后又快速松开了。

    奥修维德拍了拍恺培的副官，安慰他说：“这其实是我的幸运。”

    “我宁愿让你归属一个主星的平民……”恺培小声说，“你难道没听说过那个雄子吗？他身边目前唯一的雌虫是他爷爷当年的同窗！根本就是个怪胎！主星的贵族们都说见过翁晨的虫子都希望这辈子不要见他第二次，那只虫族的刻薄寡恩绝对是生在骨子里的。”

    关于翁晨雌侍的信息这确实是奥修维德第一次听说，他心中再一次被这个信息震撼到了，毕竟那位贵族老爷早在60年前就已经病逝，如果是同窗，那么那只虫子的年龄可能已经超过了400岁甚至更老。

    翁晨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老虫子作为他的雌虫？那名雌侍很有可能没办法为他生育。

    奥修维德其实很想详细问问，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迫切地想要跟其他雌虫凑在一起八卦，但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那就是他下属们的去留。

    会议室里除了两名会议秘书外，24名副官早已经等待多时，奥修维德只庆幸翁家的两只雄虫早早离开了，不然让他们看到今天的自己很有可能会怀疑他们是否给翁晨选择了一只好雌君。

    他的位置上放着一份印有翁氏家徽的文件，不用秘书多做介绍，他就把里面的资料投屏到了自己的光端，看过内容后确定了主旨和米斯特跟他描述的情况一样后，奥修维德把这份合同分发给了在座的每一位副官。

    “公爵殿下应该和你们说了事情的缘由，我今天被陛下召见也是这个原因。”奥修维德停顿了一下，他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归属于翁晨的事也再强调一遍，最后想到还是有必要说清楚：“我会被派驻到Vds－3星系的0247号星球，考虑到需要看守帝国监狱所以永不轮换，而且……即将归属翁晨侯爵，成为、……成为他的雌君。”

    他真的很难相信自己会亲口说出雌君这个词汇。

    “陛下仁慈，给了我筛选人员的特权，可以自主你们的去留，恰巧翁乐侯爵正缺少一些开垦荒星的劳力，所以送给了我这份文件。”奥修维德把文件拖动到最后，在签字的位置建立了一个收集库，“考虑到我的准备时间有限，今天你们把这份劳务聘请合同发放到每一名士兵手中，并告知他们如果愿意接受公爵的雇佣，可以直接签名，4时后我会结束共享，把名单交给公爵的雌君，由他转交给翁乐公爵。”

    名单已经发给了所有人，会议其实也已经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但是坐在会议室里的28只虫子却形同雕塑，无一活动。奥修维德很不想面对这一现实，但他知道4时后自己的部下们必然留少去多，毕竟和一颗待垦的新星相比，早已成定局的0247实在是活炼狱。

    据说那里一天有30个小时，据说它一年的周期足有852天，据说一年中的八个季节和主星认定的一年四季完全不同。据说帝国监狱里不仅仅有雌虫和雄虫，甚至还有其他星际种族的战俘和他们自己种族都解决不了的大麻烦。据说0247星的本土虫族不但欺生还剽悍无比，据说那里的雌雄比例甚至达到了1.2万：1的恐怖数值。

    有哪只傻雌虫会放弃新星的希望跟他去投奔地狱呢？奥修维德的心里有着一小块正在叫嚣着希望他所有的部下都能去新星而不是跟他前往0247，如果一定要经历这场灾难的话，那还是让他一个人来承担吧……

    “将军。”坐在中间席位的一名副官突然发声，他刚刚放下了自己签字笔，“属下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是、但是属下不得不开一个头。”

    奥修维德的目光落在了说话的虫子的脸上，他其实同样信赖这名部下，贾维克是一名智将，他曾向奥修维德献出过无数明智的谋划，也在军中提拔过很多优秀的将令，虽然是贵族出身，但是和奥修维德的私交却和恺培一样密切。奥修维德实在没想到贾维克是第一个签名的虫子，但他也很感激贾维克的做法，因为他并不希望一些虫子碍于一些个人感情或是对他的崇拜而做出不理智的选择。

    “你做得很对，贾维克。”奥修维德笑了，这是他从听到阿达尔的命令以后第一次笑，他笑得无比开心、真诚，“谢谢你，我的副官。”

    贾维克却笑不出来，他开口的时候双唇还在发抖：“能……”

    或许是想要说些客套话，但是声音却只能到此。贾维克豁然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其他的副官在一开始还没明白原因，甚至看向贾维克的眼神充满了愤怒，但是在看到接下来发生的后，也明白了贾维克的用意，于是有些虫子也跟着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有些却直接选择了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