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耽美小说 - 满朝欢[伪父子]在线阅读 - 六十四:女嫁男聘

六十四:女嫁男聘

    64

    第二日曲默醒来时已经是大晌午了,宫里有齐穆看着,他倒不多着急,只是有些讶异自己竟睡了这么久。

    他不知怎地从主卧睡到里间去了,该是曲鉴卿为了避嫌把他弄过去的,但这期间他睡得昏死,竟然一点儿知觉都没有,也真是太不像话。

    床尾摆着干净衣裳,他穿上了下床洗漱。

    外间曲江到房中取曲鉴卿的朱印,恰巧听见撩水的动静便进来瞧一眼,看见曲默时却不由一愣:“小公子……昨晚在大人这儿睡的?”

    曲江心里有些犯嘀咕,他昨儿晚上不在和弦居,今早晴乐过来伺候曲鉴卿洗漱时,他一道儿跟了过来,问曲鉴卿府中事务。那会儿看见床上的一摊子,便知夜里该是哪位夫人来过了。只是曲默年岁不小了,曲鉴卿行房事也不知避讳,也不知这一家子心里想的都是什么。

    曲默拿方巾慢条斯理地拭去了手上的水,而后取过架子上的袍子穿上,又掸了掸衣袂上的绒毛,坐定在了桌案边上。早晨曲鉴卿用过的墨汁没干,他取笔蘸了,在纸上写着些什么。

    曲江见曲默没有开口的意思,被晾在一旁,反倒是有些局促起来。

    半柱香的时间,曲默停了笔,抬眼看向曲江,悠悠地问:“你在曲家当多少年差了?”

    “回小公子的话,得有小三十年了。”

    “想回乡养老了?”

    曲江喉咙一紧,即刻便撩袍子跪在了地上:“老奴……”

    曲默没等他说出口,便出言打断:“你还知道你是奴才?主子夜里睡在哪儿你这个奴才也要过问!你平日里也敢这么问我父亲?”

    曲江垂着眼,抬袖沾了沾额上的冷汗:“不敢。”

    “爷。”齐穆不知为何风风火火地跑上了楼,站在门口喊他,似乎是有事要说。

    曲默将那张纸折好了放在信封里,起身时朝跪在地上的曲江道:“得了,一把年纪也别跪着了,省的折我的寿。”

    曲江扶着膝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欠身退下了:“多谢小公子。”

    曲江是曲鉴卿身边的老人了,曲默并非有意要摆他一道,只是这老奴才乍进来说的那句话,让曲默实在难受。即便知道曲江不会朝那处想,顶多是以为他不懂事,或是曲鉴卿不知分寸,可他依旧还是得抖一抖威风,省得这老东西整日在曲鉴卿面前卖乖,见了他却要倚老卖老。

    齐穆站在门口,待曲江走远了,才道:“您先前不是吩咐下去,要严查过行人么,今晨真抓着两个没有通行令牌的,外乡口音,鬼鬼祟祟地想要蒙混过关……”

    曲默颔首,他全然不意外。私盐的案子一日没有定论,燕无疾便一日不会消停。那天燕无疾轻易就让他将齐穆带走,便是为了今日这一出。

    曲默将案上的信递给齐穆:“替我跑一趟仁亲王府,务必将此信亲手交给燕贞。”

    齐穆接了信,又道:“那两个犯人怎么办?押到镇抚司?”

    “镇抚司现下全是燕无疾的眼线,送到那儿,人就再也弄不出来了,正好让燕无疾借着我的名义捅到陛下那儿去。”

    齐穆虽不知私盐的案子,但却清楚现下曲默夹在太子与七皇子之间两相为难的处境,于是道:“那先……关押在咱们尧兴门的小牢房里?”

    “不可,万一到时候谁给我扣个太子党羽,窝藏逃犯的罪名,皇帝一不高兴,指不定又打发我去北疆待三年。”

    曲默拧着眉心,驳了两回齐穆的提议,他却一时也拿不准了,刺客伸手捏了捏额头——那烦人的头疼又犯了。

    半晌,曲默才道:“你带我的印去,将人送到京兆尹衙门,说这两个人是盗贼,盗了纹银五十两,让那边先关两天,不着急提审。”

    齐穆应了,又道:“还有就是,内宫王公公来传,说是陛下召您申时到御书房觐见。”

    曲默心中一凛,想着莫非消息传得这样快,已经传到皇帝耳朵里去了?还是皇帝铁了心要保住太子,这才宣他过去?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了,你且去罢,如若今日有太子或是七皇子的人来询问那两个犯人的事,你一并打发了,只说不知道,务必等我晚间回去。”

    宫里皇帝申时便要召见,要是搁平时曲默还能问问曲鉴卿的意思,但今日曲鉴卿约莫是下朝之后有事,到现在也没能回来,他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圣了。

    回蘅芜斋换了件正经朝服,临走时常平将曲默叫住了:“爷您今儿过生辰,可记着早些回来。”

    曲默一挑眉,似笑非笑地问:“怎么,怕少了你的赏赐?”

    常平狗腿地将马鞭递到曲默手里,说道:“哪儿能呢……”

    “知道了。我记着上回老宅曲岚送来几匹的灰鼠皮的料子,还有没有?”

    常平道:“该是有的。那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后院的夫人们嫌弃它太暗了不肯穿,现下应该还都搁置着呢。”

    “去库房看看,挑匹皮毛厚实的,送去曲江那儿,就说天寒了,让他拿去做对护膝戴。”

    “是。”

    到勤政殿外,曲默先是秉明了外头守门的太监去通传,而后皇帝身边的王鞠便从殿中走了出来,行礼道:“曲校尉。”

    “王公公。”曲默一揖还礼。

    王鞠抱着拂尘,笑脸相迎:“快些进去罢,陛下跟相爷可都等着您呐!”

    曲默眼皮一跳,疑道:“我父亲也在?”

    “在呢。”

    有何事要当着曲鉴卿的面儿说?不知为何,曲默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公公带路吧。”

    启宗帝燕贺年过半百,体格与貌相颇有些富态,此刻穿着明黄的便服坐在书房的龙椅上,他长年沉溺于后宫女色,整个人都虚浮着,像是被志怪中的狐狸精吸干了精血似的,只剩金黄嵌珠龙冠下的那副臃肿皮囊还有几分人君的模样。

    曲默口呼陛下,跪地叩首行礼,起身时才发觉案前还站着曲家大族长——前任刑部尚书,也便是最喜欢将曲默拽到祠堂去抽戒鞭的那位,曲默现在看见那老头还是有些发怵,像是小时候的伤还没好透似的,后背隐隐作痛。

    曲默低眉顺眼地站着,等启宗帝燕贺问话。

    启宗帝手边有一张粉红烫金花的折子,在一堆非蓝即黄的奏折里异常显眼,皇帝看着眼前身姿挺拔的青年,似乎是在斟酌怎么开口——该叫曲默什么呢?

    唤作曲爱卿罢?这房中曲姓委实爱卿太多,但直呼官衔又过于生分了,皇帝一转念,咳嗽了两声,说道:“小默今年有二十了吧?”

    曲默听见这称呼,面上一滞,拱手应道:“回陛下,臣二十又一了。”

    皇帝笑道:“你小时候还坐在朕腿上喊皇伯伯呢,一转眼这么高了。曲老,你说是不是?”

    于是大族长也笑着附和:“老臣那会儿还可为陛下效力,如今老骨头一把,只能在家中含饴弄孙了……”

    一旁曲鉴卿是惯常的寡言冷淡,并未因坐着的皇帝而热络多少。他手里握着一块明黄的绒布,边角处折上去一块没遮住,隐隐能瞧见里面是一支水红的簪花钿子——该是女人用的物件。

    曲默眼中一暗。

    那头大族长与皇帝两人言谈正欢。

    皇帝念着大族长年事已高,还命人搬了张靠背椅给他,而后像是想起来还有曲默这回事似的,差身旁王公公将那张粉色的折子递给曲默,“你也年纪不小了,不能老在外头胡闹。你父亲说你没有中意的人,朕便差人拟了这花名册来,都是京中大户人家的女儿,才貌双全……”

    曲默隐隐猜到是这回事,于是将那折子接了过来,却并没有翻开,只是掀袍双膝跪地,双手将折子捧在头顶上,朗声道:“请陛下恕臣不能从命!”

    周遭一静,大族长开口打圆场:“陛下,是臣管教无方……”

    启宗帝抬手止了:“让他说。”

    曲默起身,看向启宗帝,将古来拒婚的那套说辞又翻新了一遍,讲给皇帝听:“臣以为男儿应志在四方,不该被儿女情长所羁绊。回京之后,臣便不能替陛下戍守边关,但我燕氏泱泱大国臣民亿万,即便百姓蒙受陛下教化、与人向善,但仍有宵小作祟、为害四方,臣一心只愿为陛下分忧巡守京畿,暂时不想成家。况且臣年岁尚小,既无中意的人选,也不懂担当,那便不该轻论嫁娶,免得耽误了别人女儿家一辈子的事。”

    启宗帝听得直点头:“这话说得实在亮堂。”

    俄而,皇帝又扶着颌下须髯,朝曲鉴卿笑道:“曲相教子有方,啊?哈哈哈哈!”

    曲鉴卿稍稍欠身,回道:“犬子无礼,颠唇簸嘴的,让陛下见笑了。”

    启宗帝自会给自己找面子:“罢了罢了,这花名册本是给元奚选皇子妃用的,今日若是真让你先选去了,元奚该跟朕闹了。说正事罢,今日召你过来为的是你父亲的婚事。”

    这话像是一道闪雷炸在耳边似的,劈了曲默一个激灵,他耳边登时一阵轰鸣,只见龙椅上启宗帝的嘴皮翻飞,却听不见声音。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梗着脖子问了一声:“我父亲的……婚事?”

    启宗帝朝大族长去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于是便解释道:“前段时间同邺水的战事便是北越从中作梗,如今战事平息了,北越那群豺狗想撇干净,便派了使臣携王室公主来谈和亲一事。孝慧太后新丧,陛下恪守孝道不得纳妃。你父亲鳏居多年,这门亲事既能为陛下分忧,又可结两国秦晋之好,实是天作之合,再好不过了。”

    好一个天作之合……

    好一个再好不过……

    曲默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觉得那华发白须的大族长面目可憎过,他像是被人攫住了喉咙似的,嘴张了又张,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皇帝见曲默神情恍惚,便道:“朕将你喊来,就是怕你心里不痛快,横竖由朕来当这个恶人,也好过你父子二人心生嫌隙。”

    再不回话,便是御前失仪了,曲默实在不敢去问曲鉴卿,怕看见曲鉴卿那副从容不迫、云淡风轻的模样,于是抬头问大族长:“我父亲答应了?”

    皇帝替他答了:“好容易才答应了。”

    曲默闻言顿了顿,忽然就笑了,朝皇帝道:“陛下言重了,臣是打心眼里替父亲高兴。父亲鳏居这十多年来孤枕衾寒,如今得以续弦,还是陛下御赐的婚事,臣高兴还不及,又怎会心生不悦呢?”

    皇帝龙颜大悦,道:“如此甚好。”又朝大族长道:“朕便说小默懂事得很,是曲老多虑了……”

    “是是……老臣多虑了……”

    再后来曲默便又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僵直着身子站在那处,直到皇帝与大族长研讨了北越与邺水的政事,一番寒暄完毕,挥手让他三人退下,他才跟着行礼走出了勤政殿。

    大族长照例回曲家老宅,出了勤政殿便朝南走了。

    曲默则按着规矩走在曲鉴卿身后,两人一路无话,直至到了宫门口处,他才喊住了曲鉴卿。

    曲鉴卿转身,问曲默何事。

    曲默双手在身侧握拳,他得用尽全力才能遏制住自己的手,不拎着曲鉴卿的衣领嘶吼着问他原因。

    他长吸了一口气,额上青筋虬起,眼眶泛红,但说出来的话语却出乎意料地平静:“没事。就是想问问父亲,我今儿过生辰,您就送我这个?”

    曲鉴卿抬眼看他,而后转身,冷冷道:“要发疯回家再发。”

    言罢,便抬脚走了。

    曲默觉得自己不能再跟着曲鉴卿了,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点什么事出来。

    他在原地站了良久,待昏沉的头清醒了些许,才走出了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