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你还生他的气吗
自从十八岁那年和林睚彻底撕破脸闹翻之后,谢灵乘就没有再见过他了。 看起来林睚像是刚从军校回来,一身肃杀简练的黑色作战服,脚上蹬着黑色长军靴,整个挺拔修长的身体都被鱼缸反射出的蓝色波纹笼罩着,一群纯白色的蝴蝶鲤在他身后灵动地游来游去。 六年不见,林睚的轮廓和身量都长开了,鼻梁高挺,嘴唇薄削,一头浓密的灰棕色短发全部拢在耳后,脸上的斯拉夫血统更加鲜明,五官完美而深邃,骨相优越得惊心动魄,他下巴微微扬着,傲慢又矜贵。 是像海报一样赏心悦目的画面。 但谢灵乘却没心情欣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比林睚锐利的美貌更有攻击性的,是他本人。 吃过的亏太多,谢灵乘早就学会了趋利避害,并不打算去招惹这尊凶神。 他对林睚的挑衅视如无睹,只礼貌地微微颔首就移开了眼,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在饭桌前做了下来。 其实他小时候是很怕林睚的。 因为如果和对方相处不好的话,谢瑜的处境会很为难,所以他曾经很努力很努力地对林睚好。 第一次见到林睚的时候,谢灵乘刚14岁,也还是个孩子,跟在爸爸的身后,无措地站在客厅,仰望着立在二楼的林睚。 谢瑜给他介绍,这是他新的家人,他的弟弟。 林睚当时才10岁,仪态举止是在家族氛围中熏陶出的自然优雅,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审视他。 对方是金字塔塔尖的小少爷,未来的上位者,而谢灵乘只是个出身小镇的孤儿,一个身份尴尬的养子。 还是小少年的谢灵乘紧张地低下了头,光可鉴人的昂贵瓷砖上倒映出他笨拙胆怯的脸。 当时的他看不懂林睚看他的眼神是什么含义。 后来他懂了,因为林睚看飞进家里的苍蝇也是这个眼神,淡漠、轻蔑、厌烦。 自始至终,他在林睚眼里,跟苍蝇没有两样。 似乎很不满谢灵乘的反应,林睚挑了挑眉,迈开长腿走了过来。 但看到谢瑜端着菜喜笑颜开地从厨房里出来,他又收起了脸上嘲讽的表情,只摆出一张冷脸,在离谢灵乘最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谢瑜给两人盛了饭,把谢灵乘最喜欢的西湖醋鱼推到他面前,“快尝尝,看爸的手艺有没有进步?” 谢瑜是个很细心的人,对于家里人的喜好,总会尽可能地都照顾到。 小时候,因为谢灵乘喜欢吃酸甜口的,林睚喜欢吃辣的,谢瑜每次都要嘱咐厨房口味多样一点,吃饭时也总是把谢灵乘喜欢的菜推动他面前。 但等谢瑜不注意的时候,林睚总是“不小心”把他的饭打翻,或者“不小心”把他的椅子踢倒。 次数多了,谢灵乘才知道林睚其实是对他充满敌意的。 林睚在外人面前嚣张拨扈,但在谢瑜面前总是很乖,就算是讨厌谢灵乘,想把他赶走,也从来不会在谢瑜面前光明正大地表露恶意。 谢灵乘刚来林家的那一年,谢瑜不在的时候,林睚总变着花样地捉弄他。把他的书包扔进泳池里、半夜装鬼吓他、把断成两截的蚯蚓扔到他床上、趁他睡着的时候用剪刀把他的头发剪得七零八落…… 这些事谢灵乘一次都没有告诉过谢瑜,也从来没有哭闹着和林睚争论。每次他只是平静地收拾残局,温顺而沉默。 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小孩,那里的孩子很早就懂得了人情世故,有时候为了能让来领养的家长带走自己,会“天真无邪”的互相倾轧,谢灵乘早就习惯了来自同龄人的恶意,只是他不像别的孩子一样聪明懂变通,只会安静地坐在角落里自己看书。 除了擅长念书之外,谢灵乘是个很无趣的小孩。 不会跟大人撒娇,不会说好听的话讨好同伴,连表情也总是呆呆的,唯一算得上优点的,就是有很强的“灾后重建能力”。 每次面对林睚的恶作剧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告诉自己“没关系的。”然后在第二天的早晨,忘掉一切,继续对林睚示好。 类似的事有几次被谢瑜发现了。 谢瑜是个从来都不会跟别人起争执的烂好人,教育孩子也总是循循善诱,再加上林睚身份特殊,说到底是林玄烨的孩子,他也只能无奈地口头教育几句。 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想出把谢灵乘送去住校的主意。 “爸爸,我不想去住校。”谢灵乘牢牢地保住谢瑜的手臂。奶奶已经走了,他不想再离开爸爸,他不想又变回自己一个人。 他扬起小脸,恳求道:“我没事的爸爸,我不怕林睚了,不要送我走,行不行?” 谢瑜流下了眼泪,用力地抱紧了他。 那天晚上,谢灵乘第一次见到谢瑜跟林玄烨吵架,然后红着眼眶的谢瑜,严厉地用尺子打了林睚的手掌心:“不准再欺负哥哥!” — 听着谢瑜在跟林睚谈论军队上的事,谢灵乘默不作声地一口口嚼着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些年每次来看他爸,他都是挑林家父子不在的场合,匆匆来,匆匆去。关于林睚的一些消息,都是燕灼提起他才知道的。 据说在谢灵乘出国之后,林睚就被林玄烨扔到了训练最严苛的特殊部队,想磨一磨他这嚣张跋扈的阎王性子,没想到他还挺争气,一路过关斩将,还考上了最高军校。 虽然年纪轻轻,但他军衔着实不低,在b市这一代小辈里算得上出类拔萃。 “对了,叶茵昨天还来看我了,”谢瑜给林睚夹了块胡萝卜,“你回来的事告诉她了吗?” “没有,”林睚看着碗里的胡萝卜皱了皱眉,但还是乖乖吃了,“准备给她个惊喜。”说完,他扬起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若有似无地瞟了谢灵乘一眼。 听到这个名字,谢灵乘拿筷子的手顿了顿。 他当然记得叶茵。 叶家也是高门大户。鸢园这边自然条件优渥,很多权贵都在这里购置了房产。不过基本上都是买来渡假用,像林家这样常年住在这里的比较少。 而叶英的mama跟谢瑜是很好的朋友,叶家的房子就买在林家隔壁,每到夏天,叶家父母都会带着叶茵一起过来避暑。 林睚跟叶茵的关系,算得上青梅竹马。也是因为叶茵,谢灵乘才知道,原来林睚也不是只有冷漠和傲慢的表情的。 外面的人总是认为林家人生来就凉薄无情,但谢灵乘知道,其实不是这样。只是他们的感情很少很珍贵,只会给特定的人。 林睚的亲情给了谢瑜,至于他的爱情,谢灵乘想,应该是属于叶茵的吧。 感情从来就是不讲道理的,没有任何的公式可循。 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谢灵乘也不再执着于跟林睚和平相处了,他知道再怎么对他好也没有用,对于林睚来说,他从来就没有被划拨进有资格得到对方的感情的范围。 虽然挂着“哥哥”的名头,但谢灵乘跟林睚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叶茵才是。 有些搞不清状况的人知道谢灵乘是林家的养子就迫不及待地想跟他称兄道弟,殊不知,谢灵乘从始至终也只是个局外人而已。 “灵乘啊,”谢瑜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把话题转到谢灵乘身上,“小睚他们军校基地后面有一块特别大的野草甸,山清水秀的,风景很好,要不周末让他带你去散散心?” 谢灵乘缓慢地咽下一口饭,熟练地等待着林睚出声反对,然后随便说点什么难听的话,让他爸打消这个惊悚的念头。 但让他惊讶的是,他都等了半分钟了,林睚竟然还是什么都没说。 看来他爸之前一定给林睚做了很长时间的思想工作,小阎王竟然能为了他爸盼望的“兄友弟恭”妥协到这种程度。 不得不承认,林睚确实成熟了很多。 谢灵乘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用了吧。”他识相地开口拒绝,抬头去看林睚,果然只见对方绷着一张脸,下巴收得死紧,一副爆发前夕的样子。 他善解人意地打圆场,“周末林睚也有自己的安排的吧,我还是不打—”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当”的一声,林睚把碗重重地磕在了桌子上,倏地站了起来,冷冰冰地打断道,“我吃好了。” 刚才没注意,现在谢灵乘目测了一下,觉得林睚应该有一米九多一点,他这一站起,混血儿的身高优势体现得淋漓尽致,实在很有压迫感。 见他转身要走,谢灵乘正要松口气,但他这口气刚松到半截,林睚却又像想起什么一样,慢条斯理地踱到谢灵乘面前,手撑在桌子上,微微俯下身。 因为他的靠近,谢灵乘表情不变,手却不自觉捏紧了筷子。 “你——”林睚眼神晦暗不明,声音显得有些阴森,“慢慢吃。” - 倒胃口的凶神走了之后,谢灵乘总算感觉自在了一点。 饭后,父子俩坐在沙发上随意地聊着天。 谢瑜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大堆,看谢灵乘好像心情还不错的样子,才说起:“这几年,林睚一直都不准动别人动你的房间,怕你不高兴。知道你要回来,特地请了假从军校赶回来的,一到家就开始问你……” “嗯,我知道的。”谢灵乘拿起个苹果,专心地削起了皮。 话是好话,只是连说的人都不相信吧。 谢灵乘知道他爸都是好意,想缓和两人的关系,所以从来都不去戳穿,在这一点上,他和林睚还挺有默契的。 “你还生他的气吗?”结过谢灵乘递来的苹果,谢瑜小心翼翼地问。 谢灵乘知道他爸指的是他十八岁那年发生的那件事。 “没有的事,”谢灵乘咬了一口苹果,“早就过去了。” 在某些方面,谢灵乘很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就像春天到了冬天的雪就会融化一样,过去了的事他就一定会放下。 他一直就是这样长大的。 “那,你跟燕灼……怎么样了?” “挺好的,”谢灵乘看着他爸怀疑的眼神,补充道:“我过得不错,你别担心。” 这些年谢灵乘为燕灼做的傻事谢瑜都看在眼里,没有挑明问过,只是有时候两人聊天时,会委婉地劝说谢灵乘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道理谢灵乘自然懂,只是做不到而已。 为了不让他爸担心,谢灵乘每次都会告诉谢瑜自己过得很好很开心,再多的也不会说了。 看儿子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谢瑜也不多言。但一想到谢灵乘为了给燕灼当助理,竟然放弃了本来的读博计划,谢瑜就忍不住叹气。 “你从小脑子就好,你奶奶那时候总夸你,说你比我聪明还比我用功,是个读书的料子。” 谢瑜捧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我还记得那时候我问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呢?你说希望能一直读书,然后进研究院,每天都心无旁骛地钻研自己喜欢的学科……” 谢灵乘怔了怔。 “我只是希望——”谢瑜的目光投向鱼缸墙。水中的蝴蝶鲤轻盈地游来游去,拖曳着锦缎一样华丽的鱼尾,像漂浮在空中一样。 “你不要为了任何人,放弃自己想做的事。” 谢灵乘眼睫微颤,低低地“嗯”了一声。 — 天色渐晚,庭院里的景观灯一盏盏亮起来了。 这几年谢瑜的身体状态都不太好,受不住累,乏了之后就回房休息了。 谢灵乘目送他爸上楼后,也起身准备回家。结果他刚走出客厅,就被管家礼貌地拦住了:“谢少爷,请留步,少爷在训练室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