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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士谦的记忆4

    两人返乡,人员如何登门祝贺,新老朋友领导如何拜访,问询从军行中的事宜不必表,也可以想象。但蒙士谦只在归家前两天短暂地感受了一下众星捧月的虚荣,就使着阿琴闭门谢客了。

    不是蒙士谦拿了军功章就变得看不上老家的一帮老哥们儿,而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让阿琴对每一个过来叙旧做客的朋友乃至老领导说:

    “士谦养病来着。您各位想唠,也可以去找住在101厂里头的李迪,他也有好多一等功,可乐意和诸位讲打仗的事啦。或者,您等我家士谦歇好了过来也成的。”

    十年不回家,乃是“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自己屋头里就已经地覆天翻,更不要说我们的社会在这十年里的巨大发展,时移世易,人事不同,心境不同。

    阿琴果真剪了短发,和蒙士谦第一次重伤濒死之际的幻觉里一模一样。所以他看到换了发型的阿琴并不觉得惊奇陌生,阿琴还有点失落,说士谦,这十年不见,你头一眼见我短头发,也不评价一嘴,就一个劲儿盯着我看,看个啥嘛。

    蒙士谦在床前将阿琴拉到怀里,轻柔地抚摸她的秀发,他发觉十年过去,阿琴苍老了许多,白发增多了,眼角的细纹生长,手背比原先粗糙,岁月的流逝将这些痕迹在她灵动美好的身躯上无情刻蚀,但不减她的风韵,反添了成熟女人的知性和温厚。

    夫妻两人关了门。阿琴窝在蒙士谦怀里头,掀起来他的衣服,看到了他满身的伤疤,冲动着想落泪,但蒙士谦笑着拿她的手抚摸那些深浅不一的伤痕,说着:“打仗的人都有,李迪比我更多,他还炸断了两根手指头。”

    予阿琴讲起这些伤的来历,又简单说了说这十年在部队的经历。听得女人心里激动,直捧着蒙士谦的面容亲了一通,说:“士谦,你是真厉害。你让咱们蒙家荣光了。我阿琴这辈子没嫁错人!”

    换到阿琴这头,诉说蒙家和南家两家十年来的大事。有一些是已经在蒙士谦在部队时期就知道的,这十年一边打仗,一边也和家中亲友有断断续续书信往来,对于家里人,最重要的莫过于蒙士谦的生命安全,因此每次蒙士谦过来的信的头一句都是:“阿琴,我活得好好的,勿担心。也叫爹与云峰哥不要担心我,我命硬呢。”后面队伍逐渐不发信给亲友,只是老家里的家人给蒙士谦单向传信,他知道阿琴不愿让自己在战场上为家里的事乱了心神,肯定是一味地报喜不报忧。

    “老婆,你慢慢给我讲,事无巨细。这十年咱们两家到底怎么过的。书信上的三言两语读不出来什么东西,我都平安回来了,你总不需要给我瞒了吧?”

    阿琴听了,就从蒙士谦离家开始讲起。

    蒙士谦和李迪参军头一年,南母就因为心漏病去世了。她应该走在中午。南云峰晚上从厂里回家,见一贯迎儿子出来的老母亲卧床熟睡,试着喊了一声:“娘…”南母没有回应,就秙腾一下跪到了老母亲床前。同样是在那天,蒙母晚上吃玉米面窝窝儿就蒜酱时候“哎呦”了一声,阿琴和蒙父都问她是咋了,哪不舒服?她摆摆手说没得事,就是最近老心里难受,果然是老人家了。吃完了就往床上躺着睡着了。按着时间推算,应该是南云峰给自己老娘床前下跪的一刻,蒙母恰好因心脏病咽的气。

    这两个老姊妹同一天前后脚走了黄泉大道。阿琴说,她们生前关系要好如亲姐妹,婆婆总带着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跑去南家找南母,南母也备着一大堆剪纸贴花给蒙母看,南母是河南人,唱豫剧最拿手,婆婆专业是声乐,两人喜欢坐一坨一唱一和地接歌儿。听婆婆说她们二人许过一誓,是南母先提的,说士谦他娘,我现在是越来越觉得阎王爷想带我走了,每晚上睡着了嘴唇就“噗!噗!”得吹气,这是我在吹我自己的坟儿呢。我是不畏死的,但就是舍不得你,我走了,谁陪着你一起拉歌儿?

    婆婆就答,老jiejie,我也舍不得你呢。你走了,我就去下头陪你,可我也舍不得我老伴儿,还好我媳妇儿孝顺,现在六四逐渐大了,对他也是个心中安慰所在。我眼神不好,快瞎利索了,你可得扶着我走奈何桥哟…

    蒙父知道这些,伤感亡妻。阿琴怕公公伤心过度伤身,便劝慰公公节哀顺变,还说婆婆和南母走的时候都没什么痛苦,说明二老到了那边没有受苦,也是相互照应,算是安慰了。

    两位老母亲的丧仪是厂里工友帮忙给张罗着一起办的。蒙家不喜大阵仗,南云峰更加不是张扬的人,阿琴就和南云峰商量着把二老遗体火葬了,骨灰各自存放着,短短戴了几天的孝,哭一哭尽尽哀思,让逝者安息了。

    这些事,蒙士谦都在父亲自己阿琴发过来的信里了解了。

    打南母走了之后,南云峰的眼伤突然加重,他身体也越来越差。阿琴以为是母亲去世之后南云峰总日思夜想,伤心落泪把眼睛给哭坏了,实则不然,阿琴逐渐发觉,自从蒙士谦走了以后南云峰是很少哭泣的,只是话比以前更少,他本来就情不外露,连母亲火化当天也只是眼光暗淡地歪着头,没垂下一滴泪的。

    真正让南云峰眼睛出问题的原因有三:一个是他刚瞎时候,镇上的庸医治疗不到位,随便瞎弄了点药水就给糊弄过去了。那时候看啥病都一样,只要是个医,哪怕是兽医都能给顶上来乱看瞎看,隔壁陈二町他家老爷子就是,年纪大了肠子穿孔,跑去卫生所里让那个兽医把肚子拉开,手在肠子里头扒拉半天找不到穿孔的地方,陈老爹急眼了,自己坐起来帮着医生扒拉自己肠子,一手就给找着了,说“你他娘的眼瞎,这么大个窟窿看不见?”这兽医才凑合着给治了,但实际上压根没治到位,老爷子回了家不出一个月就走了。所以南云峰的眼睛也一个道理,从根本上没仔仔细细地处理过,因而才总反复地给他折磨。二个是夏日炎炎,伤口容易发炎。三个是厂里头整天炼钢热气腾腾的,他那烂眼睛哪受得了这样的高温?有次在熔铸时候,钢水落得高了,溅出来好多火星,有几颗飞到他左眼纱布上,又把他眼睛前头长好的rou烫伤了,他当场捂着眼在炉前头疼昏过去了。工友们赶紧把他搬走,给眼睛简单处理了,让他在家里好好养病,眼睛恢复之前就不要再去厂里头了。

    南云峰一人在家时候,阿琴总去带着六四去看望他。看他身子弱,又一人寡寡地独活,实在不忍心,就向公公提出来能不能让南云峰搬来咱蒙家一块住,她好照顾他养病。蒙父自然同意,又说钢厂工作太苦,不适合小南继续做,这样下去非把自己熬死不可,就让南云峰停了钢厂之中的活计。

    对于蒙家的好心帮助,南云峰默然接受,完全不做推诿。阿琴安心,她就怕南云峰觉得给蒙家添了麻烦而拒绝呢。南云峰就搬进蒙家住了,他没啥家什带,就拿了几件衣服,阿琴问,南大哥,你屋头里这么多书,我知道你喜爱看书,我央几个熟人来帮手把你的书也搬到我家吧?南云峰摇头,说我家所有的书我都已经背在心里,不需要看了…不过如果冬冬想看,是可以带一些过去给他读的。阿琴拾掇出来一间老空屋,给南云峰妥帖住下,又带了他出镇到好点的大医院给左眼处理了,正儿八经地清创割rou,终于算是让眼睛有所好转。

    蒙家虽说被抄过,多少还是留了一部分老书在书房里。养病时候,南云峰在老书房里一坐就是一天,连吃饭喝水都要阿琴提醒着才想的起来。阿琴知道南云峰喜爱看书,但没想到他爱到走火入魔的地步,茶不思饭不想了。她一日日的听南云峰声声入肺的咳,听得心里难受,每回劝他,他也说不要紧,放着就好,好像是有意不想让自己的身体好转起来。后面蒙父跑去镇上药房抓了中药,要阿琴每日在家给南云峰按方子煮了,督促他喝下,他气胸缓解了一点,终也还是好的不朗利。

    改革开放之后,蒙家算不上缺钱的人家。加上蒙士谦出门在外行军打仗,也有工资和津贴拿,另外,蒙士谦朋友众多,真有什么事了也会接济着蒙家,所以这日子是过得去的。南云峰过到蒙家之后,许是觉得自己不该白吃白喝白睡蒙家的,总想着再得到一份工作来付清自己平日的住宿伙食医药费,就和蒙父讲了清楚。但蒙父坚持认为南云峰的身体已不能再那么劳累,恰好他学校广播站的广播员最近在家待产,这职位空了出来,蒙父觉得南云峰的嗓音温和醇厚,人也在中被浸泡出来一股清流的文化气质,就把他介绍到了学校里广播站广播发言稿。这工作稳定,按稿说话,免于人事,环境安静,南云峰也适应得极快,而且蒙父明显发现,自从南云峰做了广播员,他的气胸好多了。

    这十年间南云峰的身体生过一次极重的病,几乎让他在生死的边缘走了一遭。是某天下班,南云峰等蒙父一齐走回家去。在学校门口,早年间某些性子顽劣乐于捉弄人的皮子工友走上来面露难堪地对南云峰说了句“我从武装部听过来的消息,士谦牺牲了”。说完拍拍南云峰的肩膀就躲到一边去偷偷观察南云峰的反应。南云峰登时扶着墙站不住了,捂着胸口缓缓蹲了下去。那开玩笑的泼皮一看似乎不对劲,惶恐地走上前,看到南云峰的左眼里居然流出了血泪!人也已经神志不清了。立刻瞪了眼睛如牛蛋一般,跪到南云峰身边狂喊:“南大哥,南大哥,我该死,我瞎jiba扯的!你咋就这么好骗…”蒙父也赶过来了,立刻叫这不懂事的小人叫了车,拉着南云峰去了医院里。

    一查,说是伤心过度急火攻心,南云峰本就有气胸的病根儿,眼睛也有旧伤,这一刺激,血水上涌,才流出了带血的泪珠,气胸也发展成了血气胸,好容易醒过来了,又呼哧呼哧地咳血痰。那小皮子为着这事儿被吓傻了,一等南云峰苏醒就跪到病床边哭着道歉,阿琴和蒙父都不想就此罢了,而南云峰却要他起来,向他问清了那消息属实是假的,便要阿琴谴走了他。

    “我只要知道…士谦,士谦平安就好。”南云峰拉着阿琴的手,面色惨白,“我只盼我真死了,能拿我的一条命抵给士谦,是最好。”

    这一病拖了大半年。蒙父要写信给蒙士谦,南云峰执意要求隐瞒自己生病的事儿,理由是:“我的病迟早会好,没必要让士谦挂念。”

    出院后,南云峰白天继续学校的工作,夜里基本成了药罐子,阿琴给他抓的苦味药每日一碗不落地喝。蒙家的书被他看遍了,他的数学专业知识突飞猛进,就开始在每日上下班时和蒙父讨论起数学、经济以及社会发展。对于80年代改革开放之后社会的发展动向,南云峰独有一套自己的深刻见解,予蒙父讲起来鞭辟入里,不卑不亢,有理有据,简直可与大学中专业做社会调研的学者比肩。蒙父每次听起来都有如醍醐灌顶,惊叹着拍着南云峰的背说:“小南,你真是小隐隐于市。我从前只知你喜爱读书思考,实在不知你是这样不可多得的大智慧者!让你做一个广播员真是屈才啊!”

    南云峰望着远处的天边,那里有着波涛翻涌的云海,云海之后藏着密不可见的天色。他对蒙父说:“蒙老师,我感觉我们的社会在苏醒。苏醒之后,将会有巨浪一般的财富涌入…蒙老师,我,我想给士谦一个礼物。一个翻天覆地的礼物,一个堪称奇迹的礼物…”

    蒙父问:“什么礼物?”

    南云峰突然呼吸急促,双目迷离,两腮醉红。天空突然从青色变为了橙红,是红日自云层后现身,泼洒了整个天际。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85年,经过深思熟虑的南云峰认为,蒙家的家庭条件上乘,应当抓住改革开放的时机,从我们熟悉的方向入手来“让钱包鼓起来”。在阿琴心里,南云峰是个有本事有头脑的男人,可惜他的本事和头脑一直受困于他病怏怏的身子,让他无从施展,她既尊他敬他,又对他的稳重和慎思抱有无限的信任,便心潮澎湃地响应了。蒙父晓得南云峰的能力,但也觉得这样大跨步创业风险大,便和阿琴共同商议了,三人凑借了些钱,在近村的位置盘下来八亩老自留地,种了一园子柳丁与杨梅。蒙父说,知道你们想盘更多,但路要一步一步地走,真要走错了也好回头。

    老爷子在场后宏观坐阵,南云峰身体不好,做不了粗重累活,就负责幕后的安排,他请来了种植作物的行家,又从认识的人里挑选出了五六个有心赚钱有心出力的机灵孩子给阿琴做小工,等一季果物成熟了,阿琴成了老板娘,央了小工们摘下来去镇里兜售,南云峰这时候出来阻拦,说:咱们不去找顾客,要让顾客来找咱们。这块地并不算很偏远,我们把这边种了杨梅柳丁的消息散出去,让有心买的客人过来下地里,直接从树上摘,要多少摘多少,摘完了上秤,现场取货现场收钱。如果有些客人家离得远,或是一次性挑选了太多,就租一辆车,将这些客人摘的包成包裹作了标记,让小工们驾着车把果物挨家挨户地送过去,每人另外多收两毛钱车钱。果蔬的东西,最重要是新鲜,我们让客人亲自下地来挑,绝对保证让客人们挑选到自己想要的,一边挑还能一边尝,也免得再与我们挑三拣四的浪费时间。

    这想法实在新奇,蒙父觉得甚妙。阿琴还有疑虑,说万一有客人进了园子里偷嘴吃怎办?我们不是就亏大发了?南云峰想了一下说,这事儿不是问题,我们虽不打药,但柳丁壳厚圆滚,不好偷吃,杨梅性寒味酸,偷吃多了会跑肚。我们在园子入口处立板,直接给客人讲清楚,入园后可以边吃边摘不限量,并在市价基础上略微抬高价格,被吃嘴的亏空就能补上了。

    园子一开,先是老钢厂里熟识的人来了园里里购买。客人们都说还从来没有这样子下果园亲自挑选采摘过果子,这购买方式有趣。口碑一立起来,过来的客人果然多了!近的客人一波换一波,有些不是为了吃,就是想体验摘果子的乐趣,远的客人觉得果园用小车派送果子想得周到,都夸赞蒙家这样卖有头脑。没过多久八亩地的果子全被摘空,挑剩下的少许,阿琴才让帮手给摘下来,趁坏之前低价甩卖出去,又给自己家留了些柳丁。蒙父大喜,说是我目光短浅了,当初不该拦着你俩多盘些地的!

    于是第二年,从八亩扩到十二亩,添了一种作物椪柑,第三年从十二亩扩到二十亩,再想多扩时阿琴就觉得不妥,她的想法很简单,这二十亩地赚的钱已经是超出他们家人预期的财产了,再多赚了这钱管不了,而且现在人手已经有点不够,需要再招人过来看果园。南云峰也摇头,说二十亩足够,多了不好管理,增加阿琴的工作量,如果挑出来的人不好,会在细节上砸了我们的招牌。阿琴说,现在的帮手都是一群孩子,她想招两个年岁大一些的成熟的。南云峰说,都可,只是你记住,如果招孩子过来,要机灵的,如果招大人过来,要老实本分的。给的工钱提高,可以选你觉得做的最好的几个人私底下多发一点工资。有做的特别好的,可以根据公司制度,考虑给他们分一些实在的股份,1~5%即可。

    阿琴听了南云峰也和自己意见一致,才放下心来。

    三种水果每种净占七亩地,在入园设计上,南云峰设计的入园采摘的路线为客人先摘椪柑,再摘柳丁,最后是杨梅,摘完了杨梅从园子后面的出口拐到前面。

    阿琴问他,南大哥,采摘顺序还有门道?南云峰回答,阿琴,你有没有听说过望梅止渴的故事?我们的三种作物里杨梅卖的最好,但要客人们最后采摘,一是为了不让所有人都集中在杨梅林里聚集,要把所有林子走一遍,促进椪柑和柳丁的售卖,二是梅子生津止渴,这边儿摘着柳丁,口渴了心里想着杨梅,能让他们多买点,摘快点,加快客人的流动。

    从85到88年,几年下来,蒙南两家攒下来几万家底,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一时间时兴的东西全给置办到家里。阿琴乐得脸都笑成花了,她就是得忙起来才心里有底,心里有乐,为果园尽心尽力地做,也是个不要命的主,时常累了一整天,腰都直不起来了。这时候南云峰反带着阿琴跑去了大医院,找西医来医她的腰。除去吃西药,医生认为阿琴腰突严重,必须要手术的。阿琴什么事都听南云峰的,唯独这件事,她想坚持自己的想法:

    “南大哥,我知道咱现在有了钱,日子好过了。可我就是不想开刀。我将才路过那重症病房,看能睡在那种病房里半死不活的人多半也得是有钱人,浑身上下插管,靠着机器给自己吊命,一口饭一口水都吃不了,自己老婆凑到跟前都不认得是谁了,还以为是自己妈呢,你说这样的人还算是个人吗!这多可怜啊,多受罪啊。我要是有一天也这样,我宁愿静静等死,也不要这样艰难地活着。开刀也一样,我不乐意取出来我自己身上的东西,然后躺倒医院里活受罪,…士谦也不会喜欢我那样子的。”

    南云峰听了,不再强求阿琴,带着药和阿琴回去了。蒙父和阿琴早就提过,挣来的钱五五分红,南云峰果断拒绝,说所有钱与名都是蒙家应得的,南云峰只要蒙家给口饭吃,给张床睡足矣。

    这几年的合作,阿琴看出,南云峰真个是奇人,毫不夸张的奇人。虽说她和公公以及手底下几个务工的孩子在果园里出力多,但整个果园从头到脚的安排布局都是南云峰想出来的。只要被他安排好的事情,绝不会出现任何纰漏,每个环节都不出他所料的发展。他从来不生气,不发火,从来不斤斤计较,都说穷人富起来之后要变本加厉地报复性过富裕日子,要穿金带银大鱼大rou。可南云峰完全不是这样,他照旧穿着旧单衣,一日三餐箪食豆羹,吃得最贵的,是跑去镇上集市摊儿入口那家河南人推的芝麻叶粉浆面条摊儿上喝一碗几毛钱的浆面条。

    走在街上有人瞅他独眼儿,偷偷嚼句舌根,他听到了连看都不看那些碎嘴的人一眼;排队换粮,遇上心急没素质的总看他好欺负插队插他前头,他也不争不抢,甚至主动向后退;有次六四生日了,他跑去糖果店给六四买糖吃,抓糖的把糖包打好了,他一摸口袋发现没拿钱,这本不是大事,他却低了头对着售货员连连赔罪,说耽误了人家的时间,必须要道歉的。阿琴亲眼目睹过的最离谱的一件事,是南云峰从口袋里掉出了一张纸币,正要捡起来,从他身后冲出来一个人说这钱是我掉的,阿琴叉了腰要和这人吵,南云峰却拉着阿琴的胳膊直接离开了。

    他看问题眼光毒辣,一句话就能切中要害。可他也惜字如金,平常除了做事必要从不开口讲话的,永远是一副抱着手肘面无表情摸着下巴思考的样子,逐渐的让阿琴心里有些畏惧了,这畏惧不是畏惧他这个人,而是畏惧他身边的气场,畏惧他一个看起来四六不靠的文弱男子身体里蕴含的智慧和能量究竟有多少,而他为何能做到我们这些普通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呢?

    单纯善良的阿琴用直线思维想过,南云峰本身天资聪颖,是个大能人,但不是有句话说“天妒英才”,普通人只顾埋头喝凉水一样得过且过,自给自足,所以不用老天爷cao心这帮人的事。可世上的能人不一样,越是能人,就越想突破老天爷给设置的桎梏,就越是想得到更多普通人得不到的东西,为了得到这些东西,就必须和老天爷“斗法”!从老天爷手里把这些东西争过来。可人毕竟是人,即使是接近神的人,和老天爷斗起来总也是要劳心伤神,能胜过半招就算光荣了!你越是聪明,越是有异于常人的智慧,老天爷就越是看你不顺眼,想要在别的方面整死你!

    比如南云峰的左眼和肺水肿,病情反复着,直到现在也不敢说完全好了。这就是老天爷使的卑鄙手段!祂计谋上算计不过南云峰,就在他的身世上,身体上来打压这个能人。让他知难而退,不要妄图和天斗!

    毛主席不是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阿琴憋了一肚子的话,有回深夜鼓起勇气敲开了南云峰房间的门,看南云峰正伏案研究从图书馆借来的工商管理的书籍,她把自己心里的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讲给了南云峰听,讲完还说“大哥,我没文化,也没看过书,又是没什么主见的女人家,我要是说错了,你就当我说的是梦话罢。”

    南云峰温和地笑了:“阿琴,你自己或许感觉不到,你才是我们几个人里最有佛性的。”

    阿琴问:“大哥,啥是佛性,我听不懂。”

    南云峰摆手:“你的生活逻辑很简单,最纯粹,就是一切为了这个家,一切为了士谦好。只要是为了士谦好的事,你就会拼尽全力去做,只要是待士谦好的人,你也一样会诚心诚意地对待,引领你一切行动的向导,就是第一受益人是否是士谦。”

    阿琴用手指挠了挠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我是他婆娘的嘛,哪有婆娘不盼着自己老公好的…”

    南云峰说:“阿琴,你是个实在人。从不痴心妄想,踏踏实实做事,诚诚恳恳为人。谁都不会嫌钱多,但是从果园不扩地的事儿上,我就知道你是实在人,实在有自知之明,实实在在明白道理:有多大的胃口,就吃多大碗饭。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阿琴得了南云峰的夸赞,心里是开心的,又说:“我是实在人,那大哥你就是聪明人。没有大哥,就没有这片果园,更没有现在蒙家的崭新面貌!大哥,我要替士谦,替公公婆婆,替六四好好谢谢你的。您是我们蒙家的恩人呐。”

    南云峰收了表情,突然有些严肃了:“阿琴,有个地方我要纠正你。毛主席的原话,并非是与天,与地,与人斗,而是与天,与地,与人奋斗!少了这一个字,整句话的意思就颠倒了。我一介凡人,何德何能讲和天地斗?我们生命从本源来讲,就是每天都要持续不断地奋斗,你所说我和老天爷“斗”,其实不过是我在思考我们自然宇宙的运行规律,这些都是雕虫小技。真正和天地人斗的,是远在越南的士谦,他才担得起这句话。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来去自如,士谦是自在人,他比我活的明白。”

    阿琴立刻明白了,把这话记到了心里,讲给正在上学的六四听。六四说,妈,南叔叔太谦虚了,我觉得南叔叔就是神,他每天一看到我的脸,就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一人之身心,唯有感悟一途,此乃天道也。89年,即蒙士谦返乡前夕,钻营“天道”的南云峰大抵还是“学艺不精”,因为他受苦受得久了,算不到人生之中突如其来的意外之喜。那天他得了热病,正在家中床上躺着,六四背着书包风风火火冲回来到他床前,说:“南叔叔,我看你家门口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

    南云峰撑着坐起来:“冬冬,是什么人呢?”

    六四手舞足蹈的,“是两个女的…都挺好看的。她们特别瘦,但都看着特别年轻,像亲姊妹。我以为她们是小偷,冲过去要问她们,其中有个jiejie摸着我的头问我这家人哪去了。”

    开口问话的女孩今年十九岁,名叫南文瑛,十年之后,她将和她摸了脑袋的小六四结婚,并在千禧之年生下一个叫蒙之彧的男婴,这是蒙士谦登在户口本上的唯一的孙儿,也是目前徐家清多方收集消息想要联系的人。

    徐家清认为,这个人,极有可能是月牙的亲哥哥。

    立在南文瑛旁边戴着眼镜沉默的女人今年三十八岁,叫做南云芳。

    时隔二十几年,“死而复生”的南云芳的突然归来成为了镇上的热点。阿琴从南云峰那里问来了究竟。67年,年仅十五岁的云芳分配去哈松下乡,70年知青大返乡,云芳自然想回家找二哥南云峰,可那时候能不能顺利返乡一靠运气,二靠人事关系,如果出逃不成功,只有走人事儿给领导塞好处。十七岁的小云芳思家心切,可她一无所有。那时候生产队队长觊觎云芳少女娇嫩而纯净的身体已久,就告知云芳,想回家不要紧,你可用你的本钱来抵押。为了返乡,云芳被迫放弃了自己的贞洁,委身于生产队队长,一次,两次,三次…每次那生产队队长搂抱着云芳的裸体肆无忌惮地侵犯时都讲一定会放她走,只是需要你再多来几次,再等等…

    直等到三个月时,云芳发觉自己的小腹一点点鼓了起来。她怀孕了。

    精神崩溃的云芳知道自己被骗了,她根本回不去自己的家,一辈子回不去,而且她也没有颜面再见自己的家人,再回到二哥身边。那生产队队长担心云芳做出对他不利的事,就恶人先告状,说她恃着美貌风sao,用身体向领导换取返乡机会,结果一朝有孕,让云芳在背后被人误会说是娼妇荡妇,这样一宣扬,连哈松也没有云芳的立锥之地。

    走投无路的云芳想到了死。在那个年代,死是对于南云芳这样性子刚烈的女性最好的解脱。在一个清晨,她独自跑到列车驶过的林场,打算卧轨自杀,但当她心灰意冷地走到铁轨附近时,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扑面而来,低头一看,轨道中心与旁侧堆了不少血rou模糊发臭生蛆的碎尸块,远处有一两只天臧秃鹫,正立着分食尸体。

    眼前的一幕把云芳吓丢了魂,她一边呕吐着一边向后退,却撞上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是一名被打成右派的大学英文教师,名叫钟美丽。她对云芳说,她经常独自一人往这深山老林里走,亲眼目睹过列车从躺在铁轨上的人身上碾过,来这里寻死的人不少,但南云芳是她见过的最小的女孩。她本已经对人的生死去留不甚在意,但她听说了云芳被那生产队队长诱jian的事情,就对云芳生出了一份怜悯。所以从林场入口一路跟踪云芳过来。

    “我知你的处境,知你是不得已才想求死。可这样子死了,连全尸都不留下,尸体都要被尸虫和秃鹫啃个干净,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云芳扑到钟美丽怀里放声大哭,哭声惊彻天宇,吓飞了树叶上停落着栖憩的数十只林鸟。亲者痛…是啊,钟美丽的怀抱让云芳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想起了还在家里等着她归来的二哥。昔日她答应二哥,不管遇上何事,都要记起,她还有南云峰这个亲人在世上啊!

    钟美丽带着云芳回了自己家藏养。她对外说自己看林子时在车轨旁见到了云芳的尸身,让众人都相信云芳已死。她劝过云芳,肚里的孩子是那个杀千刀的生产队长的,本来就不该生下来,何况云芳不过十七八岁,这年龄生育太吃苦,她可去找认识的人讨一碗滑胎的药。但云芳并不愿将孩子滑掉,她说,这孩子长在她身上,她不忍心将孩子弄死,哪怕这孩子是那个混蛋的种,也是她南云芳的亲人。钟美丽见云芳有情有义,也不再逼迫她,两个女人相互帮扶着,挨到了云芳生产下一女。二人一起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叫做南文瑛。

    文瑛两岁时候,她的生物学父亲因为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被抓起来了,关于南云芳从前传的中伤之言不洗自清。这时候钟美丽才让躲藏了三年的南云芳重见天日。钟美丽知道,云芳心中的风无时不刻地吹向自己的家乡,便尽力为云芳寻求返乡的机会。但云芳却说,她现在这样子,终究没脸面见自己的母亲和二哥,更何况,她这样一走了之,留下钟美丽一人算怎么回事?她南云芳不是知恩不报的白眼狼,现下日子没有文革初期那么难捱了,她就算要走,也要报答了钟美丽的救命之恩才能走呀!

    于是也还留到钟美丽家里。她知道过去三年,钟美丽为了供养她们母女二人省吃俭用,吃了不少的苦,这三年里她躲着藏着,却也从来没有闲着过,一直在钟美丽的帮助下学习英文,云芳和她二哥一样,都是智慧过人又能吃苦的人,这样的人的特点,就是天大的苦难也难以将他们击倒!她语言天赋极强,英语学的很快,潜心学习并扶养文瑛的一千来天也让她静下来心神,想明白了人生的许多事,与钟美丽的交流也让她看破了中国社会以及“system”之中存在的诸多积重难返的弊端,她自己试着总结,总结为何世间会有像她与二哥这样亲人远隔的悲剧,总结为何像钟美丽这样善良高知的女性困的如此悲惨的境地,她从现在的社会结果现状出发,去逆推出整个大革命的过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最终她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也对于我们的社会,我们的“system”失望至极。(徐家清的批注:…我认为南云芳女士的推论有失偏颇,谁也不知道她究竟用逆向思维推出了什么耸人听闻的东西,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

    她无时不刻不想着家里的母亲和二哥,却总觉得文瑛的存在让她无法坦荡地回家寻亲,直到文革结束,文瑛六七岁逐渐懂事了,云芳也还觉得,现在依旧不是回家的好时机,更何况自己在家里那边已经是个“死”掉好几年的人了,贸然回去,又有成堆儿的麻烦糊涂与危险,想想还是算了。

    钟美丽摘帽之后继续在学校里教书,她资历深厚,78改革开放之后,国家经济突飞猛进,许多外国企业开始入驻中国,大批洋人来到中国居住,其中不乏以英语为母语的西方人,生产生活中的交流促进了英语的实际应用,有关于英语的产业出现的越来越多。钟美丽欣赏云芳的英文水平,就推荐了她去书店以及出版社从事英文读物的编辑。后面学英语的潮流越来越热,云芳沉睡的野心逐渐显露,她想多赚些钱,让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