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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粒子

    搬去新家是在初秋的一个清晨。

    何母专门请人算了黄道吉日,又亲自来指挥工人搬家。就这样,噼里啪啦的鞭炮轰鸣声中,一行人闹闹腾腾地过来,又在欢声笑语中离开,留下满地软泥一般零落的碎红。

    楼上,何母拉着魏亭的手,正与他谈话。

    “小魏啊,你们俩结婚也有两年了吧,怎么……”她瞄了眼魏亭平坦的肚子,见对方立刻意会,忧心忡忡地说道:“要不去医院查查?哪里出了毛病,咱就治。”

    “还是,”看着魏亭如今的男人打扮,何母心中隐约有个猜想:“他不想……”

    “妈,没事的,”魏亭理了理鬓边的头发,乖巧的笑容里还有些羞涩:“前几天老公还跟我说,以后想生个儿子,这样他可以带他打球。”

    楼下,何凡骞仰躺在沙发上,看头顶吊灯的眼神有点飘儿。

    午后风动,吊灯像被皿煮后融化了的水母,看似柔软的躯体将滴未滴,幽幽地悬浮在空中。

    那天回去后,何凡骞想了很久。活了三十多年,连妻子都是在家里人的安排下娶的,虽然魏亭容貌姝丽,也确实称得上是温良恭谦让,但有时候还是太无趣了些。身边的朋友哪个不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反观他,下班后没事就回家,明里暗里没少被他们奚落。

    现在,他也想为了自己遵从本心一次。——这个念头,在他得知姚飞羽家正是在两年前那场金融危机中破产后达到顶峰。

    假如他当时知道……这个念头发了芽般丝丝缕缕蔓延,何凡骞控制不住地往下设想。

    很快的,他醒悟过来,魏亭才是最合适自己的伴侣,这一点不会改变。

    这样一想,何凡骞本像沉甸甸的巨石那样压在心上的负罪感,似乎也跟着减轻了许多。

    他并不打算做逼良为娼的勾当。随便找个借口从魏亭那里要到家居设计师的名字,何凡骞又让助理去调查姚飞羽这些年的经历。

    结束顺风顺水的前生,姚飞羽这几年过得并不好。失去家族的庇佑,美貌带给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再加上当年与姚家有旧怨的人的刻意打压,他这样学纯艺的学生,毕业后没门路做艺术家,只能去油画厂上班,在漫长又清贫的生活中苦熬出头之日。

    然而,追求姚飞羽,并不像何凡骞以为的那样顺畅。短暂犹豫后,借家居设计师之口,他委婉地拒绝了他待遇优厚的offer。

    “老公,你看到我的八音盒了吗?”

    虽然大件行李都搬过来了,但下面琐碎的杂活只能魏亭自己干。

    “哪个八音盒?”

    “里面有一个芭蕾舞女,会转圈儿的那个。”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发现了,何凡骞有一瞬心虚:“一个玩具厂的朋友借去了,说想研究一下构造。”

    魏亭面上明显露出不快:“可那是我mama的遗物——”

    “他说就借几天,你放心,保证原样返还。”

    “……哦。”

    然而,三天后,魏亭等到的是再也无法唱歌的八音盒。

    手握成拳挡在嘴前,何凡骞咳嗽几声,面上讷讷的:“里面零件老化得太厉害了,他也不是故意的——”

    “……”

    他看见他抱着八音盒低下头,像一朵兰花飞快地凋谢下去。

    半夜的时候,何凡骞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阵啜泣声惊醒。

    睁开惺忪睡眼,他发现魏亭正背对着自己,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远远地伏在床边。

    黑暗中何凡骞摸索着打开灯,看到魏亭的眼睛仍是闭着的,只是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缝里往下流。

    他凑过去摸了摸他的脸,满手涟涟泪水下是肿胀的眼皮,他哭了太久,以至于眼睫都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何凡骞试着抱紧他冰凉的身体,怀中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有什么庞大的悲痛的情绪被艰难地压抑其中。

    过了半晌,何凡骞也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好了,别哭了,不就是一个八音盒么,你妈留给你的东西又不止那一样。”

    说到这里,何凡骞心里犯起嘀咕来。他这岳母走得早,也没见着给魏亭留点有用的东西,也可能有,不过一个孤儿哪里守得住,大概率都被魏家人逐渐蚕食了。

    “一个男人,哭哭啼啼跟个怨妇似的,像什么样。”

    魏亭没有说话,哭得很小声。

    “我最讨厌别人给我脸色看。”

    何凡骞念念自语,像是说给他听,又像在说给自己听。

    哭声终于停了。魏亭慢慢坐起身子,背靠着床头,一动也不动。

    一夜过后,玻璃瓶里的雏菊已经蔫了。晚风吹得窗帘晃动起来,两个人的影子也笼罩在半明半暗之间分分合合。

    逆着灯光,有那么一瞬间,何凡骞觉得旁边的妻子轻轻偏过头,满含怨毒地瞥了自己一眼。然而,等他再定睛一看,魏亭垂头丧气,仍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天,魏亭像是被抽了魂般木愣愣的,无论是谁喊他,都得喊好几遍他才有反应。何凡骞自知理亏,不敢再去招惹他,每天等到深夜才回家,两个人倒也相安无事。

    事情的转折点是在一个星期后。

    早上天刚蒙蒙亮,何凡骞就听到外面一阵铲子挖土的声音。他出门一看,地上堆了一大丛被连根拔起的竹子。竹叶已经发黄枯萎,枝条交叉处生满圈圈点点的病斑,像是被虫子蛀空了。

    深秋清晨的空气都浸透了冷意,魏亭穿着睡衣,身上披了一件羊毛披肩,眼睛还是红的。

    “怎么都拔了?不是说要弄什么屏的。”何凡骞问道。

    魏亭神色淡淡:“生来就水土不服的东西,再怎么花心思,也活不了。”

    “你什么意思?”听他话里有话,何凡骞拧起眉,又觉得太阳xue开始突突直跳了。

    “没什么。”

    见工人们已经开始清理砍下来的竹子,魏亭紧了紧身上的披肩,转身进屋,只留给何凡骞一个冷漠的背影。

    早餐依然是魏亭做的,但是比起之前的精心准备,桌上只摆了两碗白粥,连碟咸菜都没有。

    恶狠狠咽了口粥,嘴里淡得直冒苦味,何凡骞越想越气,越想越憋屈。

    以前也不是没冷战过,每次都是其中一方低个头,另一方也就顺着下了台阶。然而这次,魏亭不再哭,也不闹。安静像钝刀子反复折磨着何凡骞,每一刀都在一下又一下地消磨掉他对他的感情和愧疚。

    “你太过分了。”何凡骞沉声说道。

    “到底要怎样,这事才能过去?非要我跪下来求你是不是?”

    魏亭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吃完饭,就赶紧去上班吧。”

    “啪嗒”一声,一双筷子直直摔出去,几颗黏糊糊的饭粒子弹到桌面,何凡骞站起来就走:

    “不吃了!吃个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