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报应不爽
苍殊觉得,自己成了世界遗孤。 他闭上眼,发狠了沉淀此刻心中复杂且汹涌的感受。没有人知道这是一段怎样的心路历程。 片刻后,他睁开了眼,看向夏霄。 说实话,他有点想打人,虽然他知道这事儿也不能怪夏霄,对方不知道,自己当时又发不了声没法阻止……可理智是一回事,这股埋怨的情绪不是那么容易说收就收的。 脑子里还很乱,苍殊现在有点不知所措,只能惯性地走一步算一步,先从眼前的事情着手让自己运转起来。 “夏……”啥来着? “夏霄。” “好,夏霄是吧,上官叫你来找我做什么?” 夏霄竟沉默了一下,让苍殊感到了一丝好奇。 “上官姑娘说,我把这些话告诉你,你便会与康王反目……” 夏霄的话让苍殊愣了下。上官歆啥情况?挑拨离间?她该不会发现她与李瑄祁之间有我从中作梗,所以现在以牙还牙来了吧? “夏某原本是一人的护卫,此人叫顾琅玉,他是雍王的朋友,也是谋士……”夏霄怕苍殊不清楚出场人物的身份和关系,特从最基础的介绍起来。却不知苍殊在听到顾琅玉名字的时候就惊了一下,怎么这号人物突然冒出来了? 他没有打断或者提问,就这么听下来,才知道顾琅玉不仅早已出场,还走了这么多他不知道的、重要的剧情。 但随着故事的推后,苍殊已经顾不得感叹顾琅玉了,而是—— “白英……” 原来是李木深的人么? 李木深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是没必要,还是有所图呢? 明明一早就知道,还陪自己演了那么多戏,真尼玛牛比,偷着乐不? 对我隐瞒欺骗就算了,青竹村是你动的手吧?李木深你可真行,是当皇帝的料子,草菅人命做的这么轻描淡写。 苍殊觉得自己还挺了解李木深的,现在才发觉,其实自己不了解的更多。 但要说他不了解,他又真的还算了解,所以上面这些问题,他自己心里就有答案。 呼—— 苍殊深呼一口气。 连番受到两次打击,苍殊都摸不准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哪个给自己的伤害值更高了。反正他现在有些意兴阑珊,做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感觉。 转过身,苍殊看着贪狼。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贪狼竟然get到了他的意思,真不知木疙瘩什么时候也学会察言观色了呢,或许太害怕被苍殊误会了吧,所以竟也变得敏感起来。 “我不认识他!”贪狼脱口自白到。 他,指的是白英。 同是李木深手下做事的,并不认识么? “好,我信你。”苍殊的回答是这样的。 贪狼该是高兴的,可他高兴不起来。 “苍公子,你…接下来可是有什么打算?”夏霄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他问出了自己来找苍殊最关心的问题,心里期望着,苍殊能去找李木深的麻烦。顾琅玉虽未与他细说此人,但既然能让顾琅玉那般关注的,苍殊应该是有让顾琅玉如此顾忌的资本的。苍殊很可能也是个极厉害的谋士,那么他若对付起了李木深,应该能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rou来! 也算是对顾琅玉的告慰。 “我啊……”苍殊也在想这个问题。“我想回家。” 他最想回自己世界的家,有岚姐在的那个家。 但好像回不去了呢…… 那么至少,回这个世界的家罢。 一句“回家”,让在场两人皆是一愣。 夏霄不乐意了,他以为苍殊是认怂了,“你便这般没有骨气么?被人算计了也不敢报复回去?!” 苍殊也明白是这么回事儿。可他现在就是心灰意懒,没劲儿!都没有回家的奔头了,实在没有再跟人搅和下去的动力,什么权谋挞伐,从来不是他感兴趣的。 要说报复也能算个追求吧,但苍殊发现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大怒火。李木深是个什么货色他从一开始就清楚,要对方什么都跟他掏心掏肺他才觉得有问题呢。再说算计吧,好像他也没什么损失,辅佐李木深本来就是他一开始的目的,李木深怎么算计也跟他的目的不相悖…… 看吧,捋清逻辑了,李木深是真没欠他什么,那他报复什么?再考虑周全一点,胳膊拧不过大腿啊,他又不是恨到恨不得玉石俱焚,他傻啊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跟李木深斗?他怎么也还有几十年的寿命,怎么不能好好过? 但这人吧,理智上再清楚,也不能避免苍殊现在心情超不爽。 李木深对苍殊的评价其实很中肯准确,如果我们说苍殊的心智是十分成熟的,那他的心态就是非常幼稚的。 而对于一个幼稚鬼来说,苍殊不爽的决定就是,他不要喜欢李木深了,他不要和李木深玩了! 一个不值得的人,那就一别两宽,余生不见。 所幸,李木深登帝基本已成定局。李瑄祁那些谋士能人,上官歆那些势力资产,就凭李木深的心计,要击溃,要收拢,都只是时间问题,用不着他这个局外人担心了。只要附加主线任务【邪不压正终饮恨】完成,那自己的心脏物防就不会被撤回,可安心了。 “我感谢你不远万里来告诉我这件事,但怎么做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劳你管教了。” “你!”夏霄愤怒地忍不住朝苍殊迫近一步。 却被贪狼拉出鞘的一抹寒光逼停。夏霄是知道此人武功的,自己远不是对手。有些耻辱地僵持着,他只能更加愤懑地瞪着苍殊。 苍殊像是没感受到夏霄的敌意一般,还自来熟地问到:“顾琅玉葬在了哪里?” 夏霄倏然警惕。“你问这个做甚?” “放心,人死灯灭,我还没丧心病狂地要鞭尸,再说,我与他并没有什么争斗。” 如果苍殊知道他与江珵燕的矛盾就是由顾琅玉一手促成的,他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只是想去上柱香,感谢他临死传递出这么重要的讯息。顺便也看看,那辆马车里还留有什么线索。”就这短短不到半小时的接触,苍殊便判定此人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了,遗漏什么是很可能的事。 夏霄满脸狐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说算了,那就让他安静地埋在那儿,此生有憾吧。” 苍殊的不按套路来让夏霄有点懵,但激将的效果无疑是好的。苍殊巧合地戳到了夏霄的痛点,他一直觉得,以顾琅玉的才华,绝不该寂寂无名,如今李瑄祁已失败,顾琅玉没办法做从龙之臣名垂史册,那么至少,也该激起几片涟漪的,而不该就此沉没在那片山谷之中…… “丹陵城,梓桑山,山谷中央,便是他的坟墓……我做的仓促,如果顾老看见我留的信,起坟换新,我便不能保证了。” 夏霄还是告诉了苍殊,不过因为不喜苍殊,口气很是勉强。 苍殊倒不在意。他在诧异,顾琅玉和他那个国师爷爷竟住在丹陵城么?距离白山城可是很近的,之前竟没有一点风闻、交集,这古代的交往沟通当真太滞塞了。 一个配角当然不会仔细交代他的往来去处,更何况是在缩写剧情里。他们的存在只有与主角们交汇的时候才能被证明。若苍殊早知道顾琅玉的所在,想必后来也会有不同的发展吧…… “我会去看望他的。”苍殊对夏霄说,“就此别过罢。” 夏霄走的时候,苍殊一直看着明溪的尸体。良久,等他看向贪狼的时候,已经看不出丝毫异样。慵懒的,散漫的,一如贪狼心中苍殊最常有的那个姿态。 “贪狼啊,你要跟我回家吗?” 回家…… 跟他回家。 何其温柔的一拳击向了贪狼的心脏。 可越是温情,他却越是痛苦。 “一定……要离开吗?”贪狼内心无比煎熬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叫苍殊一愣。“为什么不?你想我留下来继续跟人斗智斗勇吗?那种生活多叫人厌倦。” 贪狼沉默。 “你怎么了,不想跟我走?你还舍不得你的原主子么?我以为你是我的了。”苍殊有点不高兴了。 “不!”贪狼急忙解释,“我是你的!” 苍殊便高兴了。他对贪狼一笑:“不,你不是我的。你是自由的。我现在再问你一次,贪狼,你要跟我走吗?不愿意的话,你我就……” “我愿意!”贪狼多心急,根本不给另一个选择出口的机会。 叫苍殊忍俊不禁,他觉得贪狼像是答应嫁给他的新娘。 虽然,他们其实早已是“合法夫妻”。 “那跟我走吧,回家。” 苍殊上了明溪骑来的那匹马,贪狼与他并马而行。朝着西南方,缓缓前行。 …… “文曲……死了吗。”李木深淡淡地呢喃出这几个字。 “可惜了。” 真的可惜了,北斗七人都是他用尽心血亲手栽培出来的,失去一个都是自断一臂,再要培养出来一个补上,可不容易。 况乎文曲背后的那些人脉、资源,没有“明溪”这个中间人,要利用、收拢,便要麻烦许多。 但,死了就是死了,感叹一声也只能是感叹了。 文曲死后要做的事,还要推后,如今他刚清君侧,老四老五包括老三李瑄祁都死了,他最大的几个威胁已经排除,接下来只需要处理好几方残余力量的蹦哒,守丧守孝一段时间,平复混乱,稳定朝纲。有战败的延塍和胡夷还在一边没有解决,再由他的人叫出“国不可一日无君”…… 安排得明明白白。 接下来,李木深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李瑄祁作为主角,招揽到的那些谋士、高手,主公已死还忠心耿耿,能力也着实不错,确实给李木深造成了不少麻烦,但他就如苍殊想的那样,不说游刃有余,也尽在掌握。 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着。 在忙碌之余,他便会想想,我的殊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你可答应我,要回到我身边,看我君临天下的啊…… …… 苍殊也不急着回白山城,或者赶去丹陵城。他们俩一路走走停停,悠哉游哉,细细品味这一年来四处奔波却从未好好停留观赏的风土人文和自然风光,权当散心了,叫苍殊玩得乐不思蜀。 一路上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认识了不少有趣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他有一天收到了一封信,署名是白歆。 对于拥有情报组织“天听”的上官歆来说,苍殊丝毫不奇怪对方能找到自己,毕竟他也没有隐藏行踪,走得还这么悠哉缓慢。 让苍殊意外的是,信上说,她和唐玮旭要成婚了。日期和地点都没有说,看来她并不需要苍殊去参加她的婚礼。苍殊想,他们的婚礼应该非常简单吧,没有亲朋好友,没有父母媒妁,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小地方,改换姓名开始新的、简单无争的生活。 也不错。 如果是在之前,苍殊当然不会这么无谓,但男二都死了,任务已经失败,他已然没有阻止的理由。现在,上官歆找到了幸福,他自然祝福。 … 就这么将近两个月过去了,苍殊抵达了丹陵城。 收拾好一路玩疯了的心情,苍殊找人问到了顾花匠的小农庄,敲门,却没有回应。 看来主人家没在呢。 那苍殊便直接去那什么山的不知名谷好了。 当下已是二月,万物复苏。苍殊二人一路行来,草长莺飞,微风拂蕊。 山谷中央是片空地,四周有枝繁叶茂的长青类树木,也有刚抽芽出新的枝桠,在上方交织出一个不规则的穹窿大洞,阳光从“洞口”洒下来,折射在空气中漂浮的各种微小颗粒上,好似天国普洒下来的光瀑,降临在中央那个简朴的墓碑上。 莫名给人圣洁的感觉。 这一刻自然创造的景象,有一点点震撼到了苍殊。回过神来,他忍不住赞自己一句:“啧,我这艺术的灵魂。” 步步走近,苍殊看到那座坟墓周围都发出了浅浅的野草,零星缀着几朵野花。连木头雕刻的碑,竟也冒出了两只小芽,不知为什么这一幕戳中了苍殊的笑点。 “顾琅玉。”苍殊念出了墓碑上的名字,单膝蹲下来,从篮子里拿出蜡烛和火折子,一边捣鼓,一边自说自话:“虽然跟你没接触过,嗯,这挺遗憾的,不过我蛮佩服你……你是什么时候、怎么发现的呐,要我有你这么聪明,起码,青竹村无辜的大伙也不会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你还有留下什么线索不?我到现在也没明白,李木深为什么要屠杀青竹村的人……” “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对不起可同你说,你应该也不需……”苍殊的声音渐渐变得飘忽,他的视线也从刚插下的香,转移到了墓碑后面那个坟包上。 那土包顶上摇曳着一朵小白花,就成年人大拇指那么大一朵,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不仔细看当真是和所有山间野花一般毫不起眼。但整个坟包光溜溜就这么一朵花长着,也还蛮打眼的。而刚才风把小花的正面转了过来,苍殊才看清了此花的真容。 独苗苗一棵小花,白色的花瓣,黑色的花蕊,看着十分邪性。 要别人,应该只会觉得此花长得奇异,但苍殊可认得这小花呀! 三年多前,他在青竹山中深处为贪狼寻找灵芝的时候,古树指引给他的便是这么一朵小花。当时他察觉到了危险,没有碰,后来去找了白山城的老大夫程老,才知晓了此花的名字,以及那神乎其神的功效——当然他根本没信。 他不信,栽培处理又麻烦,程老又给他开出了一堆优渥的条件求花,所以他当时便给了程老。 “阎罗花?”苍殊犹自有些不相信,不相信会在这里也看到一株阎罗花。他还没忘程老当时震惊喜悦的模样呢,活似穷鬼看到了宝藏,沙漠旅者看到了绿洲。所以这么珍稀的东西,怎么他随便就又碰到了一株? 大白菜呐! 要说苍殊从小跟着苍岚见过不少别人嘴里宝贝一样的野生名贵药材、奇花异草,他本人对这方面是比较麻木的,不会说看哪里长了株人参啥的,就惊奇得不得了。所以现在他也没觉得这里长了朵阎罗花有哪里不对。 只是想到程老说的那些他虽然不信但也记住了的奇异特性,他便不免联想到土包下面顾琅玉的尸体。 阎罗花,判官笔,活人死,活死人。 未免太巧。 可这花随便碰不得,程老告诉他的那些工具他手里边一个也没有。便是好奇,也只能先干看着。 下次再说吧,先回去问问程老。 苍殊这么想着,便收回了视线。 被阎罗花打断了思路,苍殊也忘了自己刚才絮叨到哪了,便干脆站起来,准备走了。他跟顾琅玉又不认识,有啥可说的。 只是看来,他想走也没那么容易了。 苍殊懒懒地看着树木后面走出来的一排人,不算特别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人。 ………… 最熟悉李木深的那几个人,都发现了康王殿下最近心情很差,虽然他永远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作为消息最灵通的巨门,倒是能猜出一二。一个月前,他便建议过主子,要不要去把人抓回来,要么就解决了,不然留着这么个人在外面就是个隐患。当然,他话说的还比较委婉,毕竟主子对那人似乎不一般…… 但当时李木深对他说,不急。 什么不急?还指望人回来吗?巨门当真是觉得主子被迷了心窍。可他不敢妄图揣测主子的意思,也即将是,今上的意思了。 再过了半个月,那人离都城越来越远,越远也就意味着越鞭长莫及。巨门收到消息,苍殊一路结交了不少朋友,巨门就觉得苍殊在笼络人脉,于是又跑去跟李木深进言了。 然后李木深怎么回答他的? “本王自有安排。” 巨门只能饮恨,闭嘴。 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了,都城发生了许多,许多事…… 明日,便是李木深登基的日子了! 巨门没办法,文曲不在了,这种反复进谏的讨嫌事只能由他来了。所以他第三次来见李木深谈及此事。 而他英明神武、智珠在握的主子,明明翌日便是登基的日子了,却好像并没有夙愿达成的愉悦和兴奋……或许是主子向来的不露喜悲呢,他想。 “本王知晓。” 李木深看了巨门一眼,巨门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一眼带着怒意和不满,但他的主子是不该有这种情绪的,或者说,绝不会表现出来被人发现的。 “巨门,做好你自己的事即可,明日留意各方最后的反扑。至于苍殊那边……”李木深望向西南的目光,有些悠远。“破军该赶到了罢。” 巨门心中一动。破军,是这人么……虽然不知道这位神秘的同僚有什么本事,但能被主子选去对付贪狼的,想来肯定身手极好了。主子原来真准备了后手,是他杞人忧天妄断圣意了。 “是,主子。” 巨门又汇报了一些事宜,便退下了。 留李木深在这里静坐良久。 “殊,你食言了。”他低声呢喃。 你不回来了…… 预料中的可能结果,意料外的难以释怀。 李木深站起身,往李沄晟所在的院落走去。他现在的心情,十分想要找个人分享一下。 当看到李沄晟复杂神色中的那一丝期待,李木深心中凉薄残忍地想到,等自己把一切都告诉他后,他便再露不出这样的神情了吧……呵。 “父皇。” 第一次,李沄晟从李木深嘴里听到这个称呼,竟会感到一丝熨帖。 “明日便是儿臣的登基大典了。” 李沄晟无法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心中还有很多疙瘩没有解开,但是对这件事的反感却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起码,这大昭还是他李家的大昭。 “可惜,儿臣原本想携手一起看这天下的人离开了。” 李沄晟怔愣,很快想起之前李木深提起过的那个乱七八糟…啊不,很有个性的心上人。离开了?是断了,还是去世了? 他企图用眼神安慰李木深,想告诉他一个女子而已,大昭的皇,不缺美人。就是可惜,他记得那女子会预知的…… 李木深简直像是会读心一般,就听他道:“我若是遗憾他的能力还好,偏偏,他那能力也已经越发无用,我这般难受,只缘我真心喜爱他。” 顾琅玉能推理出苍殊能力的缺点,与苍殊有更深入接触的李木深,又如何看不出来呢? 李沄晟此刻也顾不得好奇那个“女子”的什么先知能力了,他更诧异的是李木深的告白。作为前皇帝,他应该教育这位即将即位的新皇,放下儿女情长,可是作为一个过来人,他又知道情之一字多叫人着魔。 为情所困,这冷血冷情的孩子却原来也有与自己相似的地方么……李沄晟竟诡异地感到了一丝满意和欣慰。 “儿臣近日烦闷,怕是明日也无心招待父皇了。所以,原本打算明日再说的后半段故事,现在就告诉父皇罢。” 后半段? 什么? 李沄晟一时没反应过来李木深在说什么。但看着李木深那万年如一的表情,不知为何,李沄晟无端有点排斥听下去了,直觉似乎在警示他接下来会听到一些足够击毁他的东西。 可是他没有说不的权力。 “上一次说到,儿臣二十五年前,无意间听到母妃与秋姨的谈话,知晓了当年,母妃确实是为父皇诞下了骨rou……” 李沄晟的眼底都氤氲着含蓄而深沉的温柔。 然而,李木深接下来却说: “可儿臣几时说过,那个孩子是我呢?”他的声音轻飘飘的。 李沄晟这回是真的傻住了。 “看父皇对本王一脸亏欠的样子,可笑得实在快让人忍俊不禁了。”李木深是当真瞧不上李沄晟,这老东西是在自欺欺人吗?自己都没有刻意骗他了,上次那么明显的漏洞他难道都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吗? 你我若当真是父子,我为何还叫你杀父仇人? 你我若当真是父子,我为何会貌似他人? “啊,啊……”李沄晟都顾不得在李木深面前维持风仪了,瞪着眼睛焦急地看着李木深。 “不急,本王会慢慢为你道来。”李木深好整以暇地绕到了李沄晟的轮椅后面,与对方看向同一片风景,只不过后者怕是没心情看风景了。 “你还记得当年,因为月妃饮食中查出了藏红花,为了护她母子安全,你特将她转移出宫,一直到孩子足月才接回宫中吧?” “那是月妃演出来的,为的就是出宫。” 李沄晟对与月妃相关的事都记忆犹新,所以他想起来,确实,当时是月妃借下药的事,主动试探了他出宫的意思。当时他哪里会认为这是月妃计划好的呢?毕竟他以为月妃肚子里的是那个人的孩子,她那么宝贝,怎么可能对孩子不利? “她本打算的是趁机逃离,但你的监视实在严密,便只能打消这个念头。可她不要你好过,所以,她想到了李代桃僵,狸猫换太子。” “那只狸猫,才是我。” “而你可知,我的父母是谁?” “猜到了是不是?毕竟,我的模样像极了那一对被你们硬生生拆散的神仙眷侣。” “我的母亲,兰青,你心爱的月妃的亲meimei。兰月让秋彤将我的母亲骗来,那时母亲大概刚怀上我。然后她废掉母亲的武功,用了不知多少折磨她的手段,只要胎儿不落,便可随意折磨……最后,在囚禁了我母亲八个月后,喂药让她早产,再抱着那个血淋淋的孩子,偷偷带入兰月的产房,与她的儿子调换。” 所以李木深皮肤过分白皙,甚至显得有些苍白,以及身形单薄、演给别人看的病恹恹,也不全然是伪装。他是个被药物打出来的早产儿。 “而我的父亲,楚余歌,你的结拜大哥。为了让你心爱的女人死心,你可以买凶夺去他的性命……李沄晟,兰月,你们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六亲不认,残忍冷血,畜生不如。 “你以为兰月是如何待我的?在你面前,自然有如亲子,这样你便能更加心生怨愤;在背后,她待我,比恶鬼尤甚。我幼时所疑惑的,何止是父皇你的前后不一啊,可我从小便被那个女人勒着脖子教导,不许问,不许说,我生来即为错,即为恶,我所承受之一切,皆为天道报应。” “本王自小,恨透这天道。”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轻嘲地笑了下。“所以其实你做的无错,我确实不是你的孩子。包括你给我的名字,李木深,都在告诉世人我非你亲子,非你李家人,可惜,似乎无人发现呢,或者,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李昭皇室起名按五行而来(明朝就是这么搞的),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李沄晟那一代以水字偏旁取名,李木深这一辈则是木字旁,而李煊祁一辈便是火字旁。 像刚去世的皇帝李梓尧,“梓”便是以木为偏旁,其他王爷郡王皆如此,唯独他李木深,直接用了“木”字。这就是在说,他李木深异于他人。 怎么异于? “木”比“李”少了什么? 少了“子”。 无子,不子,非子! 在取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李沄晟只是因为不喜那个孩子而已,不喜那个他心爱的女人与别的男人生下的孩子。 但在被李木深幽囚的期间,李沄晟也自我解嘲地阿Q着:或许有人会发现这个在当初他只是一时怨愤而留下的小暗号呢?不过看来,二十一年过去,这个期待都落空了。还好他没有把希望寄托在此,然,他寄以希望的孙儿也…… 李木深的名字比较特别,发现差异不是难事,但会往这个方向想的人估计没有。谁叫他对外表现的就是独爱月妃诞下的这个皇子呢,别人只当这份宠爱才导致了名字的特殊。 其实,有人发现了。那个人就是顾琅玉,不过,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太晚。 李沄晟想要转身,但手脚筋皆断要动作十分不易,李木深便根本不搭理他无力的反应。 “而你与兰月的那个孩子,你猜后来如何了?” 李木深的一句话,成功让李沄晟安静了下来,但马上换来更加剧烈的挣扎。 李木深当然知道李沄晟在激动什么。 “对,本王怎么可能放过他。本王多好奇啊,被我抢走身份的,真正金尊玉贵的皇子殿下,是怎么样的呢?他又过得如何,比我是幸又或者不幸呢?” “当我有了第一个愿意为我卖命的奴才,我便让他跟踪秋彤。她可真是太不小心了,连一个没有武功的太监都发现不了。” “渐渐地,我已经能够完全掌握那个孩子的所有情况,包括兰月对他的看护和掩藏。再等我年长些许,我轻巧地就剥夺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记忆。在药神谷去除记忆后,他回到了我的身边,我为他起了个新的名字,叫贪狼。” “你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和你长得有多像。” 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所以李木深,包括当年的月妃,都把那个孩子藏得很好,因为一旦有见过李沄晟本人的,再见到贪狼,一定能猜到两人的关系! 是,李木深可以杀了贪狼,或者毁了贪狼的脸,但,他不想那样做。当然不是出于良知和怜惜,非要说的话,他觉得有趣,觉得刺激。 或者可将之视为,对天道的挑衅。 “我亲手打磨他,剔除他身上一切为人所当有的情感和欲望,让他成为我手里最锋利的武器,杀人的武器。而为他祭剑的第一个亡魂,你知道是谁吗?” “十月初十,这个日子你很熟悉吧。二十一年前的十月初十,月妃死了,死在你二人亲子手里。如果有天道,这才是天道。” 李木深俯下身来,恶鬼一样的声音在李沄晟耳边萦绕: “报应不爽。” 在李沄晟疯狂地把头后仰撞过来之前,李木深及时起身躲开了。 李木深在刺激李沄晟,可是当他说出报应不爽这个词后,他并没有感到愉悦,一丝也没有。 因为最讽刺的是,明明继承了这两只恶鬼血脉的是贪狼,可他发现那个孩子的时候,那却是一个非常干净善良的灵魂,甚至在被他培养成一个冷血麻木的暗卫后,也依旧拥有着无法侵蚀的那最深处的纯澈。反倒是他,流着世人赞美的菩萨夫妇的血液,却完美继承了恶鬼的冷血无情、狠毒阴险…… 何其讽刺。 他曾经,嫉妒得恨不得毁了贪狼。 不过他斩断了一切可以影响到他的情绪,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但,这份嫉妒又复苏过,因为……苍殊。 李木深呼出一口略有些沉浊的气。忽而有感,当年留下贪狼,也不知道是挑衅天道,还是挑战自己来了。 “令郎,他现在是我的暗卫,保护了我二十一年,替我挥剑,替我受伤……本来,也该在日后某一天,替我去死的。”李木深的声音里,充满了刻意的遗憾,“可惜,我心爱的人带走了他。” 一直被刺激,刺激得眼珠都布满血丝的李沄晟,突然眼中迸发出光彩!走了好!逃离了这条毒蛇就好!孩子,我的皇儿,你快走得远远的! 这一刻,他无比感激那个曾被他腹诽过的“姑娘”。 但是,希望燃起后,才知道绝望会有多大。 “你以为他们能这么轻易地双宿双栖吗?你以为……” ………… “白英。”苍殊笑着跟那边的人打招呼,“还是什么名字?” 白英与苍殊对视,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的身份是秘密,除了主子和死人,谁也不会知道。 苍殊不以为忤,也不在意。只是想到以前,对方一口一个哥哥,怯怯地,闷闷地,呆呆地跟在他后面转悠……而现在的样子,有些陌生罢了。 “你来是李木深的意思吧,我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地放过我,能放任我蹦跶两个月也算余情未了了罢。”苍殊自我调侃着。而后才又对白英道:“要对付我家贪狼,你们派谁上?” 苍殊信心十足,除非江珵燕在这儿,或者那些不出山的老怪物,否则世界设定的第二高手怪可不是那么容易推的!而白英那边的人,可不像是有甲子以上功力的老前辈呢。 “哥哥。”白英竟还叫他哥哥,那笑容充满了某种不怀好意。“弟弟知道我们都不是贪狼的对手,主子当然更清楚,所以弟弟这次来,可不是跟贪狼为敌的。” 苍殊从白英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不寻常。他蓦地警惕起来。“那你们是来做什么?” “我来,是来替主子催一催,提醒一下……”白英看向苍殊,但视线的焦点却似乎没有落在苍殊身上。 催?提醒? 苍殊脑子里跳过这两组字眼,若有所感地想要回头,但身后的那柄剑却更快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不敢相信的预感在这一刹那就得以证实,心脏传来的绞痛比胸口的大洞还要刺激苍殊全身的神经。 白英残忍的声音还在冰冷地继续: “……提醒某条狗,别忘了主子的命令。” 但苍殊对一切都已充耳不闻,他用尽最后的力量,转身看向身后的贪狼,对方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空洞麻木,如此刺痛他的眼睛,或许,这才是李木深调教出来的工具最该有的样子? 苍殊本来是愤怒的,难过的,可是这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想到: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他打着完成任务的旗号,加诸在李煊祁和上官歆身上的罪孽,终是反噬给了他自己。 人之一生,什么结局不能有呢,就这么结束,或许也可以啊…… 可以个锤子! 苍殊简直出离愤怒了! 坏人,都是坏人! 骗子!都是骗子! 说你是我的,假的。 关心和缠绵,假的。 把贪狼给我,一开始就是假的! 对了,连这个世界,都是假的。 但我的心脏在痛,它是真的啊…… 一阵一阵,痛得脑仁都跟着疼了。 这一刻,苍殊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假戏真做了。他好像,是真的有一点点喜欢上了李木深啊。 不跟李木深计较之前的欺瞒,什么一别两宽都是自欺欺人,才不是什么超脱潇洒,只是他舍不得。明明都说不管了,却还要来顾琅玉这边看看是否留有什么…关于李木深的东西,才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一丢丢,真的只有一丢丢哦,只是一丢丢喜欢哦…… 可是原来,你不喜欢我,一点也不。 好气哦。 好疼啊,身上,到处都疼。 ………… “你以为,养了二十一年的狗……”李木深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还能变成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