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
嘈杂的人声骤然被灌入耳中,走卒商贩吆喝叫卖不停,他睁开眼,万家灯火璀璨,人来人往。他感到很困惑,茫然地环顾四周。 这里是哪儿?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桥上,低头向河面看去,水波荡漾,将他的脸扯得折皱,不断变换着模样。 我是谁? 当这个问题在心里浮现后,他隐约回忆起了一些事。比如这里是幽都鬼城,而他和风寻骨闻人书走散了,正准备去二层小楼一探究竟。 他下意识望向二层小楼的方向,那里是一片夜幕,屋檐绵连相接,并无什么显眼的建筑。他握了握拳,两手空空如也。没有锦囊袋,袖子口完好无损。 但,这里的确是幽都鬼城。 恩……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 他无意识地把手按在胸口,摸到了一块凸起的硬物,摸索着绳子拽出来,带出一枚鲜红似火的圆珠。 ……咦? 那枚珠子在他的注视下咔嚓一声碎裂,他下意识接在手里,珠子碎片散了一地,那团光芒慢慢变得凝实,化成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人形,小人没有五官,灼热得像是握着一枚炭块,在他掌心伸了个懒腰,接着抱住了他的一根手指,讨好似地蹭了蹭指腹。 他盯着小不点看了半天,终于、也许、大概,想起了什么。 比如他刚刚还在和无月喝着酒谈着人生,他似乎很嘴欠地问起关于那个满是荧光的屋子,无月似乎没有生气,还回答了这个问题,但他忘了。或者说,他没有听清。 可是为什么再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回到了鬼城? 是在做梦? 显然不可能。别人的情况他不清楚,但他做梦从来都是自己曾经历过的事,或者说,从来都是他记忆的另一种呈现方式,暂时没有例外过。 如果这是梦,那么他一定会看见二层小楼,一定会走进去,并且在二楼见到一位奏琴的女子,答应她一件事,然后…… 然后? 然后在长满彼岸花的漫漫长路中,一点一点忘却,重回人间。 不能忘,要记得。那句话如同一声绵长的叹息,四面八方纷涌而来,层层叠叠将他锁成一枚茧。他仍旧不知道自己忘了什么,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离开这里以后,不管他记起什么都会再度遗失。这是去往人间的代价,十分公平。 那么他再度回到这里,又是因为什么? 他向四周环望,那些“人”犹如被吹皱了湖面,五官、衣着不断变换着,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没有人注意到他。小不点跳到他肩膀上坐下,属于头的部分左右张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他的心情有些许复杂。虽然不想承认,但眼下唯一的可能性是,他已经死了。 在看到那枚符文被撕毁时,姬无月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低估了姜瑶所能带来的麻烦。屋中一切完好,唯独床上一片凌乱,被用来包裹姜瑶的被褥被扔在一旁,人已经不见了。 姬无月似是有些失神站在床前,许久没有动作。 陆子凌显得很冷静,他并没有在屋中找到什么异样气息,而依照符文撕毁的痕迹来看,来者并非尸魃一类的死物。从他们离开到回来不过短短两刻钟,能在如此混乱的情况、有限的时间下将人盗走,对方定是有备而来,甚至可以说是有意制造混乱,借此支开他们将人劫走,也就是说,来者便是设下阵法的人,退一步说至少是与这阵法有关的人。 他眉头紧皱,冷声道:“姬无月,你要我带走的到底是什么人?” “没大没小,好歹也该叫尊称我一声师姑。”姬无月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反应,也笑不出来了。她现在的样子实在称不上好看,没什么精神地道:“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谈论这个?” 陆子凌只能隐约察觉到她有所隐瞒,但无法知道确切。眼下也的确不是讨论的好时候,他略一沉思,道:“七音宫究竟要干什么与我无关。既然你叫我过来帮忙,我来了,总要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我先前不问是信任你,现在情况有变,我有理由怀疑她的身份。你若再隐瞒下去,又要我如何信你?” 姬无月看着他,神情坦然:“若说我也不知道呢?” 陆子凌:“我不信。” 姬无月摊手道:“那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陆子凌还要再说什么,紧闭的房门发出轰然一声巨响,被火焰包裹的人形们很快就发觉到了他们并围向屋子,受本能驱使攻击房门。眼看那门已经燃烧起来,支撑不住,陆子凌一脚狠狠揣在门上,房门向外飞去,将几只砸门的尸人撞飞。 那些尸人齐齐楞了一下,接着便涌上来。他们口中嘶吼时便冒出浓烟滚滚,他们皮rou融化分不清男女,只剩下漆黑的骨头。陆子凌才要接触到那火焰时便心头一跳,那火在灼热中透着一丝怨毒邪气,和他的异火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思虑间,那火焰尸人猛地扑向他,陆子凌先是抽出横刀一斩,将之挥砍到一旁,拉开些许距离。那刀毕竟只是凡铁,顷刻便融化成了一团漆黑废铁。他把刀扔了,掌心冒出一簇深红火焰包裹着双手,将那邪异火焰与自己隔开,找准机会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只火焰尸人的胳膊,腰身微侧,猛地将之抡开! 风声呼啸,霎时扫出一方半圆间隔,那尸人的骨头也是脆,才抡了一下便脱节飞出,一头撞进火焰堆里,骨头与骨头碰撞出一连串脆响,登时火花四溅,如同放了烟花一般壮观。 陆子凌是不惧火焰威胁,身后的房子却无法避免地燃烧起来,木头被火烧得劈啪作响。他心中本就烦躁,那火焰中的邪气或多或少影响到他,以至于耳边又响起那令人厌烦的低声细语。 “闭嘴!闭嘴闭嘴!” 只一眨眼间,原本只包裹着双掌的火焰附着于全身,乍一看他几乎也成了那些火焰骷髅中的一份子。骷髅们自烧起来后哪里遇到过这么诡异的情况,一时间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该不该冲过去。 陆子凌没有半点停顿,冲向骷髅堆,仗着那火焰上不到自己大展拳脚,一时间骨头清脆的喀嚓声不绝于耳,那火光比之其他火灾处旺盛不知多少。 也就在这时,姬无月从屋中走出,怀中横抱一把古琴,那乐声轻缓如溪,霎时又如高山流水奔涌不息。骷髅们才调转目标想要扑上来,却在冲刺中愕然发现自己只剩下一半,身上那无往不利的火焰也熄灭了。 琴音已止。咔嚓咔嚓——那是骷髅们碎裂的声音。 陆子凌神智渐渐清明,烦躁感散去,周身火焰收敛,一时被抽空了力气,双手扶着膝盖微微喘着气。 姬无月不知从何处换了一身男子装束,长发齐肩剪作短发,不过因为其手法生疏,看着犹如狗啃过一般,配上她那可称得上是柔美的五官,有种说不出的奇怪落差。 “嘴上说着怀疑,到底还是相信我。”姬无月说,“这么心软,让你长在凌霄当真是可惜了。” 陆子凌看向她的眼神十分复杂,没有说话。 忽地,他们齐齐看向前方,只见一片骷髅火海正向他们涌来。 “子陵师弟!”骷髅火海最前方,顾文烜与季应龙正在狂奔。姬无月嘴角微微抽搐,当下盘膝坐地双手抚琴,拨弹出的音刃几乎凝为实质,接连不停,骷髅们纷纷被斩成数百数十段,无一幸免。 顾文烜毫无形象地就地一坐,季应龙扶着墙,也是累得不行。顾文烜换过起来,先是看到姬无月,眨了眨眼,接着有些讶异地看向陆子凌:“她是?” 未等陆子凌说话,姬无月便道:“七音宫,姬无月。” 顾文烜立刻道:“幸会幸会。恕我直言,你是不是……” 姬无月:“是。” 顾文烜:“……可我还没问。” 姬无月:“我在下山时便没受过锁灵咒。你想问的是这个对吧?” 这下不知所措的反而是顾文烜,季应龙也十分诧异,打量着她,似乎是要找出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毕竟按照他们的推测,未受锁灵咒便意味着极易被怨气影响,可眼前这位没有丝毫异常之处,甚至比他们还要冷静。 就在他们还想继续交谈下去的时候,随和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响起,那些骷髅碎渣在他们的注视下重新聚合,并各自寻找自身失落的部分拼装在身上,甚至火焰也有复燃的迹象。 姬无月皱眉:“只有破除万魂阵才能真正解决它们。” “你知道万魂阵?”顾文烜却是震惊了,“你居然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就算是在五行门那也是禁书的行列!你一个外人……” “外人?”姬无月意味不明地看着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啧啧。这么紧张啊,莫不是你们五行门除了几本破书,就没别的能拿出手的东西了?” 顾文烜也冷笑道:“那叫包罗万象广纳天下。呵,是,我们五行不像你们七音宫,八百年开一次门,门下弟子还都是树上结的果!” 姬无月目光一寒:“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怎么了?”顾文烜道,“说是什么只收女弟子,其实是因为胎果只能生出女子,又不想传给外人!” 陆子凌头疼地扶着脑袋:“你们先别吵了……” 季应龙:“顾文烜你冷静一点!你在找死吗?” 远处,那些已经完好的骷髅摇摇晃晃地向他们走过来,地面上不断有新的骷髅站起,火光一传十十传百,再度熊熊燃烧。 姬无月抿了抿唇,并未再与顾文烜争口舌之利。她再度拨弹琴弦,音浪一叠叠涌去,却未曾像先前那般效果显着,只使其退开些许。不知何时,那原本只有仔细观察才能看出的黑雾逐渐变得凝实,几乎有了实质,如同蛛丝一般丝丝缕缕缠绕上来,连带着体内灵气运也变得生涩凝滞。 “先走。”姬无月当机立断。季应龙拉住顾文烜,几人不约而同跳上墙头,骷髅们在墙下拥挤,挥舞着手臂。 姬无月看了一眼顾文烜,顾文烜那模样恨不得上来和她打一架。她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过分,也不想为此道歉。顾文烜阐述事实一般的反击在她看来完全没有生气的必要,只是因此而想到了其他,才会有些恍惚。 出于一些原因,她是专门查找过对与之相关的古籍,不过并非是在五行门,而是七音本就有的。可惜记载此术的古籍本就残缺,她知道得也不详细。 万魂阵——那古籍上并未有过此阵名字,后人根据其成阵所需而命名,如名所示,需人之生魂以万计。生魂乃是活人之魂,被取出生魂后的人会变做行尸走rou,以类似于“魃”的方式生存。仅此一条,就注定它是不可动用的禁术。 自二十七年前,七音宫弟子姬云慕因一己私情而叛逃七音宫并盗走聚魂灯后,七音宫便一直派弟子暗中调查此事,可以说万魂阵的出现对她们来说只是早晚的问题。只是唯独没有预料到万魂阵会出现在天钥。复生一人,却要以万人之死为祭,果然是疯子才会做的事儿。 但这又和姜瑶有何关系?也许除了万人生魂外有其他条件也未可知,又或许这并非只和姜瑶一人有关。 姜瑶那日闯入琼玉庄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有意引他过去,自己又何时暴露了身份……不对,已经没时间再去想这些了。 世间能容纳万魂的法器唯有聚魂灯,万魂阵即出,聚魂灯必然就在阵中,只要找到聚魂灯,她就和七音宫再无关系,不管是作为“她”也好,成为“他”也罢,已经没有人会在乎了。 暗道深处,空气中蔓延着赤红血雾,血rou凝汇成的“血管”铺满了这方空间,深深扎根进泥土,源源不断地供给凝聚向一只巨大的、被血rou紧紧包裹住的“茧”。 在那“茧”中,黑发少年双目闭合,陷入无法醒来的梦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