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一梦
“他”刚想要说点什么,就听见一旁闻人书道:“……在前厅等着呢,好像是有事找你商量。” “好,这就去。”燕离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起身离开。 “他”对着棋局发了会儿呆,闻人书坐到“他”对面,草帽摘在手里,在掌中一揉,变作一蓝一粉两只巴掌大小草人,各拿着一根草棍互相挥舞比试,模样十分滑稽有趣。 “他”的目光立刻被这小玩意儿吸引,连带着心里那点失落都散去不少。 闻人书笑着问:“有意思不?” “恩。” “想学吗?” “想!” “想学啊——”闻人书贱兮兮地笑了起来:“不教!” “……” 闻人书一手一个草人,双掌合十,重又揉成那只草帽戴在头上,还一本正经地解释:“都是些旁门左道的小玩意,要是被你爹知道我教你这个,啧,他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他”哼了一声,闷声说:“爹才不会。” “啧啧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下五子棋。 “燕殇。” “他”听到这声音,立刻扔下棋子,惊喜地望过去,看见那翠青色的袍子就站在远处,可接着,“他”就隐约猜到了什么,满心欢喜消逝一空。 燕离并没有走近,像是有些心虚,声音也带着些愧疚,说:“那什么,爹和你闻人叔叔有事出去一趟,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修炼万不可懈怠,知道吗?” “他”站起身,冷冰冰地说:“孩儿知道了。”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桃林。 “哎,小殇儿!刚才都是我逗你的——等给我回来就教你!” “帛函,该走了。” “他”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一颗桃树下。满树桃花绽放,轻风拂过,零落几瓣落在肩上。视线落在树下,慢慢变得模糊,只偶尔清晰那么一瞬,周而往复。纵然心里如何委屈,自始至终都不肯回头看上一眼。 这时,他发觉自己脱离了“他”的身体,如同灵魂一般飘离,浮在“他”背后,那满心的委屈随着视角的离开而淡去,再感受不到半分。他这时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一下这段回忆的主人,同时好好消化一下这段回忆中庞大的信息量。 从背影上看,眼前的燕殇是一个个子不高年纪不大的小孩儿,估摸着也就七八岁大小,一身素雅的白衣,扎着过分可爱的包子头。虽然看不见正面,但也能预料到是个相当漂亮的孩子。 他记得胡蝶曾经说过,燕离同凡人女子有了私情生下一子,但根据这段回忆来看,这显然是错误的。燕离毫无疑问是凡人,燕殇则是龙,也就是说要么燕离同龙女有了孩子,要么燕离本身就是龙……又或者,燕殇和燕离并无血缘,只是阴差阳错才收养了他。 这时,一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你就是燕殇?” 他下意识地回头,一丝危机感划过心头。映入眼中的并非是他预料中的人,而是大片漆黑如同黑洞般的污浊。原本完整的梦境被强行撕扯掉了大半,缺失的部分成了无止境吞噬的黑洞,伴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一点一点将脚下这片土地也蚕食殆尽。 “你是……”这是燕殇的声音。 姜瑶立刻意识到什么,回头看向燕殇。果真如他所料,那是个异常漂亮文静的孩子,许是修炼不到家,耳根处还泛着淡淡的银色鳞纹,叫人一眼就知道这不是个凡人。那双眼漆如点墨,瞳孔中泛着淡金,其中映着与他所见完全不同的画面,模模糊糊是个白色的人影,然而未等他看清楚,脚下已经彻底失去了立足之处,“身体”猛然向下坠去。 意识沉浮间,隐约听见有道声音在极远处响起,拽着他向那声音的方向坠落。 “……先生……先生?” 好疼…… 姜瑶抬手按住脑袋,头脑昏沉。 “您终于醒了。”那声音明显松了口气。 接着,他半推半就地被扶坐起来,唇边送来味道苦涩的汤药,一碗饮尽,胃中稍有暖意,思绪渐渐清醒了些。在他床边照料的却并非是风寻骨。 他用力按着头侧,以缓解随心跳呼吸而跳动的胀痛,迟疑着开口:“你是……” “先生不记得我了?”青年说着,将手里的毛巾递上。 冰冷的毛巾敷在额上,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不少,无奈一笑,道:“你是白青舟。” 白青舟向他笑了笑,道:“将军带着陈广同乡绅议事,让我来照顾您。您昨日喝醉了,睡了整整一夜,想必胃里空着难受,这粥里加了驱寒醒酒的草药,您先吃些。” 姜瑶接过粥碗,道:“多谢。” 他看着白青舟在屋中忙前忙后,两手捧着粥碗食不知味,一勺一勺强迫自己咽下去,胃中灼烧感渐缓,手上也有了些力气。 “白青舟。” “先生唤我青舟就好。” 姜瑶便道:“青舟,你可曾见到风寻骨……就是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那个,他怎么不在?” 白青舟摇头说不知,想了想又说:“您不妨先休息着,待我去问问将军。” 姜瑶本想说不必,但又实在担心,便道:“那便有劳了。” “先生不必客气,都是我应该做的。”白青舟又向他笑了一下,离开时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火炉里木炭噼啪作响,屋外风雪敲打着窗。他缓缓滑进被褥,将自己蜷缩起来。胃里那点药粥翻江倒海,脑袋里像是塞了铅块一般沉重,实在很不好受。他并不是第一次宿醉,但只有这一次让他无比后悔。不但没能忘掉什么,反而被塞进一大串莫名其妙的记忆,得不偿失。 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那些回忆,反反复复,连带着年幼时燕殇心里所想所感,都尽数回味了一遍。 他又想到了梦境破碎前的最后一幕。那个才七八岁大的小孩,的确很漂亮,漂亮得让他觉得这是个小女孩。只是,为什么他会觉得眼熟呢? 那五官,那眉眼,那冷冰冰的气质,那漆黑中掺杂着淡金的瞳…… “风寻骨……” 他从床上坐起来,动作幅度之大,神色之恍惚,险些一头撞上门柱。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里衣,又折回拿了裘袍披上,再匆匆忙忙地换上鞋,奔至门前,双手按上门闩,用力一推。 寒风裹挟着碎雪扑面而来,灌了满怀冰冷。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清醒了。 金瞳银鳞,的的确确是风寻骨的样子没错。但那是燕殇,燕离的儿子,修真界知名度仅次于燕离,传闻中也是无恶不作的这么一个人,早在燕离死后便再无踪迹。 风寻骨就是燕殇?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 那燕殇为何会变成风寻骨?又为什么风寻骨会缠上自己?自己为什么会梦到燕殇年幼时的回忆? 而那个梦。燕离究竟是传闻中无恶不作的魔尊,还是另有隐情?又为何梦中与闻人书如此温馨,最终沦为陌路? 他自己……呵,他又究竟是谁?或者说,风寻骨究竟从他身上看到了谁?往日相处时的一点一滴尽数被翻找出来,再正常不过,又再残忍不过。 风雪灌入屋内,炉火那微弱的暖意被消耗一空,只剩下冷。 梦里是四季如春桃源鸟语,眼前是累累积雪晨光朦胧。所谓庄周梦蝶、黄粱一梦,大抵便是如此。 而他只是睡过头了两次。一次丢了猫,一次丢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