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古如此。

    中州封昱关,数里外。

    夜寒露重。林子边儿的乱石旁扎着大大小小数十座帐篷,数人一组围帐篷前,收拢枯枝点火驱寒。火堆不大,微光映着消瘦的脸颊,双目有神,身上套着藤条粗略编织的胄,又用长矛架着锅煮野菜。龟裂的手指掰碎面饼,就着水细细咀嚼。

    忽地听见林中鸟雀叫了两声。一头系青巾,胸前及关节处束着皮革的壮硕男子从林中走出,他肩抗一根长矛,矛头穿起鱼一条,野兔一只,都还滴着血。有人围上来,急忙忙用刀剥了兔子皮,把rou连这骨头剁成小块,分给众人,鱼则裹上土扔到火里。

    从林子里回来的男子叫赵青,原是萧国人,因为识字会武,算是众人中领头的。他坐到火边,接过野菜汤和面饼吃了两口。面饼硬得硌牙,在嘴里含软了才敢吃。他听说有人饿得很了直接咽下去,硬是把舌头割了道口子,满嘴都是血。他虽然没亲眼见过,只听描述也觉得疼。又想,若是粮食足够,把这饼贴在胸口放着,当盔甲也是不错。

    十里外便是封昱关,关口不大,城墙也不高,驻扎兵将一百余人、粮仓两座,武器数百,轮岗值守者两人。调查得这么清楚自然是准备打过去的。

    他们这一群人,虽然人数上占优,可没什么趁手的兵器,常年吃不饱饭,力气也比不上那些好粮食养出来的兵将,再加上关口地势险要本就易守难攻,若是正面打上去,只怕连墙都崩不坏一个口子,只能靠夜袭。再者,他们的目的并非是打胜仗树威风,只要能抢到粮食什么都好说。

    赵青向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说:“再过一会儿天黑了,我打头,你们几个跟紧我别掉队,悄悄摸过河,一定要小心,不要弄出动静。胡二,你身手好,能上得去墙。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换人,你就趁那时候上去,杀了人就把门打开。除了先跟我去的都在城外藏好,收到暗号再动。进关以后,陈广带你们两个去找粮仓,其余的跟我去兵营找到领头的。万一被发现了也不要紧,能杀几个是几个。我们这次要是不成,他们警惕起来就更没机会。”

    赵青把鱼从火里扒出来,敲掉了外面一层土,用木片挑起一块rou,从身旁两人开始一一分过去。他旁边的陈广接过鱼rou,目光还有些发怔。他手心额头直冒冷汗,说不清是兴奋还是胆怯,或许都有。他今年才十五,从前都是跟着父母下地干农活,从没打过仗,死人倒是见过不少。

    他家村子里原本还有几亩地,种子也有些,若是没什么意外,年末就能有收成,虽然不多,好歹也能勉强吃口饭。可不知从哪儿跑来的一群人把村子抢了,种子也抢了,都煮了吃。他父亲拿着木棍跑出去和人拼命,死了。他原本有个meimei,才四岁,刚会说话,被拉去到别村里卖了换到几斤rou。可这点吃的也撑不了多久,到最后一家老小只剩他还活着。

    若不是恰好遇到赵青这些人,他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当孤魂野鬼。赵青是他的救命恩人,不但救了他,还教他识字习武。他心里发过誓,做牛做马也会报答这份恩情。赵青要去打仗,要去杀人,他自然也会听话。说不怕是假的,他今年才十五岁。

    赵大哥说他们做得没错,反得对,不然就要死。

    他分不清这些弯弯绕绕,谁当皇帝,自己脚下这片土改了什么姓都无所谓,他只管自己碗里有没有饭吃,天黑了有没有地方住,还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有便是好,没有便是不好。可不好了又能怎样,忍着,一忍再忍,忍到饿死、冻死、不知道怎么死,忍到忍无可忍,那些还有点血性的便举起棍子、锄头、火把,趁着还有力气去闹一闹。被打死也比饿死冻死好。若不是没了活路,谁又愿意做这背负千古骂名的事儿?一介平民百姓犯上作乱,那是要给祖上蒙羞,叫子孙后人戳脊梁骨的。

    赵大哥却说他们不是作乱。

    国之将亡必有妖。姜祀贵为天子,却被鬼怪妖魅迷惑,失了心智,残害忠良而听信佞言。他们并非是要反,而是要护天子,清君侧。他也不懂什么清君侧,只知道赵大哥说什么他跟着做就是了。

    鱼rouguntang,放在面饼上还冒着热气,rou香勾得他馋虫都出来了,吃在嘴里却没什么滋味,嚼一口,刺也多。他勉强咽下一口,呐呐问:“赵大哥,你说我们这样能行吗?”

    “什么行不行?”赵青看了他一眼,笑了:“没杀过人,怕了?”

    陈广摇头:“不是。”

    赵青拍他的肩,笑呵呵地说:“饼怎么还剩着?别不舍得吃,吃得饱了才有力气。”

    陈广把饼咬在嘴里,点了两下脑袋。不去杀人就会被人杀。他可怜被杀的人,抢他们粮食的人何曾可怜过他?他只想活着,想吃饱,想每天都能吃饱。

    天色愈发暗了。

    赵青熄了火堆,叮嘱了巡夜的几句。让老幼妇孺都早早睡下休息。自己带着陈广、胡二等十几个人摸黑向封昱关。

    一轮满月完完整整地映在河里,被搅散成粼粼波光,水也浑浊。

    借着稀疏草影与乱石土坡遮掩,摸爬滚打凑到了墙根下面。赵青算好了时辰,向胡二点一点头。胡二会意,将钩锁轮开,高高抛了上去,刚好卡在缝里。他伸手轻巧,只在墙上借了几下力便没了踪影。余下几人等了少息,隐隐听得一声撕裂血rou的动静,接着便是锁链咔嚓咔嚓地转动,铁门缓缓升高,升到刚好够一人平躺滚过去的缝便不动了。

    赵青等所有人都过去了,自己却没立刻动作,而是先抬头看了眼墙上,皱了下眉。到底时间紧迫,他没等到胡二的暗号,心中虽有疑虑也顾不得多想,就地滚了过去。

    陈广脊背贴在墙上,胸口起伏渐缓。

    他没带矛。矛毕竟是长兵,靠得是正面交锋时的冲劲,虽然使得顺手,却不是夜袭能用得上的。他腰上只别了一把割rou剥皮用的匕首,兽皮风干的刀鞘。这刀是赵青给他防身的,他每次紧张就会握住。木质的刀柄裹了一层薄汗,凹凸不平的刻痕硌得手心发疼,却不敢松。

    粮仓只有两个,位置也大略知道,只需小心避开巡逻的。赵大哥先前叮嘱过,他们这边一定不要打草惊蛇。

    夜是黑了,可耐不住头上那轮月亮太亮,铺了一层惨白的光,连地上的影子都棱角分明清清楚楚。他贴着墙根硬着头皮摸索,等找到了粮仓大门,直感叹这次运气好,一路上居然没碰上一个巡逻的。

    陈广借着月光仔细看仓门上那把铜锁,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偌大一个关口,怎么连把好锁都不衬,仔细看锁眼都被锈堵死,他伸手一碰,锁便散开,沉闷地掉在地上。那仓门同那把锁一般老旧腐朽,不知何处来的一股轻风越过他肩,悄然将门推开大半。

    这风也吹动了几片薄云,将满月朦胧地遮掩起来。

    那月映照在粮仓中不过一瞬,却足以让他看清楚,那一根根悬在梁上的绳子下面坠着的,风干腐朽的人干。

    乌云将月全然遮掩住了。

    一声惨叫骤然响起,却不是从他嗓子里喊出来的。

    那是,赵青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