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前夕
这声喜欢叫得姜瑶心里一软。 他与风寻骨相处的时日算起来,几乎占了他穿越后近一半还多。 按理说,任何两个人朝夕相处,二十四小时里有二十个小时都是面对面,睁眼就能见到,闭眼前还能见到,并且如此相处了一个多月,就算是再怎么看不顺眼,也该熟得连对方三围都了如指掌。 但怪就怪在这里。风寻骨的确对他熟得不能再熟,了解得不能再了解,甚至不用他说话,这人都能从他即将做出的动作中预测到他想干什么事儿。粗俗点说,跟他肚子里那个蛔虫似的,不仅贴心听话还养眼。可他对风寻骨的了解仅限于肤浅的视觉信息。甚至不包括三围。 他一直都想问风寻骨一句:你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都说天上不能平白掉馅饼,他平白得了个乖顺听话的土豪跟班,他都有点想问自己他配吗他? 图他长得好看还是图他做饭好吃? 长得好看?摸着良心说,风寻骨就算喜欢一面镜子都看不上他。图他做饭好吃?口舌之欲乃是修道者理应摒弃之物,愈是贪恋的愈要避讳。 可那句“喜欢”并没避讳他。 他猛然顿悟——类比风寻骨的行为举止,他们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这不就是印刻现象吗!只因为一个拥抱就觉得开心,这不就是小孩子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么! 就算活了再多年,心智仍不过是孩童。他心里不免泛起几分对这人的怜惜,又想到这一路都要与他同行,不禁觉得肩上的责任重了几分。 风寻骨见他不动,便环着他的脖子,用脸颊蹭他的耳朵,那动作带着几分讨好的意思,嗓音软儒:“阿瑶可喜欢?” 姜瑶忙不逾地点头:“恩,喜欢。” “……真的?” 姜瑶嗯了一声,才想转身面向他,那抱着自己脖子的胳膊却骤然收紧了几分,那力气之大,竟让他有种被蛇类缠上脖颈、即将窒息的错觉。 “这样就好……”风寻骨的声音很低,听着竟有些颤抖。那过于用力的拥抱慢慢松开,只听见他的呼吸,很轻很慢。 姜瑶任由他自背后抱着,既没有劝解也没有询问。他知道有些答案这个人不想说,那他就不问。每个人都有些不愿为人知的过去,这没什么,他也是。 天是蓝的草是绿的水是凉的,空气是苦的。他下意识地想:原来风寻骨真的没骗他,难过是苦的。 不过非要这么说,最难过的其实是闻人书。 …… 正在扇火的某神棍打了个喷嚏,手一抖,火苗猛地窜起一截,烟熏火燎,呛得他掉了两滴眼泪,头发没了半缕。 奉稞正巧抱着剑走过来,闻人书捡起一根烧到一半的柴火棍扔过去,却连他衣角都没擦到。气得直瞪眼:“你故意的吧!” 奉稞没理他,问:“药好了吗?” 闻人书扇子一收,指了指瓦罐:“喏,你去。” 奉稞看了他一眼,而后把剑挂在腰上,一手抓着瓦罐,一手把五只碗在长凳上一字排开,将药汤均得一丝不差,再端着碗给人喂药。 在姜瑶没来之前,喂药这种事儿一般轮不到他,一来比起照顾人,他更擅长出去找吃的。二来他长得颇有些恶人之相,常年冷着一张脸,年纪大些的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也就算了,年纪小些的见了他具缩成一团,好似他是什么吃人的妖怪。 好在这么多天相处下来,这些人固然还怕他,却不至于看见他就想跑,他把勺子递过去,也没人敢不开口,甚至有几个还主动提出自己喝不用喂。 他乐得如此,确认这几人有拿稳碗的力气,便抱着剑去庙门边坐着。 闻人书一屁股坐到他旁边,一手拿着草帽给自己扇风,一手搭在他肩上,顺手抹了一把灰。望着溪边的方向幽幽问他:“你觉得姜瑶怎么样?” 奉稞略有些嫌弃地看着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爪子,反问:“什么怎么样?” “你不觉得他和一个人有点像吗?” “谁?” 闻人书紧皱着眉,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叹了口气:“说了你又不信。” 奉稞一听便明白过来,道:“我就知道你还没死心。” 闻人书咧着嘴笑了,道:“都说祸害遗千年,我还活蹦乱跳,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奉稞看着他,张口欲言。 闻人书一摆手,道:“我知道你想劝我,这次是哪套说辞?” 奉稞道:“你为什么非要找他?” “不错,你这个问题问得很有意思。”闻人书分外欣慰地点头,想了想,道:“倒也没什么特殊的缘由,大概是因为无聊吧。” 奉稞:“无聊?” 闻人书点头:“没错,就是像你这样。” 奉稞:“……” “循规蹈矩按班就部,除了修行就是修行,所有人都想着飞升、飞升、还是飞升……”闻人书把草帽一戴,从门槛上站起来,总结道:“简直无聊透顶。” 奉稞打了个哈欠,依着门框阖上眼。 ——无聊。 烈日灼灼,闻人书眯了咪眼睛,把帽檐压低了些,向旁一站,正好躲到阴凉处。 天越来越热了。不对劲。 破庙一角,原本无法动弹的青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双眼满是血丝,衣衫破烂着挂在身上,裸露出的皮肤本已经好了大半,只剩下零星的几片溃烂,此时那些溃烂之处却以rou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转瞬间便已遍布大半身体。 丝丝缕缕的尸臭味惊醒了尚在酣睡中的人们,年纪小些的孩子吓得要叫出声,却被身后的大人捂住了嘴巴,只能瞪大了眼睛。 青年目光僵直,愣愣地盯着庙门边的那道身影,猛地冲了过去,速度快得诡异! 奉稞似在熟睡,眼看那两只手便要抓到他——人未动,剑已出鞘,却见寒光一闪,污血飞溅。只见庙门边空无一人,奉稞立于庙外,长剑收鞘。 那两只腐烂露骨的手掌掉落在地上,在日光下滋滋冒着热气,血rou以rou眼可见的速度融化蒸发,只剩枯骨。 那人猛地向后跳开,抬起断掉的手腕挡住满是烂rou的脸,发出怪物一般的嘶吼。 闻人书看了一眼,道:“没救了。” 奉稞略一垂首,点头。 —— 当晚盛汤分饼,姜瑶数过人头,忍不住愣了一下。 少了一个。如果没记错,还正好是那个中午闹事找茬的那个。 他端着碗左右找不到人,瞧见正埋头喝汤的小姑娘不知怎地哭了起来,放下碗跑过来抱住他的腿,抽噎着说:“小八哥哥他死了,阿瑶哥哥,小八哥哥他死了……” 她母亲脸色登时一变,厉声呵斥:“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快回来!” 小姑娘被吓得身子一颤,哭得更厉害,却不说话。姜瑶皱眉,弯腰抱起小姑娘,轻声哄她:“小青儿乖,不哭不哭,哭了多不好看。” 小青儿抱着姜瑶的脖子,使劲摇头,仍只是哭。 那妇人年纪看着也不大,脸色一阵青白,抿着唇,笑得勉强:“您别听她瞎说,她就一小丫头片子,能知道什么。” 姜瑶没理她,又轻声细语地哄了两句,便让风寻骨替他抱着,自己转身出了庙。庙外的篝火边儿上坐着两个人,他直截了当地问闻人书:“有人死了?” 闻人书点头:“我知道。” 姜瑶看着他问:“你救不了?” 闻人书沉默半响,点头。 “怎么死的?” “不知道。” “不知道?” 闻人书叹了口气,这还是姜瑶头一次见到,这人居然也有笑不出来的时候。姜瑶张着嘴,一时失了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沉重的无力感闷在心上,几近窒息。 “本来好好的,怎么就……” 闻人书向火里填了几根柴火,问他:“你想救人?” 姜瑶想也不想地道:“当然!” “那就去康阳。”闻人书说,“明日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