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女if,8,平平无奇被考验
卢玉娘并不愚蠢,她只是认为瑞香很愚蠢,所以面对他的时候并不谨慎。 想想看吧,他虽然进了宫,也被皇后认可,可谁不知道皇后为永平侯平反也是别有目的,抬举他难道会是因为他值得吗? 他长于乡野,虽然被越王带进宫中已经能够证明美貌,可……那又如何?作为长安贵女,高门夫人,谁会看得起一个以色侍人,尚无名分,毫无内涵的美人? 更何况这人还是丈夫多年前定亲的对象,卢玉娘最近才听说这件事,心中难免在意。永平侯府覆没的时候这门亲事自然也随之作罢,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所以卢玉娘也并不清楚。 她倒不是觉得丈夫和瑞香之间还能有什么,只是婚后管理后宅,压制姬妾,丈夫又是个花心多情的,她习惯了随时随地竖起浑身的利刺扞卫王夫人的名位,心中本能地比较两人。 正因为过于信赖自己的高贵,面对瑞香的时候她是居高临下的。范阳卢氏与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并称崔卢,如今的崔皇后便姓崔。而卢玉娘虽不是卢家主支嫡脉,但祖父也曾做过宰相,门第着实不低了。以她这样的身份,若不是瑞香的命运过于戏剧化,说不定一生都见不到一个农家女,因此怀抱着心中淡淡的怜悯与轻蔑,她也不至于开口就是挑衅。 毕竟高门大户的女子,宫中的贵人,最忌讳的就是当面撕破脸皮,言语间钝刀子杀人才是常态,精细而无瑕的讽刺,一般人甚至根本听不懂。即便听懂了,发怒的样子也很难看,只会被鄙视。 卢玉娘没料到的是自己会被瑞香嘲讽,对方也并不迟钝,甚至连王家现在的处境都猜得出来。 对方打量的眼神,脸上那种“你知不知道你自恃高贵的样子很可笑”的冷淡轻视,都让她瞬间清醒。虽然王家投靠越王的打算她并不看好,但今天无论如何她都是带着任务来的,那就是和瑞香接触,看看有没有可能让他吹枕头风,或者说服皇后,接纳王家的投诚。 王家其实也看不起瑞香,因此打算着如果能够得到皇后和越王的接纳,便要试着将家中年纪正合适的十五娘推出来做越王妃。河还没有过就想着拆桥,全因为他们都认为瑞香毕竟只是个妾,找他不过是一块敲门砖,进门之后自然要在皇后阵营里寻找到自己家牢不可破的盟友位置。 还有什么比姻亲更方便,更牢固的? 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卢玉娘肃正面容,环顾一番见四下无人,也不再拖延,当即开口道:“娘子如今看似鲜花着锦,实则无依无靠,您可知道自己当下的危险?” ……瑞香沉默片刻,想起了更多话本的情节,但看卢玉娘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便接了一句:“愿闻其详。” 他不紧不慢,卢玉娘的态度便更加亲近,不像是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像是专门来替他出主意的:“越王如今已经年仅二十,终将娶妻,皇后虽然看重娘子,难道还能越过王妃?妾身听闻,皇后对娘家侄女颇为看重,频频召见,崔家的门第,再出一位皇后也不是不可能。娘子亦是局中之人,妾身便大胆直言了。越王是有大志向的人,皇后陛下亦是红粉中的豪杰,娘子在之中既无助力,所倚仗的也只有美貌而已。俗语有云,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宫中从来不缺美人,娘子纵然天姿国色,也该早早为自己考虑,您说,我说的对吗?” 这番话和瑞香原先猜测的也差不多。卢玉娘说的话很有道理,这些日子以来,瑞香自己和身边的嬷嬷们也无不为此担忧。可是担忧归担忧,他也知道,男人见异思迁,喜欢新鲜美色,自己需要固宠,需要为以后留地步。但这种事,外人是更帮不上忙的。 卢玉娘分明是为了王家而来,见到自己却摆出一副替自己考虑,推心置腹的样子,这和那些纵横家的说客一进门便大叫一声公大祸临门矣有什么区别? 瑞香觉得很讽刺,又觉得很好笑,就真的笑了:“你说的确实很有道理,那依你之见 ,我应该如何早早为自己筹谋呢?” 卢玉娘看得出来瑞香不过随口一问,并不像是为了自己所言的担忧,说不好是因为年轻气盛,不了解男人心意变得有多快,还是现在正当盛放,干脆今朝有酒今朝醉,毕竟对他来说,越王若是登基,就能做后宫中的贵人,也不亏。 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只是卢玉娘选择的方式就柔和了许多:“娘子年轻美貌,还有与殿下救命之恩的情谊在,更是永平侯的遗孤,按理说不差什么,唯一可惜的便是……永平侯府已经……娘子说起来是侯府公子,金尊玉贵,可是比起将来的王妃侧妃,差就差在身后无人支持。朝堂与后宫本就息息相关,娘子将来有所出,就更加需要前朝说得上话的人……” 瑞香恍然大悟:“你是叫我相信王家吗?” 卢玉娘笑容已经有些勉强,她没料到瑞香是这样的性格,要说不聪明吧,总是一针见血,可要说是聪明呢,说话又太过直白,但好不容易引到了正题,她也就顺势道:“家中听闻永平侯府竟还有位遗孤,俱都十分挂念。当年亲事虽然不成,可情意总是真的。如今阴差阳错,难续前缘,家中二老却是将娘子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因此托我进宫带话,只要娘子愿意,日后尽可以将王家当做自己的家。” 言下之意,便是要将彼此的利益捆绑起来。 瑞香微微蹙眉,沉思片刻,看向卢玉娘,真诚地疑惑发问:“王夫人,王家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毕竟都是多年不见的人了,何况永平侯府当年遭难,王家也不见如何出力,退亲倒是挺快的,如今又来说什么视如己出,什么成为一家,听上去就并不靠谱。 与其谈感情,不如谈谈利益吧。 卢玉娘也很推崇银货两讫的交易方式,更何况王家人当然也不是真心,所以王家对瑞香要求的事,自然也是很具体的。虽然瑞香看上去并没有几分诚意,但说一说也无妨。卢玉娘轻叹一声:“王家想请娘子在皇后与越王面前美言几句,打消从前的一些误会。如今朝上正在议立太子,王家也愿意出一份力,至于娘子……在宫中生活怎能手中无钱?王家已经备好一份丰厚的嫁妆……” 瑞香终于弄明白,在他们眼中自己就像是鸡鸣狗盗那个故事里面秦王被贿赂的爱妾,做些吃里扒外,收受贿赂帮人叫门的事。 若是一般人,怕是很难拒绝王家的友好,和这些准备好的金银。毕竟到这一步,还面对着不日可能就要有正妃进门压在头上的现实,很少有人能够不生出野心来。 不说与王妃对抗,可越王眼看着就要成为太子,将来也最可能成为皇帝,到了那个时候,若是有所生育,有了王家帮助,说不定能让自己的孩子当上太子。 伸一把手就可能成为天下的主人,谁能够拒绝? 但偏偏瑞香可以。他讨厌想到将来只是后宫一员的事,讨厌想到越王娶妻,更讨厌想到他成了皇帝之后会怎么样。或许这只是一种逃避,但瑞香早就想过,最差最差也不过是被忘在脑后,有皇后在上,宫中总不会没有他一碗饭吃。循规蹈矩,听话顺从,这一辈子怎么都过去了吧? 争名逐利,杀机四伏的日子,他过不来。 更何况这是王家。 瑞香摇了摇头:“王夫人,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蠢?” 卢玉娘愣住了:“什么?” 瑞香轻叹一声:“我本和王家有过婚约,还和你们沆瀣一气,被殿下知道了,他会不会疑心,会不会在意,进而冷落我?殿下的宠爱是我的立身根本,而还没站稳脚跟,甚至都没有个名分,便上蹿下跳沟通内外,收受贿赂替别人说好话,我到底是殿下的人,还是你们王家的人?连这点都搞不明白,皇后还能容我吗?到时候你们王家又会对我怎么样?我听了很久,觉得你们允诺给我的也不过是金银珠宝,一些阿堵物而已,可殿下能给我的就多了去了。” 他微微倾身,端着标准的矜持甜蜜微笑,对卢玉娘道:“比如,让你们对我下跪的权力。” 对分明只是个传声筒,连看不起自己都看不起得很无趣的卢玉娘,瑞香甚至觉得和她算看不起自己的账都有点无聊,忍不住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了。这一次卢玉娘并没有出声挽留。 反正他和王家本来缘分就浅,现在更不可能有什么情分和真心,有什么好说的? 站在听不见二人说话的走廊边的两个宫人继续上来给瑞香引路。 偶遇卢玉娘对瑞香来说不算什么,对方对他的感想虽然复杂,可对瑞香而言,这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他猜测卢玉娘面对自己的时候那么不自然,又难以掩饰情绪,也有可能是自视甚高的同时,又不忿需要对自己低头吧。 毕竟说起来,越王身边正当红,还得到皇后优待的姬妾,和王家少夫人这种身份,还真说不好谁比谁高贵。卢玉娘的丈夫并不是王家嫡长子,官位也普普通通,如今父母俱在,上有婆婆,卢玉娘也是个小辈,说起来低眉顺眼跟在婆婆身后的样子,还不如随同皇后入席,坐在皇后一旁的瑞香更风光。 这或许就是靠近权力中心的滋味,卢玉娘说得出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但想到瑞香命运的阴差阳错,仍旧难免心绪起伏。这是人之常情,可说到底很无聊,瑞香已经不想逛了,但走了这么远,风景还是不错的,再说回去还是要和皇后身边一波一波献殷勤的贵妇贵女打交道,倒不如继续逛一逛。 或许和卢玉娘一样盯着瑞香的人还有很多,这一回是要走到垂柳依依的岸边时,忽然来了几个少年少女。他们显然是冲着瑞香来的,可是走近了却有些尴尬。 因为不知道谁给谁行礼。 瑞香按身份说,目前最挑不出毛病的自然是永平侯之子,如此大家的身份也就都差不多。可他分明已经是越王的人,似乎应该按照在宫里的身份算。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的位分又没有定下来,要对他行礼,来找茬说酸话的众人不服,可是要开口让他行礼,他们又不敢。 这毕竟是在宫中,一时失礼被皇后知道了,会带来莫大的麻烦。偏偏在场的众人多少都有机会嫁给越王,一时间只会更加僵持。 瑞香看他们一眼,就看出他们的恶意比卢玉娘更浅显直白,更加没有心情应付,也不计较行礼的事,点了点头就绕过众人,继续向前走去。 其实来到他面前之后,看到皇后派来跟随瑞香的两个宫人,这些进宫不能带婢女侍从的高门闺秀多少也有些后悔,然而瑞香冷冷淡淡,既不紧张,又不自惭形秽,甚至没有一点将来可能要在他们手下讨生活的自觉,又让他们觉得受到了挑衅。 其中隐隐为首的一人轻巧地堵住了瑞香的去路:“万公子请留步。” 瑞香不得不停下:“有何见教?” 对方上下扫视他几眼,见他穿得虽然颜色清爽,但暗纹隐隐,是宫中贡品,简单插着的几根珠钗也颇为不凡,心中越发觉得难受:“万公子看不见我们么?难得见面,却不打个招呼,岂不是太失礼了?” 瑞香实在觉得无聊,他或许是太习惯一个人充实的生活,从前被皇帝那边的人养着的时候性子也没被磨过,对这种说话方式并不适应,也一点都不喜欢,忍不住态度更冷淡:“既然要打招呼,还请自己报上家门。否则,我并不认识你们,又如何有礼有节?暗指我的教养不够就更不必了,教养我的人是皇后殿下,你们也敢指责她吗?” 那人脸色变了变,身后忽然窜出嗤笑声和细细一声嘲讽:“倒是伶牙俐齿。” 零零散散又飞出几句颇为轻佻的评论。 “长得倒是漂亮,人比花娇,怪不得呢。” “可惜啊,永平侯没了,否则……” “就是就是,否则也不至于没名没分嘛,皇后殿下母仪天下,最重嫡庶规矩了。” 他们似乎是想激怒他,或者至少让他不要这么淡然,露出被刺伤的表情,可瑞香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只是很诧异:“我还以为今日能赴宴的都是京中有头有脸,出身高贵的闺秀,没想到也和乡野长舌妇人一样,这么爱说闲话。难道各位家里没有教规矩的老师,还是宫中规矩太过严苛了?” 他分明是故作惊讶,可说话却比这几个人更难听。 他们只能说他的身世,他的未来,可瑞香嘲讽的却是他们的教养和品德。背后说人长短已经是很失礼很没有教养的,高门贵女更是不能如此,更何况是当面拦住人开始说? 这还是在宫里。 为首的少女神色难看。 她虽然骄纵了些,但不是不懂事,更知道在宫里很少有什么事瞒得过皇后的。来找瑞香不过是一时起意,想看看对方的成色。毕竟以她的出身,本也做得太子妃,皇后早在两年前就开始在京中挑选儿媳妇又不是什么秘密,她也是榜上有名的。只可惜如今时局复杂多变,越王妃的人选也很重要,所以迟迟没有定下。 这少女瑞香还记得她是某位长公主和重臣勋贵的女儿,向来颇受宠爱,早年间太后还在的时候更是屡屡接进宫陪伴太后,说来还算是越王的表妹。心高傲气的贵女乍然得知自己也很满意的婚姻对象有了极其宠爱,还有救命之恩的美人在侧,心中难免受伤,对于要不要继续争取越王妃的位置也多了几分踌躇。 虽然婚姻牵涉良多,不能自己做主,可涉及一生的事,想看看事态到底如何发展,也是情理之中。 背后众人说是为她出气,实则只是让她被嫉妒愤怒冲昏头脑的行为看上去更愚蠢,因为他们“为朋友打抱不平”说出来的话,最终还是要算在她的头上。多嘴多舌,和某个男人的姬妾狭路相逢斗嘴,可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瑞香又抬出了皇后,那么被皇后教养的人自然不会失礼,有错的人只能是她了。 长公主之女咬着嘴唇,狠狠一跺脚,转身就走。 瑞香对她径直离去的选择倒是真的吃了一惊,随后又收到许多愤愤不平的怒视,和轻蔑的白眼,然后堵在面前的四五个少女少年也就纷纷离去了。 他叹息一声,干脆转到了一旁,挑了块花圃里平整的大青石坐下。 身旁的两个宫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道:“您生气了?” 瑞香摇头:“也不是,只是觉得很无聊。殿下未来的婚事,皇后的抉择,其实都与我是什么人,在想什么无关,他们都来找我,反而让我觉得我好像能决定什么一样。其实……” 他笑了一笑,不再抱怨,沉默下来。 当日晚,跟着瑞香的两人便在皇后面前将今日所闻复述了一遍。 皇后倚在隐囊上沉吟:“还算沉得住气,过段日子,九郎正好有空,带他出去逛一逛,再看吧。我这个儿子……心思简单,脾气好,也不错。” 她挥手让二人出去,自己则又拆开一封奏疏,沉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