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天道贵生,人道存一
瑞香再醒来时,身旁的一切已经恢复井然有序,干净整洁,皇帝坐在床边,正举着刚出生的小婴儿认真地和那双尚且看不清这个世界,却漆黑透亮的眼睛对视。刚出生的孩子在他手里显得格外娇小,瑞香侧过头看了一会,就被发现了目光。 皇帝回过头来,很顺手地把孩子单手抱好:“醒了?饿了吗?想吃什么?他们温着的东西多了,你想吃什么都有。” 瑞香真饿了,点点头,试图坐起来,皇帝则一面叫人,一面把孩子放在他身侧,双手像举着孩子一样轻松地把他托起来。宫人迅速地端上摆满食物的小几,皇帝又把孩子抱起来。瑞香刚睡了一觉,按说该恢复些许力气,可是睡得太久,饿得厉害,也就不忙着说话,迅速又不失优雅地填肚子。皇帝则在一旁静静等候,同时玩吃饱了奶,神情恬淡安宁的小儿子。 乳娘看着这一幕,似乎觉得自己没有用武之地,不知道该干什么,又还不太熟练,只好战战兢兢等待。皇帝已经不是第一次做父亲,倒是轻松,抱起孩子来也是像模像样,瑞香很放心,吃了五六分饱就放慢了速度,开口问道:“起名字了没有?” 怀孕辛苦,瑞香孕期情绪多变,生孩子太疼,那会儿觉得不是公主,就忍不住很委屈,边生边哭,再想不到皇帝居然会闯进来。他倒不会嫌儿子多,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那会哭得没道理,又心知控制不了自己的感受,便干脆揭过去这一页不提。 皇帝摇了摇头,反复颠着据说也有接近六斤的小儿子,总觉得轻飘飘的,抱着都觉得软嫩得像个刚蒸出来的羊奶酪,就算他抱孩子已经熟练了,也害怕不小心给弄碎了,于是也不敢多尝试,仍旧安安稳稳抱在怀里,盘腿坐在床畔,轻声和瑞香说话:“现在想来几个孩子都是我起名字,你那么受罪,当然也有权起名。” 瑞香不意他会这样说,心里其实也并不在意谁起名,动作顿了顿,笑道:“景历不就是你我一同选的名字吗?” 皇帝望着他。 提起景历来,无论是作为夫妻,还是作为帝后,心里都很清楚,他是不同的。瑞香虽不知道皇帝私下里想过多少种可怕的可能,又怎么担心景历会遭遇困难挫折,更不知道他对景历的担忧已经成了每日不见面就不安的心情,但也知道景历是皇帝亲自教授课业最多的孩子,知道皇帝是如何看重他,期盼他,浇灌他的。 这孩子不仅是他们的长子,也是国朝的太子,其分量比得上其他所有的孩子,瑞香在其中参与的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也自然与他所有的孩子们都紧密相连。虽不在名字上纠结,但瑞香也不推辞,三两下喂饱了自己,对皇帝伸出手来:“给我抱抱他吧。” 皇帝等宫人端走了小几,起身坐到床头,把孩子放进瑞香怀里。小小一团的婴儿已经困了,伸出一只手抓住瑞香衣领,扁扁嘴,轻轻动弹几下,就闭上了眼睛。夫妻二人近在咫尺,都望着这个孩子。如此温馨亲密的一幕,自然容不下第四个人,宫人和乳娘很快都退了出去,就在外间等候传唤。 室内静谧安详,瑞香看着怀里的孩子,轻声细语:“景因光而生,你为孩子们择的这个字辈,本就是极好的,我一直都很喜欢。他虽在下午出生,可那时也是天光灿烂,不如就叫景明吧。” 皇帝并没有什么意见,伸手摸了摸瑞香怀里孩子的脸,忽然轻轻叫了一声:“香香。” 瑞香察觉他平和温柔的声音中的某种异常,顿了顿,慎重地抬起头:“嗯?” 皇帝的声音柔软,轻盈,平稳:“是我对不起你。” 瑞香不料他会忽然说这个,静静地看着他:“怎么了?” 皇帝的性情,一直是这样,他不喜欢暴露感情,也不喜欢表露心迹,他厌恶感情的柔软,对自己,对旁人,他的心情一直都很疏离。瑞香能走近他,是时也命也,独一无二的事,可是能在他身边,心里,这么多年,也是彼此拼命接近,努力的结果。 瑞香深知自己的艰辛,但也绝不会觉得他就轻松。有些话题二人一再回避,是因为彼此都选定了道路,没有什么可说的。这是两条重合的道路,但对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滋味。皇帝生来是天潢贵胄,嫡出皇子,对他来说,接受自己生来不平凡,也永远不会平凡是很容易的事,要体会平凡的不易,承认这种不平凡也是一种重担与痛苦,反而不容易。 成宣皇后当年告诉他,你生为皇子自有你的路可以走,那宝座由着你去争夺。尸山血海也好,血雨腥风也好,皇帝虽没有选择,可这条路对他来说,不能说不是甘之如饴。他若不选,或许早就死在生父手里,死在兄长手里,生在天家虽有一场荣耀,可距离死亡也是很近的。当年一切都乱了套,公子王孙又算得了什么?若是死了,怕是连葬身之地也没有。 何况他若不来取,这江山又适合交给谁?有些事对他,就是舍我其谁。 瑞香看着他说不出话来,手微微颤抖,忽然笑了,眼中泪水盈盈,清澈如平静无风,轻易见底的湖面:“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我都知道的啊,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无路可选,我也是。” 皇帝静默不语,片刻后握住了他的手:“我为君是甘之如饴,你却并非发愿要做皇后。你我不能以别种面目相逢,可这一切都是委屈了你。从前,我总是为你考虑得太少,我太少想到你的痛苦隐忍。” 是啊,做皇帝是他求来的,为此付出什么都舍得。他若不想做皇帝,也就没有这一桩和瑞香的婚事,除此之外,两个人也没有相遇的可能,除非他不是季凛,改换面貌与出身。但那些荒唐之事,又何必去说呢?说了,不过是又一种便宜话而已。他并非最适合与瑞香长相厮守的模样,可偏偏两人许愿要长相守,又哪会那么容易呢? 皇帝距离感情,总是疏远而陌生。他以为他会了,可是随着年岁渐长,总是发觉从前错漏百出。但偏偏这一生总是没有选择,不能回头重来。他总是在外面等着瑞香生产,他总是有百般考量,他总是太习惯做一个皇帝,不管是委屈别人还是压抑自己,对他来说都太熟练,甚至察觉不到。 少年人不计后果,左支右绌,可长大了又怎么样呢?仍然总是遇到陌生的事,总是难周全。他做皇帝尚可,做丈夫却很糟糕,他被皇帝这个身份吞噬了太多,甚至察觉不到自己作为皇帝的种种考量,有多少是在丈夫这个身份上,本该放弃的。 从前皇帝不认为自己会后悔,会觉得难,但事实是这十五年来他逐渐改变了许多想法,也逐渐认清,瑞香被拖进怎样一个漩涡里,还坦然孤勇地越走越深。正因为他从来都明白,也从来不后悔,皇帝才觉得在此时此刻难以面对他。 皇帝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瑞香也随之垂下视线,他们都有千言万语,可正因为彼此已经把一切看得太透彻,反而都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瑞香理了理心中一团乱的思路,也不再笑了,轻声看着儿子道:“我当然是很委屈的,我当然也早知道,和你说什么恩爱情深太不容易。稍有不慎,满盘皆输,如果失败,粉身碎骨,甚至抄家灭族,非但我自己难以保全……太多教训,不是都写在史书上吗?帝后失和,种种下场,我何以认为自己能够逃脱?可是当时,我又哪里有第二条路可走?我忍不了,也不能放你走。倘若你走了,以后就再也不会承认了。 我想,人生在世,总不能白活一世?我不像你,精通赌术,我一辈子只赌过一次,把一切都压上了,而且那天就决定,永远不会后悔。我想虽然前例种种,各有各的可怕,可就凭曾经倾心相待,总不至于无法保全我的家人,我的孩子。后来会如何,我一无所知,我相信的不是你一定会对我好,而是如果我退缩了,想到那一刻,终生都会后悔。我不想后悔,也不想留你一个人。 这些年,我自认是一个合乎时宜,足够的贤后,我知道,你不做昏君,我也不能做妖后。你若不是这样一个皇帝,不是这样一个人,我或许也不会心甘情愿,死不悔改到这个地步。我不怕你对我不好,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发生什么,我知道,我就是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还是最看重我的,所以……虽然艰辛,但我认了,虽然艰难,但我也走过来了,世间不容,身份不容,明明是至亲至疏,我偏偏只要至亲的一面,又怎么能够不体会至疏的痛苦?对不起我的从来不是你,而是这可恨的命,赋予你我的身份,永远的拼命触碰,反复背离,我愿意赤身裸体趟过荆棘,我一定要亲眼看一看,赌一次,结果到底会如何!我从来不曾看轻自己,以为我输不起…… 你是个好皇帝,这很好啊,注定你永远无情,永远把所有人当棋子摆弄,连自己也无情地利用殆尽。你说对不起我,但你又何尝偏私自己?我是个好皇后,这也很好啊,我始终履行自己的职责,这些年来也值得为自己骄傲。除了作为你的妻子,我毕竟也在这个天下的顶端,我毕竟救过人,杀过人,搅动过风云,甚至还影响着太子,说不定能影响到他当皇帝的将来……何谓夫妇?背亲向疏,永离所生,恩爱亲昵,同心异形,尊奉敬慎,无骄慢情,善事内外,家殷丰盈,待接宾客,称扬善名,以当今天下来看,我已不能算作不遵夫妇之道,你又何尝不是一个好丈夫?我若是还觉得不足,除了你,又会有谁觉得是我委屈? 从一开始你就是皇帝,我认识你的面貌是皇帝,最终爱我的却是季凛,你知道怎样做皇帝,却不知道怎样做季凛,我知道怎样做自己,却不知道怎样做皇后,你我殊途竟然能够同归,这么多年我从未改变,你却一直在变,你……你要是不是皇帝,只是我的丈夫,对我来说,就更好了。” 瑞香虽然说的是一个人的经历,但却是两个人的话。多年来,他们彼此都回避这种话题。并非因为看不到,而是因为改不了。皇帝总不能逊位,在这个位置上他就有必须要做的事,正如瑞香,一日是皇后,一日就必须履行皇后的职责。这两重身份是沉重的盔甲,保护了他们拥有说一不二,掌握天下的权势,但也把他们吸干。 既然无法改变现状,说出来又能如何?难道还要抱头痛哭一顿,说愿来生不入帝王家吗?瑞香知道,季凛是不信来世的,只是后来信了,觉得没有来世,只这一辈子过得不算完满,也不能补偿自己。但这种话说出来,就像是虚假的承诺,骗人用的,所以他从来不说。 因为太靠近彼此的心,所以反而回避了这种太真实的话。但终究是要说出来的,说出来后,瑞香痛快了很多,抬手抹掉眼泪,单刀直入:“本来是你有话说,反倒被我说了,你原来想说的是什么?” 皇帝从来知道他的本性并不柔软,甚至颇有抽刀断水,当即斩断江流的干脆利落,但也不由一时语塞,整理片刻才道:“我是想说,从前我并不知道怎样爱你,我虽与你相守,可却只是虚度光阴。你不那么喜欢作为皇帝的我,甚至可以说是恨他夺走了我,所以我……我想要给你更多,但永远都不够多。香香……” 相互的爱,宛如一架天平,付出与得到,都在冥冥之中被衡量,一旦某一方放上去的砝码太重,整架天平都会翻倒,爱在原地摔得一片狼藉,再也拼凑不起来。一个拥有另一个的全部,而另一个却永远只有这一个的碎片,边缘锋利,色彩迷幻,握紧会割伤,松手会流走,长此以往,甜蜜也变成钢刀,在五脏六腑里翻搅。 无法松手,就只能忍痛,血色的蜜,就是作为帝王的爱人,送来的深情。 就是并肩共赏天下,也终究带着令人战栗的冷。 皇帝如何宠爱一个人,那是很简单的。给他源源不断的孩子,给他无可匹敌的荣宠,给他满门爵位,让他的母家生男尚主,生女嫁为王妃,这也就到顶了。虽然瑞香分得清楚,皇帝是皇帝,季凛是季凛,可不得不承认,这面貌狰狞冷酷的怪物,终究给了他标准的帝王之爱。 他一个接一个生孩子,他的儿子幼年立为太子,其余儿子们也皆是幼年封王,食邑极多,他生下的宗君也是早早册封,内宫之权在手,常驻紫宸长生。以后妃论,来日史书上必有这般荣宠浓墨重彩的记录,皇帝最爱的是皇后,无可辩驳。就连旁人有孕,也总是皇后不能侍奉的那段日子里。 可帝王之外,因为这个身份,季凛是个很糟糕的爱人。他其实也很好,博学多识,举重若轻,体贴温柔,几乎无所不能,甚至瑞香亲眼见过自己所有的孩子爬在他头上不肯下来,也亲眼见过他教导儿子时温柔的情态。 但这个人是被皇帝的身份终生拘役的,且从未感受到自己的不自由。皇帝的义务是执掌国家,作为父亲,作为尊长,作为终生顶端的天。皇帝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也不是一个有情的人,就只是皇帝。 正因这个皇帝做得不错,所以季凛才更加察觉不出不自由。他历经变乱登基,早些年精神紧绷,近些年逐渐娴熟,他从来做得很好。瑞香并不介意皇帝多生子嗣,因为他的考虑瑞香也很清楚。前两代帝王将宗室杀得七零八落,大大削减了近支宗室的影响力,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很大的危险。皇帝继位成为大宗,他需要新的宗室力量,太子也需要尽可能多的兄弟。眼前的危机不在于可能的兄弟阋墙,而在于宗室的力量已经低到几近于无。 皇室的势力不能持续衰微,否则若有万一,这番命就算白搏了,帝位再落入不知道多远的旁系,太庙中甚至可能移出皇帝这一支的牌位——毕竟这又不是没有先例,毕竟皇帝的得位,也不过是比他的兄长正当一些,有更说得过去的理由。到那时候别说他们夫妻两人,就连景历,怕是也没有应得的香火供奉。 大家族人丁兴旺,子嗣昌盛,不断繁衍,薪火相传,天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皇帝亲眼见妻子数次生产,深知其中风险,不忍叫他接连不断产育,又不能不让他多生几个——毕竟谁知道万一是什么?怎么来?何时来? 多几个嫡子,是景历最亲的同产手足,如有万一太子从此出,就能保瑞香万无一失,庶子又有谁会嫌多呢?又不是养不起,又不是没有用场?将来在父兄手中,分封,办事,现成的中山王季威之,便是最好的榜样。 瑞香并不怕庶子侵害自己和太子的权力,但他看着季凛作为皇帝做出的种种保全自己的事,当然也不会觉得甜蜜。皇帝很尽力了,但又何尝不是一种背道而驰?他总是和当年一样,似乎自己立刻就会辞世,又似乎在他死后,瑞香还能一个人活很久,正因此所有一切都要安排妥当,绝不可以让他老无所依,就连死后百年的香火会不会移出太庙,也得认真谋划一番。还真是千秋万代,都非要做主。 但十五年了,瑞香终于等到他觉得自己想给的太多,以至于与本意背离。他简直想笑,又觉得太荒唐,笑不出来,用一种看痴儿的目光看着他:“我不怕不够多,只怕你想得太多。天下没有千秋万代的江山,又怎么会有永远屹立顶端的人?你疯了,你真是疯了,你其实一直都是疯子,我怎么今天 才明白?” 他真的是第一次想通,不能将季凛当做一个正常人,他是被皇帝囚禁的囚徒,也是一个习惯了做最坏打算,偏偏最坏的可能那么多,所以他打算那么一堆,却从来不知道应该问问自己想要什么的蠢人。聪明到极致,未尝不是一种痴傻。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皇帝是最聪明,最理智,所以最累,最不能随心所欲的人,没想到……他根本不理智,他强迫自己做了太多,也弄得瑞香痛苦疲惫。 其实又有什么必要呢?可是他们两个从前竟然都没有发现。 瑞香摇着头,用一种甜如蜜,轻如绒羽的声音告诉他:“我不嫌弃你是疯子,但是也希望你知道,你太傻了。你总想着以后,所以忽略现在,你总在当年动荡之中,所以不单想着把我安排好,还总怕我没了你活不成。为了让我活着,为了保全我,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那我就告诉你,我不知道没有你怎么活。誓无独生,听说过吧?你没有我,也活不了,我没有你,活着干什么?你说实话,我死了,你会作为皇帝,仍旧活下去吗?” 他不会的,瑞香知道。 皇帝定定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看到日出的人,被灼瞎了双眼,满脸茫然,似乎想说何至于此,又恍然发觉,圆满竟然这么容易。 瑞香吓到了他,心情变得很好,心想,我也痴了,傻了,又蠢又笨,连天道贵生都不稀罕了,这样和他才是天生一对。旁人都受不了他,都不了解他,甚至未曾认识过他,只有我,或许爱他爱的这样辛苦,可是也把他的命都攥在了手里,要是有朝一日……这场赌局总不算输了,对吧? 人活一世,总是要得到些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