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云外笙歌岐薛醉,月中台榭后妃眠
新人进宫,对他们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事自然是定下名分,分了宫室,在阖宫亮相,如此才算是走过重重宫门,正式成了天子嫔御。 初封都是才人,对他们中有些人而言,便难免觉得低了,只是却也不曾说什么,俱是温顺地谢恩,又听说宫室已然分好,要跟着从头到尾负责选拔新人的贵妃淑妃住,便也立刻收拾了行礼,从暂居的瑞应宫搬过去。 不远的将来还得在主位面前站住脚,还有拜见皇后与诸妃嫔的大事,他们并不敢怠慢。 经过宫里这数月的调教,还有先前大半年的筛选,磨砺,四人的性情如何且不论,倒都沉稳了许多,面上没有露出丝毫,甚至还寒暄客气了几句,这才转身去看着小宫人收拾东西。 也没什么好带的,毕竟是入宫应选,胭脂水粉,头面簪钗,镯子耳环,乃至于鞋袜衣裙,甚或手帕头绳,一丝一线宫里都会发给。便是带进宫一些压箱底的首饰玉佩,也是用来打点的,这时候所余的不多,自是自己贴身放好,却也怕犯了忌讳,不能戴出来——若是成功应选,几人的母家便会有门路继续输送钱财,前程好的,在宫中待遇亦会逐渐上来,眼下身边的东西,确实是不多。 也是因此,在他们见人之前,宫中帝后与妃嫔赏赐,最多的便是衣料与首饰。既然已经有了名分,便该有嫔御的样子,也得有装点出的门面。等来日阖宫大宴,或者君臣欢饮之时,才人们也各有执司,总不好穿得寒酸简素,那可就涉及帝后的颜面。 在宫中生活,素来是不管宠爱地位,总得有几套拿得出去的衣饰,私底下的生活苦乐,谁又知道,谁又会设身处地体会呢?总归是一宫之内气候不齐,各自冷暖而已。 四人对贵妃和淑妃还算是熟的,心中还算松了一口气,也不去问为何没人去贤妃那里——几番面见,再加上这些时日打听消息,他们便知道了,贤妃的身体并不好,如今又病倒了,哪还能管得了新人。 四人在瑞应宫门口,行个礼便分道扬镳。 才人的位分自然是没有轿辇可坐的,去往贵妃和淑妃宫里,便只能走着去。不过此时接近傍晚,虽然还有热意,但走在宫墙阴影下,倒也还算轻松。 贵妃和淑妃在洛阳宫中的住处,虽然底下宫人还是免不了带出昭阳殿,仙居殿的叫法,其实一个叫瑶光殿,一个叫集仙殿,距离皇后的蓬莱殿不算太远,至少对于有轿辇的人来说,不算远。 瑞应宫因要安置新人,因此自然要求清净,距离这两处都不近,四个新人不知道皇宫的具体格局,只知道自己走得脚软腿疼,这才终于望得见宫门。两妃都安排了人在门口相接,倒不是自己身边的人,而是安排给两个才人的宫人。 因为关系还不错,贵妃淑妃对于如何安置自己的这两人,事先也是通过气的。毕竟都是皇帝的人,身旁伺候的人按照份例也不会太少,两个年长些的宫人贴身伺候,两个年纪小的传话跑腿,干干洒扫一类的活,真有不凑手的时候,宫中的粗使,杂役,他们自然也可以吩咐。 其实才人又能有什么事,用到这么多人? 瑶光殿和集仙殿都是前殿后寝的格局,贵妃和淑妃多少年没有和人同住一宫的感受了,贵妃怀着孩子,淑妃那里也有小孩子,便更加注意,一个把人放在了前殿的西侧殿,一个住东边,一个住西边,另一个把人放在后殿西侧殿,一个东,一个西。 放在一起,也好一起看着,毕竟轻忽不得。 至于其他份例内的事,也已经准备妥当,四个才人被迎进去,放下行李后还不等有所感想,只心里一沉,又一松,便得匆匆整理容妆,再往正殿给主位请安。 这个礼和给皇后请安见面是一模一样的,行了礼,才真正算这宫里的人,省略不得。皇后每五日一请安,他们住在这里,和主位却是免不得每日都要去照面的,分毫不能怠慢。 贵妃有孕,身体不适,一身素面软绸的衣袍,面色看上去有些苍白,精力也不足,卢才人和杨才人都不敢多耽搁,行了礼,便低头听训。 萧怀素对他们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免不得嘱咐一二:“本宫爱清静,你们日后无事不需多礼,陛下与万岁宽和,却也不要违背宫规,有损妇德,否则本宫亦是面上无光。” 这话说得老大不客气,但身份悬殊,又在人家宫里,二人纷纷恭顺应是,见贵妃没有别的吩咐,显然疲倦起来,又告辞出门。在殿外二人见到来往的宫人都安静无声,便也不敢说话,一起回了侧殿,彼此对视一眼,颇觉不是滋味。 卢氏杨氏俱是地方大族出身,在家时也是使奴唤婢,金尊玉贵,一朝入宫,其实也有几分自己的想头——此次礼选本就严苛,放归回家也算平常,他们若非有所指望,早就回家去了。 但此时成了五品才人,屈居人下不提,也颇有不得自主,更不得志之感,只是却不敢说,彼此闲话几句,便回了自己那边。 淑妃宫里,王氏和常氏也来请安。淑妃倒是有精神,更没有不舒服,叫人把大胖儿子抱进里头去,自己则整了整衣衫,这才叫人传进来。圣旨不可违,淑妃也算接受了自己这里要多两个人的事实,面上倒是平和。 王才人和常才人见了礼,淑妃便赐座,又笑盈盈道:“我出身武将之家,原是个粗人,比不得两位才人,世勋门阀出身,想也颇通文字,教养甚好,又做得出花团锦簇的文章,又能引经据典,有些话我便直说了。” 二人自然诺诺。 淑妃便道:“宫里的规矩,说多也多,说少也少,我这里又人少清净,自然更是事少。你们初来乍到,也是辛苦一番的,自然更要珍惜自身,谨守宫规。陛下此次拣选宫嫔,以才德为要,你们既然中选,又是本宫亲自挑选,人品性情本宫自然信得过……日后长长久久,也别辜负了我这份信任。” 他说出这么一番软和又有骨头的话,其实也不容易,还不是为了自己儿子年幼,更要精心几分。否则,以淑妃军法治宫,一言不合就是拉下去打的作风,其实还不愿费这份功夫。 话里含义,两个才人自然听得懂,顿时警凛,温驯应是,又被送了出去,回了自己住处,如此度过正式为宫嫔的第一日,这且不提。 此后,四人便忙忙碌碌准备起拜见皇后的衣饰。首饰倒是简单,皇后所赐的是现成的,戴上就是了,衣服却得紧赶慢赶。好在毕竟也是新人第一次使唤,六局四司虽不至于此时就赶着奉承,但毕竟好处给够了,也很快制了出来。 宫中旧人格局已定,按等伺候就是了,四个新人却是全然陌生的面貌,不知日后造化如何,从上至下盯着他们的眼睛不少,把他们的事儿都看得透彻,再细微的地方也瞒不过这种眼睛。譬如四人的衣物自然是才人的等级,颜色都是些浅碧轻黄,如嫩柳般清新却不尊贵的颜色,也并没有什么别出心裁的花样。 毕竟是拜见皇后呢,温恭谨慎是最好的。 到了请安之日,宫中各处都是卯时便开始有了动静。皇后宽和,体谅嫔妃,请安之时夏日便定在辰初一刻,妃嫔们便按照自己距离的远近定好了起床的时间,纷纷地盥洗,梳妆,用过早膳,往皇后宫里来。 因宫中人少,四个才人便是第一次请安,也大略根据衣饰分得出是印象中的谁。贵妃淑妃身份仅次于皇后,因此来得也是嫔妃中最迟,四个才人跟着主位轿辇而来,便也看全了这满宫嫔妃。 贵妃淑妃甫一出现,皇后蓬莱殿正殿之前,便响起柔声细语的问安寒暄声。此时多少看得出点人缘好坏,众人自然先对贵妃行礼,贵妃也只是略一点头,应答一两声,旁人也不多言语,只淑妃问了两句胎相可好,身体如何的话。随后人群便像是水流一般,向着淑妃那边流去。 淑妃笑盈盈与人对答,跟在身后两个才人也被隐隐约约扫了无数眼,却没人多问什么。毕竟这是在皇后殿前,行礼问候也算了,若是认真拉起家常,那算怎么回事? 天气凉爽,太阳还没彻底升起来,站在庭院里呼吸空气,倒也觉得舒服,气氛又和睦,没有几个才人原先料想的唇枪舌剑,指桑骂槐,阴阳怪气,倒是宁静得很,闲话几句,倒也不觉得等待令人不耐。 其实皇后从来不让嫔妃在外苦等干熬,冬夏两季都是叫人请进去纳凉,烤火,喝茶闲话等待的。但因蓬莱殿花木繁多,是宫中最盛,天气好的时候,众人倒也愿意在庭院里说说话,看看景。 少顷,皇后身边女官便过来相请,众人次第入内。 四个才人现在还没有插话参与的资格,便默不作声,只悄悄打量整个蓬莱殿。 蓬莱殿作为这位被称万岁的皇后居所,自然有其富丽繁华的一面。只是这也不是纯然的奢靡无度,而是一种屹立不倒的气势,一种沉定端凝的姿态。无论是错落有致,繁盛丰茂的花木,还是安静各司其职,整肃非常的女官宫人,都透着一股盛宠,皇后,天下之母应有的气定神闲。 就连在这里伺候的宫人,也有一种凝定整肃的气,个个进止守礼而优雅,姿态恭敬而舒展,丝毫不令人觉得逼仄,猥琐,打理得干净整洁,穿不同等级的服饰,分毫不乱,面上的笑容温柔,真切,又不过度热情。前来请众人入内的女官,更是言谈带着几丝文气,答几个高位嫔妃的话,亦是滴水不漏,谁也不曾慢待,更不曾误了事,顺便也引着众人依序进入。 入内后,四人便见蓬莱殿正殿内,上面是皇后的坐席,设着屏风,羽扇,香炉,几案,瓶花,下首则左右设了十六个坐席,次第有不同等级的座褥,几案,陈设,显然是给四妃,九嫔等嫔妃所备。 才人轮到的自然是最后的,且还不能立时入座,得先静静站了,恭候皇后升座。 正殿后隐隐传来人声,显然是皇后凤驾近了,殿中便无一人声,都在静静等候。四个才人从选秀开始到结束,就没有见过帝后中的任何一人,但在宫外他们也听了许多真假难辨的传言,都是皇后如何贤德,帝后如何恩爱的话,心里其实对皇后颇有一种天然的敬畏与忐忑。 都是大家出身,见识不凡,读书识字的才人,以常理论断,皇后有如斯地位,如此荣耀,要不然是确实为天下第一等贤德聪慧之人,要不然便有古往今来难得一见的宠爱,要不然便是手段极高,无人可以争锋。皇后或许不会把他们当一回事,可是他们却不敢把这次见面当一回事。 片刻后,只闻水晶帘幕微微作响,两个宫人从旁分开,面容肃穆端正的年长尚宫前导,宫人簇拥中,盛装华服,簪珥鲜明,明眸顾盼,颜如渥丹的皇后缓缓步出。 他一手放在小腹处,显露出隆起的弧度,面上神情柔和,眼中含着端庄得体的笑意,扶着宫人之手,在一众整齐且柔和的问安声中走到正位之上,含笑点了点头:“平身吧,都坐。” 除了四个才人要等着专门行礼外,其余众人便纷纷道谢,款款落座。 瑞香端坐在上,看向尚仪女官,微微颔首示意,尚仪便站在阶下,以清亮悦耳的声音道:“皇后陛下宣卢才人,杨才人,王才人,常才人近前。” 四人悉悉索索,低头垂目,缓步上前,在尚仪唱礼下一齐大礼参拜。 觐见皇后的礼仪早就被教过的,贵妃和淑妃也曾叫人提点,四人出身毕竟不错,此刻便稳稳当当地近了前,再度行礼。 瑞香和他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但不得不提心里还是有些好奇,到了眼前,自然也是要看清的,便柔声道:“不必拘谨,抬起头来说话。” 四人都是经历过残酷礼选的,闻言便缓慢而端庄地抬头,目光仍谨慎地向下看,只按照宫中和家里所教,不会令贵人觉得不敬的方式,以余光观察。 离得近了,便越发觉得皇后身上有一种慑人的气息,且容貌比远看那模糊的感觉更清晰地美丽。算来他也是三十过了的人,却丝毫不见颓势,仍旧盛开,明光照人。似乎也唯有如此美人,才能二十岁出嫁,幸运地遇上未婚夫君由藩王为皇帝,自己也成了皇后,又荣宠不衰,生育皇帝一大半的子嗣,直至今日。 礼选既然以才德为要,选取的人便不是以容貌优胜,平心而论,十五六的年纪,又是入宫,不可能不美,但皇帝宫中谁不是有盛极一时的美貌?他们也恰如身上的衣衫,有三春嫩柳的清新,却少了美艳丽色。 瑞香在几人脸上看了一番,便含笑夸赞道:“贵妃,淑妃,贤妃,当真是辛苦了。” 贵妃和淑妃都躬身谦逊道仰赖帝后恩德,并非自己之功——贤妃没能来,瑞香也不让他来,好好养着就是了,何必为此奔波? 瑞香便叫人拿了两个锦盒出来,由宫人送到二妃面前:“拿去玩吧,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稀罕——我也不知道,如今竟然时兴起这种小如米粒的珍珠来,不过难得的是晶莹剔透,倒也好看。你们辛苦一场,也该得些酬劳。” 盒子里除了米珠,其实还有大珍珠,打开就知道,瑞香也就没提。至于给贤妃的东西,便不能是珍珠了,他不打扮,又病得厉害,送了时兴的米珠反而不合适,瑞香也自会另外叫人送去。 其实二妃代皇后cao持,该赏赐的早就赏赐过了,此次不过是再加厚一点,二人道了谢,一样收了。宫人正次第奉茶,瑞香也只问了问四人在宫中过的惯否,又叫他们有什么缺的少的,便不方便同自己说,也和贵妃淑妃说。 “他们都是最宽和温柔的性子,和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才人自然没有资格因为琐事打扰皇后,何况皇后如今还有身孕,他们上头还有贵妃淑妃两个主位,都管着宫务,真来了,少不得一个不守规矩。后宅也好,后宫也好,不管什么事,直接找最上头的人解决,都是忌讳。就譬如真找了皇后,实际上也是告了贵妃和淑妃的状,要不是他们对下不慈,不予解决,又怎么会让自己宫里的人去找皇后呢? 四人自然明白,便恭敬地答了没有什么缺的少的,贵妃淑妃都极为仁慈体下,在宫里虽有不习惯,却处处都是极好的,日子久了也就惯了,又谢过皇后关怀。 皇后便微微颔首,又看向尚仪女官。 尚仪女官便站在阶下,引导四人分别见过诸位妃嫔。这也是此次请安瑞香严肃装扮的原因,毕竟此时定下的礼制,不仅关乎如今宫中的法度,也是因为日后同样是下一任皇帝后宫沿用的规矩,不可轻忽。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在宫里,名分地位最为重要,各种各样的礼节自然也不嫌繁杂,只嫌不够细致。 四个才人便依着指引,左右依次见礼。 历来以东为尊,因此贵妃座次便在皇后左手下第一位,淑妃自然在他对面。贵妃之下便是未曾到来的贤妃,对面则是昭仪谢氏。 贵妃淑妃贤妃四人是早就见过的,贵妃凤目朱唇,自有凌然气度,目下无尘,是个高傲且不愿多与人结交的性情,淑妃则生就一张和气的面容,又天然带着几分娇憨,四人便恭恭敬敬就是了。 贤妃是个脸带几分憔悴,年以过四十的中年美人模样,四人也有印象。座次在贤妃对面的谢昭仪,却是个艳丽非常,容貌出众,身段更是勾人的大美人。 都是要进宫的,宫中之人到底是何来历,四个才人也做过功课,眼前这位谢昭仪,其实出身不如他们多矣,不过公主府中一家奴尔,只是得幸太早,又生下一女,才得以居九嫔之首。如今看来,哪怕年近三十也是容貌如此出众妖娆,果然不愧是能够生下二公主的人,何况世上女儿珍贵,被视为吉兆福气,他能获得如斯地位,却也不是没有原因。 贤妃座位之下,自然便是罗昭容。其出身亦是平平,却独独有两个孩子,一为皇子,一为宗君,虽尚无册封,但却已经惠及母家。四人倒还不至于把外戚获封,一代而终的爵位看在眼中,只是看见他的面貌,便又是一惊。 罗真容貌,在这宫中也是很出众的。含笑受了礼,他也夸了几句:“四位才人各有千秋呢,俱是不俗。” 倒也不多话。 之后便是婕妤金仙,他是胡人,虽也有所孕育,可是在这中原宫廷,其身份最重要的一重,便是为皇帝恩遇异族,招揽人心的旗帜,地位虽稳固,可也注定被压制。只是那双异色的鸳鸯眼,倒是令四人忍不住悄悄多看了几眼。 金仙入宫后,一向对帝后感恩戴德,有亲近之心,但却很少出门,更不与人交际,每日除了礼佛,便是祝祷,他的官话,也还是说得有几分异域情调,只是已经十分流畅。 他每日祝祷,雷打不动是先祝福天可汗皇帝和女主人皇后长命百岁,多福多寿,随后便祝祷自己的孩子健康活泼,平安快乐。早膳后便念经祝祷到午膳,午睡后又起来,习字,抄经,和自己带来的小奴隶说话——说的也是官话。 旁人看他,或许觉得过得太沉闷,于他自己,却觉得已经别无所求,一向以来,都是安安静静,此时便也笑着点头。 此后,便是一些早已失宠,人数也不多的美人,才人,宝林——皇帝早年间,宠幸过的人其实也不多,这些人失宠后被他突发奇想,打包进了一个宫,竟也不算拥挤就住下了。这十数人中,最为重要的自然是生育了二皇子,跟着贤妃住的陈才人,还有白琉璃。 白琉璃虽无子无宠了,但他颇有几分手段,当年压的住人,皇帝把失宠众人打包送进他住的宫殿后,便顺手将他升为正三品婕妤。说高不高,上头还有两嫔,三妃,但说低也不低,在一众美人才人宝林里,也算领头羊。 这条路是皇帝指明了的,白琉璃不敢抗旨,做的不错,宫里日子又安静,其实除了长日寂寞,也没有什么不好——cao心劳力轮不到他,权势旋涡也没有他的份,白琉璃年纪也不轻了,想得开就过得好。 四个才人行礼到最后,自然是不必跪了,只屈膝叉手便是,受礼的人也站起身来,一一还礼。 拜完了,四人便走过了程序,被吩咐入座,座次在陈才人之后,几个失宠才人之前。既然是排好的,也轮不得他们推让,便安静坐了,原先受过礼后就默然饮茶,等候礼毕的嫔妃便轻言细语说起话来。 新人尚且不知道皇帝的后宫根本没有什么可争宠的,奇怪于气氛太好,上首贵人们便互相问候起来。淑妃是活跃气氛的主力,殿外问了贵妃,如今便关切起皇后。 瑞香就笑道:“其实也没有多严重,只是竟看不得文字,别说书了,奏章条陈,看一眼都头晕,没奈何,请你们三个多劳吧。” 说着又叹气:“终究是有了年纪,不比从前,怀个孩子真没有什么感觉,好在都过去了。倒是贵妃……你还是头一胎,脸色看起来也不怎么好,今日见过也就算了,往后请安还是免了吧。” 贵妃便欠身道:“臣妾也没有这么不济事,更不敢延误请安——原本就是每五日一次,算不得多么辛苦,何况出来走走还觉得好些。” 他虽然说话仍旧不怎么婉转措辞,但语气语义都恭敬服帖,比起对自己宫里的两个才人,和平常懒于理人的性情,这便算是十分温和。宫里人都说,贵妃多年不得宠,又掌握宫权,性子是越来越孤介了,就像外头说的那什么孤臣纯臣,横竖帝后都信任他,不得宠现在也怀了孕,倒也无妨呢。 也就是贵妃,不得宠也总有见面的机会,换旁人哪还有这个怀孕的可能? 瑞香便笑道:“若是当做散步来去,那自然也好。陛下说了,新人入宫便移驾往行宫,今年虽待不了多少日子,但不过去也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等到了行宫你若是不舒服,可别硬撑着。” 他语气柔和,又带着点随性的亲昵,显然和贵妃的关系并不坏,说得也很自然。贵妃又应了,皇后便问谢昭仪的二公主:“福华可好?几日不往我这里来,倒是想她了。” 谢昭仪便笑道:“好得很,只是写字儿不专心,被先生罚了大字,这几天都在和笔墨纸砚作对,一时半刻怕没有时间来闹万岁,昨晚还念叨这里的小弟弟,万岁既然想她了,我瞧她那字缓缓也能写完,回去就打发她来母后这里散散心吧。” 二公主生的艰难,女儿又贵重,福华自小就得了瑞香照顾庇佑,在这宫里也是常来常往,妙音并不客气。他自己不读书,但却识字,不然当初学唱学曲都不方便,还是有了福华,才认真读起书来,其实仍不怎么上心,只为了能看懂女儿的功课。 然而,福华性情温柔软糯,十足可爱,读书上头却不过平平,显然是随了他。皇帝对儿女的要求都高,决不允许不学无术,教授公主读书的先生便也认真,福华被罚写大字,妙音也只得督促,其实已经督促得自己头疼,也怕上火发脾气吓到女儿,索性让她来陪陪皇后。 福华年岁渐长,说话做事颇有呆趣,聊以解颐,瑞香也很喜欢,就笑着应了。 妙音是皇后的亲信,虽非能够交付宫务的羽翼,可关系却亲近,当初妙音生产,还是皇后坐镇,之后体虚,皇后也送了大半年珍贵药材,硬是把人救了回来,此后妙音唯皇后马首是瞻不提,连福华也有一半儿是长在皇后宫中的。 皇后生育虽多,却没有一个是女儿,心中也正稀罕她,这却是宫中其他人比不了的,时也命也。有皇后在,从无人怠慢谢昭仪,自然,屡经皇后提携,都成了昭仪,又有几个人能怠慢他? 罗真静静捏着手中玉竹骨的扇子听上首谈论儿女之事,笑微微凑了几句热闹,还转过脸来问金仙:“景棠可好?孩子小的这几年,可真是一天一个样,不错眼地盯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大了,唉……” 金仙一向秉承的是与人为善的心,更乐意和人谈谈儿子,便高高兴兴和罗真说起育儿经来。皇帝封王的儿子才三个,孩子稀罕,但嫔妃也不多,此时殿内便你来我往,热热闹闹地说起了孩子的事,倒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副水rujiao融的和谐模样。 四个才人无以插嘴,一时间竟然看呆了。 他们在家,自然也见过自家和别家妻妾相处,就没有见过如此和睦亲热的,这么多人,立场不同地坐在一起,居然没有一句话里藏针?这还真让人有些不习惯。 他们却是不知道,这个宫里最见不得争斗的并非皇后,而是皇帝。拜他早年间父兄后宫繁多,为了争宠花样百出,由此见识广博的福,皇帝是一概不许宫中有拈酸吃醋,拌嘴吵架之事的,也更不允许出尽百宝卖弄风情,勾引皇帝。 他嫌烦,更烦的是手段不入流。 嫔妃们没得争宠,名分又早就定下,不是有了孩子,便是失宠多年,要不然是一潭死水,要不然便还有孩子可以寄托丰富情感,强烈爱恨,太子都入储一年多,自然也就和和气气,平平安安的了。 只要皇后太子不倒,宫里的格局就始终如是,皇帝显然没有要改变的心思,他们不仅没有争的空间,甚至争了还会倒霉,自然也就安分度日。地位到了一定程度,生活也不过是吃喝穿戴,份例都是直接送来,享受总是少不了的,便是正一品的贵妃,也总不能把份例吃干喝尽,多多少少,够过日子就行了,还要如何? 至于孩子呢,总少不了一个亲王,公主,宗君的册封,皇帝在这方面还算公正,既然是迟早轮得到的东西,甚至前程还得看十多年后,现在又能做什么? 竟然除了吃喝穿戴,也就剩下饮宴游戏,闲聊度日。 一群三十左右的已婚之人说话,还句句都讨论孩子,四个十六七的才人根本插不进嘴,也不好说话,便都沉默,只偶尔轻声互相说一两句茶不错,味儿很香,或者这点心真精致而已。 闲话一刻多钟,皇后便开始送客。这十年宫中请安向例如此,从不会耗费太久,此次还是因为有新人拜见这个环节,因此才拖延到天色大亮,红日升起。众人纷纷行礼告辞,又以贵妃为首,步出殿门。 蓬莱殿内花草树木焕发出淡淡草木清香,台阶两侧尽是瑞香,这种旁处根本不敢养的花木如今只盛开在帝后宫殿之中。四个才人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又默默跟上自己主位的脚步。 宫中最为平常的一天,再度开始了。 瑞香被扶着回到后殿,先除了华服,首饰,换过简便的家常速袍,这才要了一碗蒸酥酪来吃,上头撒着桂花蜜,香气扑鼻,清甜而毫无腥膻。一碗酥酪吃完,他便问起孩子们的起居,又叫人带来景行,景逸,宸华,一一垂询。 景行像只小老虎似的有劲,也如小老虎般活泼,更颇为自负自己的能力,迈过门槛都不要人帮忙,甚至还试图帮瑞香分忧,抱抱弟弟。瑞香急忙把他搂进怀里,又让他挨着自己坐过来,抱了抱三个孩子,又揉了一顿景行,这才觉得浑身渐渐松弛,长长出了一口气。 做皇后,他本是做惯了的,只要季凛一日是皇帝,他就一日不可能觉得做皇后的辛苦压过了所得,可这终究并不轻松。 片刻后,他放开了不耐烦却很乖,并不乱动挣扎的景行,吩咐道:“做几道福华爱吃的点心,熬了杏仁茶来,里头加点牛乳给她准备着,等会儿昭仪就会送她过来。” 景行听见,也高兴起来:“jiejie,jiejie!” 福华性子柔糯,又长得漂亮,还不似自己同母的嘉华那样坏,老捏他的小肥脸,说他的手臂像莲藕,景行很喜欢她,闻言便要下去,到外头看看。瑞香笑着松了手,叫乳母跟上,自己则笑眯眯亲了亲在襁褓里还动弹不得的景逸和宸华:“乖宝贝,哥哥走了,你们两个就陪着阿娘吧。” 宸华,宸啊,到底是嫡出的幼子,所谓天子居所的宸,就这样放在了头上。瑞香摸摸傻乎乎笑起来的宸华,也对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