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五陵多年少,天东衔烛龙
成玉虽曾为先皇太子,但却因并无资格的事实被揭露而废,因此在本朝中逝去,只能以宗君之礼下葬。因他病弱,早有短折之兆,因此此事皇帝与诸位大臣已有定论。当日夜里过世后,次日宫内便由贵妃主理,停灵发丧。 他为晚辈,又是宗君,葬礼在宫中并未引起多大的波澜。说到底生在天家固然富贵已极,可对成玉来说,既没有多少乐趣,又没有多少益处,活着的时候已经为人遗忘,死了也并没有几个人真正伤心。 虽是陈才人旧主,但因身份特殊,陈才人不过随大流上过香,又偷偷祝祷,希望来世成玉能够安乐顺遂,明面上不能再做更多。贤妃对此丝毫不曾表态,也就算是宽容。 成玉未曾出嫁,也无夫家子嗣,丧仪更加简单,停灵后便被选址安葬在先帝陵寝外的山上。这对父子感情如何众所周知,皇帝不使他随葬地下,倒也没有几个人反对。 说到底如今皇帝地位稳固,权威日重,成玉虽是旧日阴影,但已经不算什么难题,复杂的感情之下做出稍有不同的安排,朝堂之上并不会有什么意见。 当日皇帝过去的时候,成玉已经回光返照。他病得越来越厉害,年前便卧床不起,稀里糊涂,很少说话,更很少闹事,常年幽闭的生活,孤独的心让疾病轻松夺走了他的本质,只留下一具躯壳。 因为太过熟悉季家人阴暗偏激的这一方面本性,皇帝有时候其实会错觉他已经从身体里死去,消失。成玉并不是温柔驯顺的性格,甚至因为本就一无所有,磨难重重而格外轻易走上极端,假设不曾因病早亡,也很难在岁月中逐渐平和,在幽禁中活过几十年。 死前回光返照,成玉也只是清醒了一瞬,他的身体实在是太差,油尽灯枯之时看到此生唯一与自己有深切纠葛的人,竟从枕上抬起头,眼中迸出绝望又凶狠的目光。环顾内室后,他又重重跌回去,硕大泪珠滚落,在被皇帝弯腰握住手的那一刻,渐渐消散了最后一缕魂魄。 或许是早有预兆,也或许是预兆之前就料到了今日,皇帝确实悲哀,却很难觉得悲伤。 季家人生来尊贵,但也因此有无数骨rou相残,至亲厮杀。他们是有感情的,可是权位在上,感情有时候不值一文。尤其在皇帝身上,感情深厚,与亲手杀死对方并不矛盾。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皇帝所杀的人都该死,被争权夺利殃及的人都不无辜? 已做了无情无义的事,又何必流虚假无耻的泪? 他确实怜爱成玉,在能做到的范围内,愿意容让对方,但当年为免地位动摇不肯令他出嫁,生出丝毫动荡,如今已经儿女成行,生活美满,成玉又能占据多少地位呢? 正因他本是无情的人,所以一时心软就总会令人疑惑。他有感情,但世事变迁,心中最重要的人和事总是一变再变,而他作为皇帝,必要的时候总是习惯了舍弃。 原非多情,善始善终竟已经算是很难。 次日在紫宸殿,常朝后留下诸公议事,他顺便将此事告知,君臣间早有定论,宫中贵妃cao持,宫外有司主理,此事甚至没有讨论与争执的必要,就这样结束。 瑞香因有幼子在侧,甚至未曾出席,好在嘉华和太子年长,可以代为致意。他心中知道皇帝没有让自己安慰的意思,于是也避而不提。成玉年轻早夭,诚然是一件值得可惜的事,但因为彼此并不熟悉,瑞香确实并没有多少伤怀。 叫他安抚丈夫也不是不行,不过他感觉得到,皇帝并不需要。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瑞香已经习惯,皇帝从不认为夫妻之间必须感同身受,步调一致,从不认为妻子爱上自己,就必须恪尽职责,甚至更加卖力,一发将这种感情挥洒在丈夫身外的其余事物上。 正相反,因为足够了解后宫之人的内心想法,皇帝从不要求瑞香假装。不管是关切嫔妃,慈爱宽和,还是善待庶出子女,多加照拂,瑞香从不需要假装出充沛的感情。他只需履行责任,却无需调动身心,假装十分投入。甚至很多时候,不必他试图假做真情,皇帝就先把他从这些事里摘了出去。 有贵妃代掌宫务,许多事就可以让他出面,省却瑞香亲力亲为,也免除了许多他不怎么乐意做的琐事。而皇帝时常表现出对他心情的洞明,在成玉这件事上始终未曾让他负担自己的情绪,彼此也都觉得轻松。 因此成玉丧事后,他发现皇帝已经恢复正常,倒是问了一句:“好了?” 皇帝看起来多少有点沉静,一手抱着啃自己手的景逸,长长地叹气:“伤心太久就是做戏了,又又何必要?当初既然做了,今日何必否认?要是真想所有人都好好的,至少不是被我害死的,何必算无遗策走到现在?” 这话太真诚也太坦率,瑞香一时无语,眼看着他试图把手从景逸嘴里拿出来,结果只是让景逸换了只手吃,沉默片刻后才道:“你现在真是一点都不害怕我害怕你。” 皇帝轻笑:“不错。”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世事向来如此,死者停驻不前,进入冥界,而生者不断忘却,也就抛弃了过去。何况是在宫里,在天家?短暂人生转瞬熄灭,实在是太多了。何况皇帝这两代,亲情早被反复践踏,残存的那一点……也不过如此而已。 已经第十一年,瑞香早看开了。他变成真正的皇室中人,也亲眼见过太多季家人出口成章,口若悬河,真情实感,涕泗横流,至于他们是不是真心如此,到底在想什么…… 强求真字,往往反而堕入迷雾之中,同一件事也可以有多种意图同时达成,若是愿意领情自然很好,不愿意领情,也不算是错。瑞香看了看皇帝,心想,或许世事就是这么复杂,他没有什么好问的,皇帝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便很默契地不再说起成玉的事,瑞香终于看不下去景逸顺流而下的口水,叫人把他抱走,又叫皇帝洗手:“你也是,就随便他乱啃,虽说还没长牙,但看着也难受。” 瑞香早从嘉华那时候就发现了,孩子小的时候,皇帝对他们做的任何事似乎都能忍耐。小孩子不知轻重,抓到什么都往嘴里塞,口水瀑布般源源不绝,还会拉丝,除了吃手就是吃脚,大声喊叫,猛拍栏杆,抓抱着自己的人的脖颈耳朵,抢父母的发冠发簪,被抱起来便试图往父亲头上爬…… 小孩子虽然弱小,但自己却不自知,甚至有时候力气一点都不小。瑞香即便已经有了六个孩子,熟练且放松,但仍然习惯精细一些,不允许孩子到处乱啃乱吃。 皇帝则不到无法忍受就全然不管,即便被吃的是自己的手,被扯的是自己的头发。他并不会生气,也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错。孩子什么都不懂,也只是出于本能,啃就啃了吧。 在许多事上,皇帝着实擅长忍耐,对于自己的孩子,尤其是瑞香所出,他的耐心更是十足,一面洗手一面摇头:“既然如此你也把宸华放下,叫他们抱走吧,我正好有事要和你说。” 瑞香若有所觉,挥手叫人把孩子抱走,自己斟出两杯茶静静等候。待伺候皇帝洗手的宫人也退下之后,夫妻二人坐在一起,皇帝沉吟片刻,开门见山:“贵妃手掌宫权日久,如此下去于局势无益。我欲开礼选,择良家子入宫,正好可以挑一两个备选。” 此事瑞香记得,当年贵妃入宫后不久,皇帝便曾有过承诺,不会去碰。到了这个时候,瑞香第一时间担忧的倒不是他会食言,或者惊讶于他对贵妃的猜忌与安排,而是微微蹙眉,叹气:“贤妃不会也……当年说他不能活过十年,可如今看来,不是也……” 菖蒲身体也不好,随着年龄增长,逐渐更加虚弱,但因为有景星,日子充实愉悦,因此倒也看不出什么。长久生病的人,有时候缠绵病榻却不会轻易辞世。而皇帝一直将他作为制衡监察贵妃的人看待,所以此时提起要备选之人,应该是贤妃确实…… 果然是一个多事之秋。 皇帝从翡翠盘里摸了一颗深紫酸甜的葡萄,剥皮塞进他嘴里,蹙眉:“不好说,御医现在是什么都不敢说了,但他……确实是该早做打算。礼选并非易事,也未必能有合适的人,再拖下去若有不祥,到时根本来不及。” 瑞香吐出葡萄核,放进茶盅里,仍然蹙眉:“贵妃多年未有不敬,萧家与他久有嫌隙,将来未必……” 话一出口,他就明白了,未必这种话,对皇帝来说没有安慰的作用。他不会寄望于一个人的良心或者本性多年不改,更不会指望别人自己约束自己,与其让他们自觉地做贤妃,不若不给他们做贤妃之外的其他机会。 瑞香轻叹一声,想起景星:“二郎纯孝,对贤妃甚为敬爱,万一贤妃果真……真不知道他要怎么办。陛下对他可有安排?” 皇帝慢慢剥着另一颗葡萄的皮,凝视着逐渐展露的碧玉般的果rou,道:“陈才人久在贤妃宫中,二人实为母子,待之后……可以让他来照顾。男孩子,早日搬离母亲身边不碍什么事,再大一点,就从薛家选取贤淑温柔的王妃,成家立业,你实在不必过于担忧。” 这样也算善始善终。 贤妃和景星是善始善终的一对母子,陈才人作为生母,也能够照顾他一段时日,日后景星也可以孝顺关怀,而薛家因皇考零落成泥,因贤妃一转颓势,若子孙后辈争气,却也不难出头。 瑞香多少理解了皇帝的意思,转而提起贵妃:“如此却也算各得其所,善始善终,毕竟贵妃也是入侍多年,陛下想必对他也有安排吧?” 皇帝却先说起似乎无关的话:“早些年,我确实执着于善始善终,大约是实在想不通,做皇帝的何必过分刻薄,斤斤计较,无情彻骨,分明有些事不算难。所以做许多事,都想要强求一个结果。也或许当年心里没底,但却知道想要成就一番截然不同的功业应该做什么。现在或许是年纪上来了,人也想通了,不比从前一意苛求。看他运气的好坏吧。” 瑞香总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但确实是不打算对贵妃做什么特别留情的安排。本朝妃嫔若是无出,皇帝身后便会被送到宫外落发出家,从此青灯古佛,比起恩养宫中来,自然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作为皇后,瑞香自然不可能有此命运,但想一想也觉得不会舒服。 他和贵妃无冤无仇,多年相处下来还算和睦,想象不出对方落发出家的模样。但想想贵妃年纪不算太大,自己尚且没有放弃生个女儿的心愿,贵妃未尝不能留下。 就算受君妊孕不大容易,但贵妃的运气……享人间富贵,运气怎么都不能说差。 他见皇帝确实一副看开了的样子,也就不再追问什么,跟着剥了一会葡萄,堆满一只小碗,心思忽然转到礼选之事上。危机感么,说实话并没有太多,丈夫的感情和心,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到了这个年纪,这个地步,皇帝早没有耐心,也没有余力去和年轻鲜嫩的美人从头培养一段感情,或者说,在皇帝心里感情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别说一心一意的爱慕,就算天上神仙青眼,瑞香也很怀疑皇帝会不会受宠若惊昏头昏脑地投入进去。 对方说到底是无情的人,旁人的心情,感情对他来说,就算知道也可以全然忽略。而十年前……瑞香也不只是一个贤淑端庄的皇后,甚至可以说,在某些时候,他固执,叛逆,凶狠,不留余地。 当年瑞香担忧的也不过是年华老去,不再能够让皇帝感到床笫间的欢愉,或者相处时的悦目。但现在瑞香忽然想通一件事:“你近来总是很奇怪,在含寿宫时说什么生死之事,你……” 眼见他人无法逃离死亡,而自己也逐渐年华老去,不再像是年轻时那样气势凌人,满心能够扭转落日,让太阳重新挂在中天的自傲,虽然仍旧无情,可却开始害怕,死亡会降临到无法承受的某一人身上。 现在可以仅仅只是悲哀惆怅,叹息伤怀,可是真到了瑞香的身上,那他该怎么办呢? 甚至仅仅是想到时光在每个人的身上都不容情,衰老势不可挡,残余的时间似乎已经所剩无多……所以才不再执着,所以才不遵循什么奇怪的帝王方略,而忽然看开了吧? 瑞香静静看着自己的丈夫,忽然想,他还真是没有变,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仍然让自己觉得爱他太不容易,时常觉得疼痛,可……如果能永生永世爱下去就太好了。 只有死亡无可违逆,必将来到每个人的身上,瑞香算是随分从时,从没想过永生的人,但还是觉得这真的是太残忍了。让一个深谙死亡,失去,孤独的人,担惊受怕地等待着最终的宣判,等待着自己会不会鸳鸯失伴,回到孤独。 更何况皇帝从不是一个盲目乐观,忽视悲剧可能的人。 瑞香静静坐在他对面,忍住没有流泪:“这不是还在你身边吗?” 此刻他是真的希望,世上真的有烛龙,斩龙足嚼龙rou,就可以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爱者不死,爱者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