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琴瑟在御,岁月静好(奇迹香香的日常)
猎场占地广大,居住的宫室虽然小,但景色却很好,瑞香和景行一先一后醒来,看见的便是透过浓郁翠色洒在身上的淡金色阳光。景行还很娇嫩,不能到太阳底下去,但却喜欢看这种景色,仰面朝天地躺着向窗外看。 刚出生的小婴儿软软嫩嫩,肥肥短短,瑞香已经很习惯和他们睡在一起,清醒后才叫人抱给乳母喂奶把尿,自己则起身梳洗,顺便询问那两父女的动向。 “陛下和公主还没有回来,您也才睡了半个多时辰而已。”贴身宫人又看了看宫漏,报了个具体的时间。这个时候做什么都有点提不起劲,瑞香梳洗后陪景行玩了一会,又叫人准备好井水冰块,湃好各色鲜果,再准备冰碗,自己先吃了一碗酪樱桃。 新下来的樱桃带着酸,用蔗浆酥酪搭配是最好的吃法。洛阳就有樱桃园,因此今年宫中收到的樱桃又好又多,群臣及后宫分到的份额也多。搬来洛阳之初,瑞香就听过不少命妇明里暗里的打探,还是觉得长安最好,盼着一年半载后就能回去。 但此地水土也自有丰美之处,更方便了各地物产转运,就连荔枝运送起来也更方便。 瑞香倒说不上更喜欢哪里,只是想起听人提起现在外面管皇帝叫逐粮天子就想笑。 时间长了,无论是皇帝本人,还是瑞香都早已发现,做皇帝管理天下,和管理一家其实差别也不大。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做皇帝的也不可能事事做到最好,更不可能让眼前的每件事都做到最好。无非是处理眼前的问题,尽可能地不出纰漏。 以瑞香管理后宫而言,他也很难有自己眼下毫无贪腐,欺凌,不公无理之事存在,一丝一毫都没有的自信。治大国如烹小鲜,也须得有广阔的胸怀,一时之气不要紧,但是放不下,扔不开,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人,很显然也不适合做皇帝。 瑞香信任皇帝的能力和心胸,算一算中山王也快回来,等兄弟二人会和,越国公这条线就可以全部起出来算账,皇帝的气撒出去,也就好了。 幸好近来缇骑查访,万家并未有人参与其中。这一方面是万家主支强盛,旁系弱势,而瑞香父母对旁系始终不曾少了约束管制,对子弟的要求更是不低,另一方面也是万家近年来蒸蒸日上,但上下都有居安思危的自觉,和作为后族的谨慎。 他们只需等昌王入储,何须参与挖皇帝墙角的机会? 一个偌大的家族,本身也是利益联和的集体,万家上下都有焕然一新大步前进的趋势,又何须站在皇帝的对面,只为从油锅里捞钱? 而崔家则是相反,人口少,事也少,皇帝的思母之情和补偿心理也因太夫人尚在而只在太夫人这一系。当年太夫人能够令两个儿子不得出仕以避祸,到这个地步两位舅舅自然也能严加约束家人。 虽然都是后族,可一来崔家饱经风雨,二来崔皇后毕竟不在许多年,崔家二位舅舅虽然出仕为官,可行事不仅毫无张扬之意,甚至过于冷淡,颇有疏离出世的姿态。 崔家旁支从前不少,在朝为官的更多,可自崔皇后出事开始便被接连清算,现在反而只有地位被皇帝提了上来,声势和胆子却还没来得及发展。 万家籍贯京兆,世代都在长安,皇帝眼下,虽然族人众多,但违反乱纪之事却很难有机会做出来。因此,知道皇帝要清算不法豪强,瑞香心中虽然也隐隐担忧了一瞬,回头便传信出去让家中对族人多加约束。 当今豪族,兼并田亩的情况已经十分严重,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而失去了田地的贫农,最终只能卖身为奴仆,或者作为佃户替豪强劳作。这种人口一多,作为隐户便不需对朝廷交税,连数量都不能被朝廷知道,是极大的隐患。 想当初太祖立国,因经年战乱导致十室九空,田亩无人耕种甚至成了荒地,因此便定下了这均田制,规定民众开荒后的土地,部分土地在耕作一定年限后归其所有,部分土地在其死后还给官府。 这均田制的基础上,则成立了租庸调制。此制规定,凡是均田人户,不论其家授田是多少,均按丁交纳定额的赋税并服一定的徭役。租庸调的制定和实施须均田制的配合,一旦均田被破坏,租庸调法则会随之失败。 一旦豪强兼并土地,贫者失去土地却要继续在租庸调制下服役纳税,便会造成民众无以负担于是逃离原籍,或者卖身为奴,以至于土地仍在原地,而赋税徭役却无以为继。 最终土地也好,人口也好,都落进了豪强的口袋里,然而他们却无需纳税,无需服役,如此财富自然是越积累越多,朝廷越发贫困,豪强根本是截断了朝廷官府的收入,与皇帝争利。 即位之初,皇帝便深知这土地间的矛盾,可是豪强同时也是与他一同管理天下的人,要如何对他们动手,动谁,动到什么程度,无一不是需要把握的。 豪强并不是与皇帝完全对立的,甚至很多时候,皇帝离开了各地豪强门阀世家,自己也就不再是皇帝。他需要官吏,需要文人,需要武将,而哪怕只是小吏,只是区区廪生,其家中也必然会买房置地,不断囤积。 哪怕是从寒门小户考举进入朝堂,当他们逐步升官,家中也就自然而然有人送田送人送仆婢金银,为的就是得到他们的庇护,免于赋税徭役,最好是能够鸡犬升天。 这本是无法避免的必然过程,因此于皇帝而言,也不能杀尽天下的豪强门阀,占据多数土地的人。 杀掉了他们,也就是与自己为敌,皇帝之所以成为皇帝,站在世间的最高处,那是因为下面有无数人作为依托。想要做一个好皇帝,做出些许成绩来,便不得不理解这规则,又与规则,与自己的敌人,盟友,臣民相互依存。 皇权,门阀,地主,黔首,其中任何一个占据绝大多数的权力都不是好事,但如何达到平衡,又是一门因人而异的学问。 从前瑞香并不十分懂得这些,毕竟他虽熟读经史,这些道理也在其中,但却不会用浅显的语言,更不会反复对他宣讲世界的本质。是皇帝自从两人心意相通,彻底合二为一之后,便不曾隐瞒他朝局政治,也不曾将自己的想法隐藏起来。 从最宏大的目标,到最小的细务,皇帝或许是漫不经心地提起,或许是对唯一一个能够倾听的人通讲好查漏补缺,或许是为了与瑞香取得共识,好让两人在不同的方面表现出相同的态度。 而瑞香虽没有兴趣直接插手政事,也觉得并不需要自己插手,可领会皇帝的意思,学习复盘他的思路,亲眼见到他是如何缓步推进,坚持,虽有失败可却始终让事情向着希望的方向发展后,瑞香也逐渐养出了一种本能。 他不再需要很多解释才能明白整件事的脉络,也无需清楚地摊牌就能知道皇帝的意图,看丈夫的表情,听他说话的态度,瑞香就能知道他最终会选择怎么做。 这或许比不上和丈夫一起临朝称制更直接,但瑞香知道,这比一同临朝更难做到。 他是世上最了解皇帝的人,甚至可能已经全部了解了这个人。如果他想不动声色地cao控皇帝,如果他想要参与政事,他相信自己是能够做到的。 瑞香不过是找不到理由。他是深得宠爱和信任的皇后,是季凛的妻子,他的孩子们健康快乐,他的家人也都安然无忧,能够实现自己的抱负,他的利益和感情都与皇帝高度重合,他无需拿起武器刀剑相向。 因此当他没有这个志向的时候,他承担起皇后的职责,作为国母就足够。 当然,这也并不轻松。 吃完酪樱桃后,瑞香便叫人换了冰山,把自己还在做的那件衣服找出来,硬着头皮继续做。 为了做这件衣服,瑞香身边还多了两个尚衣局里的老女官。他们的手艺是不如从前了,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手也变得粗糙,但眼光与技艺还在,指点瑞香却很合适。 他从前给皇帝做的夏衫,也就是他们给出的建议。 这种夏衫不是见人的时候穿,严格来说只是用来纳凉燕居,瑞香的压力还没有那么大。可做起正经的外袍,瑞香却差点不知道该怎么下针。裁剪缝合对他而言已经不成问题,毕竟给同一个人的衣服做多了,皇帝的尺寸又不怎么变,这些不过熟能生巧。 难的是皇帝的外袍他拿来参详过,却发现其裁剪缝合无一不精妙高超,自己根本做不到,于是就只剩下头疼,再慢慢练习。就算如此,这练习也是作弊的,他拆开皇帝没穿过的旧衣服钻研,因为不想做得太差丢人,进度也就无限搁置。 中间还有生育,养孩子之类的大事,若不是为了哄丈夫高兴,瑞香觉得自己还能再拖一段时间。 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呢?瑞香不得不长痛化为短痛,打起精神继续做。 埋头做了两刻钟的针线,瑞香已经觉得脖子酸疼,眼前发花,难以继续,于是放下抬起头来放松片刻,就听见景行又哭起来,这一次听起来是因为生气。瑞香看了看外头,干脆决定叫乳母抱着他,带孩子出去在阴凉处看一看。 猎场是为了打猎存在,但供人居住的宫室附近景色也很不错,在树荫底下散步的话倒也不怕太阳晒得景行发红起皮。 算算时间皇帝和大公主还不会回来,瑞香就准备把时间消磨在外面。 宫人们全部动了起来,准备皇后与昭王出门需要准备红曲华盖,凤辇,桌椅坐垫,茶叶点心等等,更有一部分人忙着为家常装扮的瑞香更换出门的衣服,景行哭闹挣扎,出了一身汗,也得用细棉布擦干后换一身衣服,还要带上他的玩具。 终于出门后,瑞香在外头陪着景行玩了许久,直到皇帝那边有人送信,说是已经要回来了。而小楼那边也传信,说原本在猎场中的宗室子弟听闻圣驾降临,纷纷要来请安。 瑞香叫人回绝了这些宗室,带人回了小楼,吩咐准备那父女俩洗漱的热水香膏等物,又将提前准备好的鲜果都拿出来,免得太凉,随后开始安排膳食。野味rou类就用那两人的猎物,除此之外这边要准备的就是酒水鲜蔬和凉菜。瑞香想吃豆腐和黄瓜,又忖度那两人的口味要了几个菜,剩下的就让带来的庖厨自己看着办。 至于侍从那倒是简单,按照宫中规格赐宴就是。瑞香顺便叫人准备了乐舞,以防万一皇帝想与侍从近臣同乐。 等到父女两人带着滚滚烟尘和猎犬猎鹰,一大批侍从回来的时候,果然都汗流浃背脸色涨红。瑞香叫人带他们下去洗漱,又安排了侍从人等,连猎鹰猎犬都有专人接走照顾喂食,至于猎物则立刻按照皇帝和大公主的安排送进了厨下。 皇帝体热,夏天就格外喜欢沐浴,出了一身大汗更是要洗,大公主也是一样,瑞香干脆叫人将鲜果冰碗一起送了进去。 片刻后,有人来传话,说皇帝请瑞香过去。 瑞香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进去了:“怎么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皇帝体格比他大,瑞香不是没有试过给他洗澡,结果就是发现自己根本洗不动。即使皇帝很配合,可瑞香连给他搓背都觉得累,而皇帝呢,则没有任何感觉,总是让他用力。于是后来两人也都放弃了这件事。 小楼里不比两人的宫殿,地方不够大,净房里也就没有浴池,用的是大浴桶,如果要泡澡,则只能去猎场另一面的温泉宫。皇帝就有点后悔,过几天就打算带着妻小搬过去。 见瑞香进来,靠在浴池边让人洗头发的皇帝睁开眼,伸出手:“一天都没有怎么说话,难道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 他直言不讳想撒娇的时候瑞香一般都拿他没有什么办法,而景行已经在外头玩得睡过去了,不用担心,于是瑞香干脆选择坐下,看着皇帝洗澡,和他说话。 两人先是交流了这半天的动向,瑞香岁月静好,做针线带孩子出去散步,皇帝则教大公主捉兔子训猎犬养兔子打弹弓等等,也过得很充实。瑞香提起做衣服的时候甚至还有些羞耻,皇帝倒是微微挑眉,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多久皇帝从浴桶出来,两个小太监围着他左右上下搓,瑞香也算是看习惯了,面不改色继续和他说话,聊聊孩子,聊聊未来的女婿人选标准,聊聊猎场景色,今日的收获。 终于,冲洗干净之后,皇帝焕然一新,带着隐隐香气和浓郁蒸腾的热气站在瑞香面前,一把拉他起来。 瑞香立刻警惕起来:“今天不行,现在不行,熙华还在这里,要是她看出来,我……” 皇帝一把将他按在胸前,紧紧抱了一会,又亲亲他的脸,满足地长叹一声:“你真好。” 瑞香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