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揣崽啦!
皇后万寿过后,行宫中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回宫。秋老虎肆虐,天气也不大好,众人鲜少出门,只偶尔听说皇后那里前仆后继有不少人献殷勤,进献种种珍稀宝物,食材,文章,全都用上了陛下,万岁等称呼。 说实话,这种待遇后宫众人是不敢想的,毕竟自从他们入宫开始就很清楚自己和皇后的区别,但要说心中毫无涟漪,却也不对。纵使皇后宽厚,时常有所赏赐,并不是难伺候的人,但亲眼看着他们夫妻二人恩深爱重,到底是会觉得失意落寞的。 似菖蒲这般年纪大了,又身子败落了的,见帝后恩爱虽然会觉得自己寥落,可亲眼看着皇帝从当年锋锐冷漠的少年变成如今这个藏锋于内,显然幸福快乐的男人,他也觉得很欣慰。何况他还有二皇子,日子没什么过不下去的。 淑妃性子活泼率直,在宫中和所有人差不多都交情不错,从来是个乐天派,皇后万寿之后也难免沉寂几日,只觉得做什么都千般无聊。他对皇帝有早年间的惊鸿一瞥留下的良好印象,朦胧憧憬,也有进宫后因长日寂寞而生的眷恋依赖。只是越是天真的人有时候直觉就越强,在瑞香面前淑妃或许还能论一论亲戚关系撒个娇叫个表哥,可在皇帝面前他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地位,很少真做什么出格之事,心里烦闷也只是憋着。 这日午后,淑妃陪嫁的侍女见他这几日都没有精神,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点心送过来,劝他多少吃一点。 淑妃也是闷够了,更不愿意叫人看出自己也会被这些事牵绊,干脆强打精神,叫她把点心装好,去看贵妃了。 按说,皇帝宠淑妃,皇后信重贵妃,两人地位又差不多,本该不那么亲近,但偏偏贵妃对淑妃而言不难相处,又是宫中境况最相似的人,来往也渐渐多了,一起喝茶吃点心,说说闲话总还是可以的。 淑妃和贵妃出身世家高门,彼此也有惺惺相惜之意,早先淑妃也觉得贵妃冷着脸怪难相处,也不好说话,谁知道多来往几次,他就发现贵妃也不算有城府,顶多是脾气差一些,倒是不阴毒。 两人都是妃,谁会怕谁?淑妃性子直,贵妃也不藏jian,打发时间倒是轻松一些。 淑妃到了之后,就看见贵妃正搦湘管焚清香,吟诗作赋北窗里。淑妃不懂,也不去看,笑着叫人将点心盒子打开,让贵妃看,自己则找地方坐下,一点也不见外地道:“几日不见了,我过来看看你。” 两人熟了,私下里礼数也就没那么规整,进门的时候淑妃是屈过膝,但还没等贵妃起身迎接他都进来了,也就只好这样。萧怀素拿他这种人没有办法,只好叫人收拾桌案,去烹茶待客,自己也起身到淑妃身边坐下,冷冷淡淡又别有风韵地问:“你今天怎么想着过来?天气这么闷热,做什么都没有心情。” 他好像是给自己懒洋洋的模样做了个解释,找了个理由。吴倬云刚才进来的时候,也看见他虽然提着笔,却不像是在推敲字句,而是在出神。 两人某种意义上也是同病相怜,虽然病因各有不同。萧怀素进宫是被家人强按头,萧家觊觎后位,觊觎储位,想挣个机会,吴家却是为了效忠,为了始终与皇帝保持一致,做最亲近的人。 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人的命运却是一样的。若是家中不出变故,自己也没遇上意外,就是在宫城里度过一生,若是家中出事,或者自己做了错事……家破人亡,废黜赐死,也不算太新鲜。 吴倬云只是不理俗务,并不是傻,想到这里心境豁然开阔起来,便笑盈盈看向贵妃:“闷着无聊,就来找你说说话,我看你也挺无聊的,怎么不去找我?” 贵妃这个人,讨厌的人有很多,阿谀奉承的,欺上瞒下的,中饱私囊的,虚伪做作的——由此就可以看出他处理宫务都遭遇了些什么,但偏偏吴倬云这般坦荡自然的,他自己虽然做不到,心里却有些歆羡,闻言便也笑笑:“身上发懒,也不爱动弹,你若有心,自然会来看我的。” 他和吴倬云际遇的最大不同,便是被皇帝冷落,虽然时不时也能见面,但说起宠爱来……年纪轻轻就绝了希望,认清楚是皇帝要晾着他,要把他当管事来用,他本就没有多少的心气也散了许多。 左右为皇后所用,日子也差不到哪里去,汲汲营营又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也就越来越淡然,平静。这不像是四大皆空,而是节制冷淡。 吴倬云知道他的心事,但也没有揭破,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觉得行宫美吗?” 萧怀素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但行宫天地开阔,景物丰美,他确实是喜欢的,也觉得新鲜可爱,便点了点头。 吴倬云又问:“你觉得锦衣玉食,呼奴使婢,手掌宫权,自你之下人人礼敬好不好?” 萧怀素掌管宫务已久,不是不知道人间疾苦,仕途经济的人,更知道自己如今的富贵与地位在世间已经是数得着的,不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生来就有,于是又点了点头。 吴倬云再问:“你我如今境遇,彼此心中也都明白,我不言其他人,只问倘若不是如今的陛下与皇后,我们仍然是这样的身份,会和现在一样吗?” 萧怀素一愣,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在绕着圈劝解自己,不由苦笑一声,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陛下与皇后恩爱,是我们的幸事,何况君恩宽厚,无以报之,我也愿意他们恩爱。只是……” 吴倬云笑了笑,抬手喝茶,又轻声道:“我没入宫的时候,成天异想天开,又是家里最小的,被惯得不成样子,可是到了需要我的时候……我自己也知道,没有别的可能。入宫,嫁人,其实都是一回事。我不聪明,更不贤惠,做事任性,做人也并不圆滑周到,在宫里也好,在宫外也好,总不能一生一世都在娘家,无非是各有各的委屈。只是……” 他说得真挚,萧怀素也不由动容,等着他说下去。 吴倬云站起身,指了指窗外:“天气很好,太阳很大,我还很年轻,很漂亮,许多人见了我要低头,能压着我的人宽容温和,我吃玉盘珍馐,穿绫罗绸缎,每日都可以见到无数美人美景。我喜欢打猎,喜欢骑马,喜欢听人唱歌,喜欢风摇树叶的声响,自然也喜欢陛下,喜欢皇后,喜欢琢磨吃什么喝什么,喜欢来找你说话,喜欢办个酒宴你们都愿意赏光……人生在世,还有几十年的光阴,一辈子很长的,自然有许多不如意处,可是要活着,要好好过日子,就得多让自己快活。” 他很少说这样长的一席话,萧怀素听到最后,就知道他确实比自己强,虽然也有想不开的时候,可大多数时间,他到底是高高兴兴的。 盛情难却,萧怀素也笑了:“我知道了,我以后也会学你这个好处的。” 淑妃不蠢,他能过得快活就是他最大的本事。萧怀素进宫的时候稀里糊涂,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所以才沦落到今天,与人无尤。他这个人瞻前顾后,下不定决心,日子过得稀里糊涂,但还算清楚明白,愿意认输。 事已至此,怨恨嫉妒于事无补,自己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正如淑妃所说的一样,他除了失去的,不能拥有的,其实也有许多东西,宫中生活心要明眼要亮,可也得给自己寻找快活的理由,满足自己的心。 难不成无宠就去死吗?都是高门出身,不只是为了自己进宫,吴倬云是为了家人,萧怀素便是为了不被家人要挟,只要他一日还是贵妃,一日还有皇后的倚重与信任,就一日不必多理会家人。 只是,说到最后,吴倬云也有些黯然,低了头轻声道:“只是,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那就更好了。” 这件事萧怀素心中有所猜测,但却不好说出来,端了茶低头去喝,也轻声道:“陛下心里有数。” 他们也还算年轻,将来还有几十年呢,谁知道皇帝会如何安排? 一连几日都是闷热,连菊花都晒得蔫了,但等到出发那日却是秋高气爽,一下子凉了起来。瑞香登车时带着几个孩子一道,连二公主也在,路上无聊,大公主便带着嘉华拆了她的小丫髻轮流给她梳头发,点花钿,陪她玩。 嘉华动手毛躁,就专门坐在一边动嘴,指挥着大jiejie来去,二公主倒也乖巧,坐在长姐怀里啃着点心,始终不曾乱动,后来甚至昏昏欲睡。 瑞香看着他们玩闹,两个小的都已经睡了,二公主胎里不足,身体也弱,性子也软,见她困了就叫大公主抱过来,在自己身后榻上安排睡下。大公主笑着坐过来,看了看已经睡沉的二公主,轻声道:“小姑娘真好玩。” 当世女子稀少而珍贵,生育个女儿也是很值得欢喜的事,似大公主这般十几岁的姑娘家喜欢小女孩更是再正常不过。瑞香也有些心动,伸手摸了摸小女孩软滑的脸,道:“是昭容养得精心,二公主胎里带来的弱,这几年调养着,也明显地好多了。” 大公主也怜爱地看着小meimei,接话:“再仔细调养几年,也就彻底绝了病根儿,就顺遂了。” 她从前骄傲明艳且尖锐,和父亲真是一模一样,现在年纪渐渐大了,也独个做主,底下还有一串弟弟meimei要照料,性情看上去倒是平和从容许多,颇有雍容仪范,长女风姿。只是还不等瑞香说什么,她便开了个玩笑:“不知道母后何时给我们添个小meimei?自从景历和曜华出生,这也过了好几年,该有好消息了吧?” 瑞香被孩子调侃,不由好笑:“这种事看缘分罢了,急不来的,何况也不是你该说的。” 大公主想了想,又说:“算啦,还是再来几个小弟弟吧,景历一个人,怪孤单的。” 她是公主,久在宫中,皇帝教育儿女又都是一个标准,读的书多了,也和父亲时常议论政治,皇帝并不禁止,所以大公主也不是什么无知女子。儿子太多了是个麻烦,但太少了也不行。景历没有同产弟弟,一个人势单力孤,何况他到底年幼,因皇帝都要等等再看,旁人自然更要观望。 瑞香再生几个儿子,壮大了景历的声势,也是他天然的臂膀,对谁都是一件好事。 这话虽然很在理,但瑞香也没有接,而是摇了摇头,微笑:“你总是爱cao心,分明自己还是个小姑娘。该父母忧愁的,你就别多想了,年纪轻轻,高高兴兴地生活就好,我们还护得住你。” 大公主又被他这样说,也知道多年来他就是这样做的,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在瑞香的肚子上悄悄看了一眼。 她是未婚女郎,旁人自然不会和她说怀孕的症状什么的,不过想想在行宫几个月,父亲都和母亲一道起居,也该是有了吧? 瑞香没注意她的眼神,只觉得自己也有些困了,猜测大公主也乏了,便把她也留在这儿,将二公主放在中间,一起睡了个午觉。 路上瑞香就已经时常犯困,又格外容易饿,回宫后更是一睡就再难起来,几次下来,瑞香自己也就心里有数了,隔日御医再来,便听见皇后含笑问:“如何?” 御医也是笑眯眯的:“万岁有孕,一月有余。” 如今宫里管皇后叫万岁,管皇帝叫圣人乃是最新的流行,时常出入的也都学会了,御医更不例外。 瑞香都生过几个孩子了,早有感觉,赏了御医后还记得叫人去给皇帝送信,自己则又叫了点心吃过,上床去睡了。 到了晚间皇帝过来的时候,全宫上下也都知道皇后又有孕了。瑞香才刚起来,几个孩子围在床边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有的不明白怀孕是怎么回事,有的想不通孩子怎么能在肚子里,那么大,都看不出来,有的知道得多一些,譬如嘉华,便对其他几个讲当年景历和曜华那时候的事。 他记事早,说得似模似样,虽然孩子气一些,但却清楚无误,只是吵得厉害,瑞香含笑看着,皇帝却受不了,一进来挨个抱一抱就把他们打发出去说话了。 瑞香坐起身,笑得更快乐,抬手拉他的袖子:“你要不要摸一摸?” 皇帝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摸了摸尚无痕迹的小腹:“感觉怎么样?” 瑞香靠进他怀里:“没什么,就是容易饿,也容易困,都生了三个孩子,没什么值得紧张的。” 皇帝就摸了摸他的头发,又亲了亲他:“辛苦你了,再生几个,也就不生了,再也不生了。” 瑞香震惊:“还要生几个?” 皇帝如今已经打消了几十年两人生十几个的念头,沉吟片刻,犹豫不决:“七八个……总是要的吧?” 瑞香眼前一黑,不笑了。 生过景历和曜华,他休息了五年,算上肚子里这个,至今也才四个而已,再生三四个……那要生到何年何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