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秋风吹战鼓擂,离情依依泪眼问谁
亲征之事已定,宫内外朝全都忙碌起来。自古以来兵戎与祭祀都紧密相连,尤其皇帝亲征,更是需要吉兆。 瑞香也迫切地感受到需要自己挑起大梁的压力。皇帝在和不在,那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即使现在还没卜问出一个吉日,前朝也还没有安排好,瑞香也已经感觉到了动荡和恐慌。 皇帝也是第一次在拖家带口之后要离开宫城,因此花费很多时间与瑞香商议事情应该如何安排。 他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之前交给贵妃的宫权必须收回,瑞香对宫里的控制力要无人能比,宫中请安也必须遵循最初的章程,这样才能最大限度避免有些意外发生后瑞香不能发现。皇帝在时皇后有贵妃分担繁杂的宫务是顺理成章,但皇帝不在宫里的时候,皇后就要令行禁止,不能被任何人扰乱。 皇帝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需要多久才能回来,最好的预测也不过是三五个月,宫中最重要的就是保障孩子和后妃平安度过这几个月。大公主说起来已经不小了,而且她已经独居,倒是可以帮瑞香的忙。瑞香也曾动过心思等皇帝走后让她搬过来住,但他这里的孩子已经不少了,让他们全都待在一处不是什么好办法。 瑞香数出了几件事:“妙音才刚生产,身体又弱,二公主难免要我多cao心,这是不必说的。罗婕妤也有身孕了,需要好好照顾。我这里几个孩子必然不可能被亏待,昭仪那里的二皇子有他和陈才人照顾,也会没事。宫外宗室公主若是有事就会进宫,我也不至于处理不来。我知道以你的脾气,能想到的事都应该安排过了,外头的事大概是不用我cao心的,我就是……” 他也说不好。面对将来可能的事情的时候他是头头是道,井井有条的,并不觉得有什么是自己处理不了的,但心里总是惶恐,害怕,不舍,简直恨不得抓住男人的衣襟不要放开。要是这紧张而静谧的夜晚能够永远不结束就好了。 这或许是不舍,又或许是主宰胜负的是未知的神明,面对如此考验,他实际上是无计可施的。瑞香可以看住后方,稳定不让出事,可是多的他就无能为力了。 又或者是皇帝说除了照看后宫,诸宗室公主家,外头留守的大臣也会每日一禀报。如无大事他们也不过是例行请示,但如有大事,瑞香就必须要拿主意了。 瑞香不明白:“能有什么要我拿主意的大事?” 皇帝叹气:“万一战败,贼寇南下渭水……” 瑞香立刻变了脸色。 皇帝也不说了,过了一阵摇头:“你就真的没有想过还是可能战败的,是不是?” 这信心也真是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瑞香不像是被吓了一跳,过后就轻松起来,反而越来越觉得沉重,连瞪他一眼都没有力气,慢吞吞地说:“你不要吓我,有事就直说啊。”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这也只是以防万一。奏折凡是要紧一些的都要快马送给我批阅,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来问你。最坏的情况未必会出现,但你心里要有数,我走之后情势就不同了,有些事我在的时候不过是小事,我走之后你却不能轻忽。无论何时你首先要护住你和孩子。毕竟我远在千里之外,无事还好,若是出了什么事,赶回来也是来不及的。你的印玺能够调动禁军,如若有变,无论是要关闭宫门固守,还是护着你们离开,他们都能胜任。千万,千万不要轻忽,保重自己。” 瑞香这才发觉他心里最坏的情况居然是被人端了老窝。想来也是,没有人能说宫城一定固若金汤,不会出事。无论是杀手,卧底,还是冲撞宫门,这种事没有人能斩钉截铁说不会发生。自然,人人都希望安定宁靖,皇帝离开京城后这里什么都不会发生,但万一真的发生了,也不能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我明白了。”瑞香深吸一口气,缓缓挺直了腰身。 瑞香发现丈夫心里可怕的是这种事,不知怎么,虽然也觉得沉重,可却好像把自己心里的阴霾给一扫而光了。他担心的事太过具体,比如妙音的身体,比如二皇子或者罗真肚子里那个有什么意外。这种事他不愿意沾手,可却不能不沾手,要是出了意外可就真的太…… 该说什么呢?皇帝心里天下动荡,帝位不稳,宫城遇险,敌我厮杀永远是最大的危机,好像瑞香担心的那些根本不是事一样。 瑞香叹气。虽然他也承认皇帝担心的事似乎更要紧,但不知怎么的,他也知道自己被提醒了还有这种可能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但却并不怎么觉得情势会如此发展。既然如此,死又不会死,似乎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了? 这时候夜色静谧,正是所谓碧梧金井秋风盘旋低回的时候,瑞香听见外头风吹梧桐叶的声音,忽然沉沉松了一口气,从倚靠着的迎枕上起来,亲手去剪烛花。两人刚才在帐子里喁喁细语,说的却不是什么临别的殷切情话,反而像是拉上床帐鬼鬼祟祟的密谋,他起身后气氛才为之一变。 皇帝在床上侧向外面,看着烛光摇摇,把本身就宽袍大袖因而显得格外柔弱纤细的瑞香映得越发纤弱高挑,忍不住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消弭秋日无处不在渐渐兴起的寒意。瑞香正在从产后的丰腴中恢复,浑身上下都有为人母亲后特殊的温柔,从背后抱他双手合拢在小腹上,就越发能够体会这种温热柔软。 瑞香望着绫罗帐上摇晃的烛影,忽然整个的被离愁别绪抓住,沉浸入深重的哀伤:“我还从没有离开过你这么久,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京里的消息会源源不断的自皇帝出发后就一直传递给他,瑞香身为皇后也可以随时写信,但那仍然是别离,想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好像一瞬间闺怨离愁的诗词全都涌上心头,枕寒衾冷,鹦鹉聒噪,烛泪流干,月光如霜,落在同样如霜的手臂上。 瑞香没想过自己会面对这种寂寞。 他转过身抬起双臂搂住丈夫的脖颈,把脸埋进他怀里。皇帝抚摸他柔顺的头发,也沉沉叹气:“我也舍不得离开你。” 说来奇怪,多年孤独令人无懈可击,温柔乡却留下漏风的裂隙。皇帝自以为自己从来不怕孤身赴敌,也从来不怕分离,结果却难以遏制地在面对瑞香这幅模样的时候感觉胸口裂开一个深深的缝隙,瑞香把手伸进来,里面是柔软湿润,噗嗤一声就能洞穿的。那物晦暗不明,柔软弱小,唯一能触摸的人是唯一能伤害,却绝不会令它流血的人。 有情令人黏糊,迟疑,愚钝,有了挂念的人,离开的时候就藕断丝连,扯出无数密密的丝线,天涯海角也把他们连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召唤他回去,以至于未曾出发,就似乎已经有了迫不及待的归心,似乎他已经在外见过杨柳堆烟,见过雨雪霏霏。 抛却了一切沉重的事,两人一起躺在锦绣之下,紧紧依偎,听着彼此的呼吸,瑞香抓住皇帝的手,又被他反握,十指相扣,沉稳有力。两人都有未尽的话,却无法说出口,好像情意汹涌到喉口,太急促反而捉不住合适的字句,只能不断贴近,却生不出热烈的欲念,只有不分彼此,融在一起的本能。皇帝的呼吸就近在瑞香的耳边,说话声也是,轻盈又坦诚得意外:“一想到将来几个月都不能见你一面,我就恨不得把你吃了,或者带着你走。可惜……别的事或许可以,打仗却是决然不行的。趁着我还没走,你要多陪陪我。” 瑞香知道他也可以是很黏人的,只是没有料到他会说出来,一时间心中柔软,几近不知所措,只是抱着他不放:“好。” 而这陪伴也是实实在在的。 瑞香平常也没少到紫宸殿去,遇到大臣时也早能够从容自在地寒暄问候,甚至有时候遇到父亲,还能见一见面,问一问家里的情况。但他从没有几乎是住在这里过。皇帝把他留在紫宸殿,两人一同起居,显然是觉得心满意足,但瑞香却难免后悔,觉得答应了他有些麻烦。 礼法上帝后同居一宫是不大合乎规范的事,而且他终究还是要每天至少回含凉殿一次的。 但瑞香也不会说后悔,因为离别已经迫在眉睫,卜得吉日后,出征的日子就已经定了,瑞香在阖宫请安的时候告诉了妃嫔们这个日期,到时候他们也要恭送。 一时间氛围都很凝重。 人人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且他们的一身荣辱安危都系在皇帝身上,不由不担忧。可这种事,他们担忧也无用。瑞香说了几句安抚的话,众人也只是答应下来。淑妃的神色更加低落,大约是想到自己的父兄。 解除禁足之后,淑妃也十分沉默安静,不复从前的活泼。皇帝明摆着要冷落他和贵妃,如今又碰上这事,想起东征西杀免不了马革裹尸,他更担忧也是应该的。贵妃也十分沉默,对要交回宫权并无什么异议,整理清楚之后立刻交接明白,显然,他很明白这时候皇后执掌全局有多重要。 闷闷地喝了一阵茶,众人终于散去了。 瑞香蹙着眉目送他们出门,心想,这是皇帝的后宫之人第一次经历这样的考验,但愿安然无恙,不出意外。 他心里烦扰,坐不住,又没有什么能够分心的事,只好起身出门去看仍然不能起身的妙音。 以生产可能遇到的险境来说,妙音不算是倒霉,但生出这个孩子实在是掏空了他,以至于即使不吝珍贵药材,妙音的恢复也十分缓慢。宫中抚育孩子,从来都是生母亲自抚养的多,但如今这个样子,瑞香也难免多分心照顾二公主。 无论如何,妙音都是如愿以偿,生来尊贵的公主,皇帝的第二个女儿,如此身份给了他许多安慰,太医又再三保证只要细心调养,妙音终能恢复如初,只是再生孩子那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妙音也并不介意,有二公主于他似乎就是满足了一个妄想,不再期盼更多,每日只要乳母抱着二公主过来陪他半个时辰,他也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他的精力有限,也实在是无法支撑更久。 二公主满月后,皇帝赐名福华,因她生产时艰辛,身体也不如其他兄姐健壮,取这个瑞字但愿她能健康顺遂,天赐福气。她慢慢长开,显然更像妙音,眉目清秀,双眼极其有神。瑞香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乳母抱她去看妙音,就跟着一同进去,还抱过来逗弄了一阵,二公主早已经认识他,立刻喜笑颜开,伸出小手抓他,瑞香心头阴云逐渐消散。 妙音被扶起来半靠在床头,一眼不错看着他和孩子,嘴上抱怨:“其实我已经觉得自己好多了,只是还虚弱些,这些人却死活不让我下地,闷在屋里真是要无聊死了,若不是还有您来看我,还有这个孩子……唉,真不知道这无聊的日子怎么过,早知道我也应该多认字,现在还能看书打发辰光。” 瑞香笑:“谁能未卜先知不成?既然御医叫你好好调养,你就还是好好卧床休养吧,孩子就在你眼前,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妙音闻言,轻叹一声,等瑞香要将孩子放在自己身边时,直接让乳母抱出去了。这和他平时逗孩子不一样,瑞香也知道他是有话说。果然,妙音见人出去了,这才轻声问:“陛下亲征的日子定了?” 瑞香点点头。 “唉,”妙音又叹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安稳日子就是这么难得。但愿陛下旗开得胜,往后再也不要有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在宫中为妃嫔的日子或许说不上多么好,但若是皇帝有个万一,那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决然不会有什么好事。妙音最近两耳不闻窗外事,也难免为此担忧心烦,甚至想焚香祝祷。 瑞香也跟着点头。 妙音成日都在室内,也不见客,因此早习惯了只随便插一根簪子,不施脂粉,倒是显得柔软温和许多,看着瑞香:“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已经六神无主了,您想来更是难受。” 他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挑破了瑞香的若无其事,瑞香就难免从心里涌出一片压抑的情绪。他忍了片刻,还是承认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就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这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了……” 战争远在他能够处理的事情范围之外,瑞香其实相信丈夫可以解决此事,但也不愿意面对这付出和分离。并非不能,实不愿也。 妙音洞明地望着他,伸手握住他的手:“会好的,陛下乃是天子,此战必然得胜。” 他安慰瑞香几句,又忍不住开玩笑:“您这话其实说给陛下听是最好的了,说给我听,岂不是白费了这番缠绵情意。” 自从经历了他艰难的孕育生产这一遭之后,两人之间就不像是从前,暧昧中带着默契,好似更加深沉,几乎性命攸关。瑞香知道妙音对自己交付了信任,也知道这何其难得,偶尔被他打趣,也不会生气,只是毫无气势地瞪了他一眼:“别胡说,你问了我就把烦心事都告诉你,你倒好,拿来开我的玩笑!” 说着,把他的手往被子里一塞,不肯握着了。 妙音闷声笑起来,毫不悔改地冲他变本加厉使眼色。 其实,瑞香也没少说软弱的话。别离似乎是一种逼迫,让两人多少都有些放纵,没日没夜缠在一起,却不怎么做没羞没臊的事,好似顿悟了相拥而眠的意义。 终于,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瑞香送皇帝出京。 他深深下拜,皇帝将他扶起,二人隔着衮冕与祎衣对望,瑞香忍住了落泪,在袍袖下握紧了他的手:“愿君,武运昌隆。” 十月初,皇帝抵达边关,塞上已经快要飘雪,中山王亲自出营迎驾,将中军帐让了出来。 皇帝驻扎下来之后,并未如同惯例般开宴,而是召集诸将领,商议军事。 这一军常年由季威之率领,习惯了天潢贵胄的上峰,但也没有直面君威的经验,一时间十分拘谨,无形中都以季威之为准,事事都看他的举止和眼色。季威之心中大为无奈忐忑,却不能做出明显的指示,只好主动展开一卷庞大的牛皮堪舆图,将如今的局势讲解清楚,又若无其事一一介绍与会的诸将。 皇帝沉稳平和,第一夜只打算了解具体的形势。等他讲完后,皇帝叹气:“十月了,眼看着将要下雪,若是不能速战速决,战局又要拖到明年开春。后方筹集的几百万军费是禁不住如此花用的。若是真要打到明年开春,就辜负了万民翘首以待,众臣节衣缩食,开慷慨踊跃。” 这显然是不打算等了。 季威之咬牙:“若要速战速决,也并非不可,只要皇兄允许,臣弟愿意率军深入突厥腹地,骑兵迅捷,或许能够找到他们的主力在何处。” 草原作战就是这点不好,突厥人游荡来去,神出鬼没,而大燕的长城和关隘总是在原地的。孤军深入十分凶险,且这种任务只能以轻骑兵执行,速度越快,越是只能依赖奔袭突击,且无法携带太多补给粮草,若是与敌方主力正面相对被缠住,就是一个尸骨全无的下场。要是进入太深一无所获,甚至还可能迷路无法回来,草原上可没有太多能吃的东西,。 在座众人其实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办法,但季威之是皇帝最信任的弟弟,地位非常,他们不能随便答应。何况这个办法风险太大,成功的可能却很渺茫,并不值得冒险。 而皇帝到来后,季威之重新提起,正是因为他希望有了皇帝坐镇,自己能够执行这个想法。 皇帝默默看着堪舆图。 这幅图乃是多年来与突厥作战,一寸寸用鲜血摸索出来地形地貌然后绘制,是军中机密,上面横陈累累白骨。如此沉重的代价,实在不能被辜负。 但他也并不准备将自己的弟弟陷入险境:“未必没有别的办法,你不必如此急切。夜已经深了,诸位将军驻守边关辛苦,夤夜前来也不容易,今夜朕以美酒羔羊犒赏诸位,就留在这里吧。” 季威之的提议被否决,倒也没有人有异议,纷纷谢恩领宴。他们都知道皇帝今日只是粗略地了解情况,之后才会详细讨论如何作战。无论如何,艰苦等待多日后,他们也确实需要被犒赏一番。 军中饮宴要简单粗糙许多,好在有回纥进贡的香料,大块的烤羊十分美味,烈性的宫酿也相当适口。方才帐内还拘束紧张的诸将很快已经有胆子轮番敬酒了。伴着琵琶乐声与军妓的舞蹈,气氛逐渐与烤羊的篝火一般热烈融洽。 士卒们不能喝酒,但rou和rou汤还是能吃一顿,如此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轮值结束后篝火已经黯淡,烤羊的香气四处飘散,营地安静了下来。 中军帐内,季威之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为由说服自己安稳地坐在原地,面对桌上那碗清澈澄亮的酒。 皇帝就坐在他对面,这是两人自从那次尴尬而难堪的分别之后,第一次单独面对面。 季威之几乎都快忘了这种感觉,与兄长近在咫尺,呼吸相闻,而他甚至都不敢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