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惟愿取情似坚金,钗不单分盒永完
两人一番胡天胡地纵情胡闹,一直横跨了整个下午,都黏在一起根本没什么机会说话。终于结束后两人起身没叫人,简单洗了洗,随便穿一两件衣服,自己捡起满地信纸,瑞香捡起来觉得心疼,掸了掸好好放进匣子里,就听见皇帝在笑,不由瞪他:“笑什么?!” 虽然确实是很好笑,但不该这么嚣张笑出声吧? 不过成婚几年了,第一次看到他无忧无虑甚至瞬间青春的笑容,瑞香也不由瞪不下去,轻轻嗔了一句:“有什么好笑的!” 瑞香起身拿走皇帝手里的几页纸,很认真地收藏起来,放回原来的地方。他这里宝贝太多,所以管理反而不由他来,只有最近自己喜欢的,常用的才会放在妆台上,方便平时取用。不然的话全都收在库里,说不定哪天就拿出来赏人了。 皇帝扫了一遍觉得已经全部捡起来了,示意他锁上匣子。 瑞香扔东西的时候顾不上太多,所以信纸虽然全都飞了,但范围却不大,应该也没有遗落,只是上面皱巴巴或者潮湿,就没办法了,瑞香也羞于晾晒,看着圆圆的一颗汗滴的印痕,忍不住又脸红起来,收好了转过身,靠在皇帝怀里长叹一声:“今晚咱们就说说话吧?” 其实他总有很多话想说的,且越来越多,但情烈如火,要到缠绵极尽后,才能有空说话。 皇帝应了一声。 于是两人传膳,看孩子,吃晚膳,又分头洗漱,一起上床躺好。这种情况倒是少见,躺在一起,情意如同糖丝黏稠流淌,将两个人连在一起,但是却没更进一步成rou体缠绵。瑞香捉不住太多思绪,所以还是用孩子开头:“嘉华的脾气,越长是越大了,我想,总该想个办法,叫他别太任性。” 他知道皇帝多半是没有发现,就算是发现了也不会在意,果然,皇帝说:“他出生就封宗君,又是你我的头一个孩子,脾气强硬也没什么。” 瑞香想讲道理,又觉得看皇帝对大公主的脾气的意见,不一定讲得通,干脆说:“在家咱们自然可以宠他,可是宠坏了以后嫁人了,怎么办?日子总是要他自己过的,脾气强硬一些有好处,可是太强硬就会碍事多余了。” 见皇帝还是不太同意,瑞香不由心里叹气。 其实嘉华的脾气,他也是最近才发现确实不小。一个是不服乳母的管束,说要出去玩就是要出去,如果不答应他也不哭,闹得人不得安生,一个是要是别人因为天气时间不合适等等原因让他失望,把他抱起来带走,他就拼命挣扎,又踢又蹬。 小孩子的力气也不小,不能忽视。 瑞香自然是慈爱的母亲,但是孩子还是应该懂得世上有些事就是没有商量的,世上也不是只有闹一个办法达成所愿。何况虽然身为宗君,一辈子都不可能从夫君夫家那里受什么委屈,但是靠着皇帝的宠爱肆意妄为一辈子,和夫君关系却不够美满和顺,并不是他想要的孩子的一生。 进宫前,瑞香已经到了待嫁年龄好几年,听过太多过来人说的话。这些人有的在外是有名的夫妻和顺,有的就事事不顺,夫妻之间不说互相仇恨,至少也是陌路人一般。 他的母亲出身高,婚姻也算满意,所以教给他许多,大多数都是如何做一个好的管理者,如何主持中馈,如何把握权力,如何上下周旋不出错——似万家这等家族,出嫁后上有三层公婆,下有侄儿侄女,中间还有十几个兄弟妯娌,光是人际关系,就能让新媳妇夜夜担惊受怕。 等到他第二次许嫁皇帝,他知道消息,真正定下这门亲事,已经是皇帝逐步掌握大权的时候,母亲大概是有预感的,要比上一次伤感的多,到他房里坐了许久,说,你要做你自己,同时让他知道你是美好的。 一个人有一种性格,但你嫁的人……你到底好不好,还是他说了算,虽然做正确的事能够让你立于不败之地,但只有一开始就拿出诚意,好好相处,有所准备,才能将情意培养的越来越厚。你天性不善与人争斗,更不屑于弄卑鄙阴险的手段,可这世上正大光明和阴险卑鄙,本身不是手段,只是为人处世的道。 我教了你许多术,权衡,管理,用人,用钱,我养了你二十年,你有你的道,同一种手段,或许不同的人都会用到,可是目的,过程,结果,都是不同的。家中将你许嫁给藩王,自然也是为了权势富贵,但你生在万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嫁的人无论如何都得能带来好处,是万家的朋友。 做人妻子,不好了你们可以夫妻分居,只要有孩子,你自己一个人单独过,就像你十二姑姑一样,也不是不行,但要是有机会能够夫妻和睦,深恩厚爱,你就要记着我的这句话,妻子要可敬,但爱妻,娇妻,要可亲,要美好,要让他看到你的好,要让他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 天下妻子天生低了丈夫一头,女德也好,女诫也好,都是要你温顺驯服,要将自己放低了,当做男人的所有物,才算一个合格的,贤惠的妻子。可是你真正是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清楚的,你能做的远比他们期望的多,只是你必须要明白,婚后才开始认识,任何事都不能急于求成。男人不会低头,所以要你先体谅,了解,人和人的相处,都是以真心换真心,知道你的好处,你再做你想做的事,就没有那么难了。 千万不要急,宁肯慢一步,不要走错路。 瑞香其实记得的,不过他自己的婚姻,说实话和母亲说的一点也不一样。上无公婆下无妯娌,宗室人少,麻烦就少,何况他是皇后,没人敢过于难为他。和皇帝的相处,确实总有种种风波,但两人靠近的速度实在太快,他又连着怀了两次生了两次,一切都猝不及防,目眩神迷的来了。他被皇帝俘获,又忍无可忍争来了皇帝的真心,母亲的道理似乎就不适用了。 所以,他一时间也不敢告诉母亲,自己已经把心给出去,且沉溺其中,再也醒不来了。母亲口中的妻子,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但到了他自己的孩子身上,他忽然明白了父母对自己婚姻的期待是怎么一回事。最好是夫妻和睦,但真心相爱太危险了,暂且略过不谈,但最好,还是不要闹到要靠娘家和丈夫冷冰冰相处的地步好。 嘉华性格强硬,其实没有错,但是母亲的话是对的,世人对妻子的要求,都是贤惠温顺,因为这样麻烦最少,因此世上闺秀都标榜一个端庄大方,实际上一百个人是一百种性情。无论心里想要什么,相敬如宾,浓情蜜意,那都是婚后要自己经营的,只有这个温柔贤惠,就像是管家理事,针黹女红,识文断字一样,可以不做,可以不精,但不能连个态度都没有。 何况小的时候还好,怎么都可爱,可是大了万一仗着宠爱胡作非为,他可是皇后嫡出的宗君,身份摆在这里,将来嫁了人就能够四处交游,万一惹上事或者心大了插手朝政,随意管不该管的事…… 这世上终究还是对每个人都有限制的,瑞香不能等到孩子撞了南墙再后悔。以前不是没有公主密谋造反,或者公主插手朝政,支使驸马胡作非为结党营私,结果全家斩首的例子。常读史书,确实可以以史为鉴。 瑞香自己是有绝对不想碰的底线的,因此他也要教会自己的孩子这一点。尤其生了景历,外头的风浪实在太大,皇帝也传递过来一些,那些祥瑞令人头晕眼花,虽然知道大多数都是牵强附会,可这就代表了人心汇聚,瑞香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他一向是后知后觉,甚至根本不觉的,但在孩子身上,他就恨不得想到几十年后,都给安排妥当。 不由他想不到。 见皇帝还是不甚在意,瑞香也是无法,心想对他这生下来就是皇后嫡子的人来说,大概也不觉得嘉华就很需要教,毕竟嘉华还小,又是宗君,分量怎么都比不上唯一嫡子的。不过孩子本来归他管,所以他也不准备坚持说服对方。反正皇帝也不会指手画脚说他这样不对那样不对。 “还有,嘉华也渐渐大了,不用喝奶了,我就想给他把四个乳母裁掉两个,换两个年纪小点的宫人上来伺候,也陪他玩玩,毕竟景历和曜华要长到能陪他玩还有一段日子,大公主又得上课,还比他大那么多。”瑞香又说。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可能是他坐月子时为了不让别人区别对待三个孩子,所以频频敲打,乳母本来就很小心,现在更是小心,嘉华都这么大了,也不肯让他自己吃饭,还是要喂。他们当然是怕担责任,但是瑞香也不必要反复要求他们怎么做。做的不好的,裁掉就行了,找两个小点的玩伴也好。 这在宫里也是常例,皇帝就知道的,于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瑞香本来是找不到什么话题又想和他说话,所以聊聊孩子,说说家务,却发现自己越说,皇帝好似越沉重,越不太敢开口,于是说完最后一句,见他同意,沉默了一阵。 两人其实都知道有正事需要说,可是面对面躺着十指扣在一起絮絮叨叨说些家常,争论孩子性格到底好不好,实在是从未经历过的温柔宁静,都不愿意打断,眼神缠绵过了好一阵,两人先后开口:“我有事和你商量。” 瑞香一愣,他想说的是自己出了月子就可以动手采选新宫人了,这样宫里不干净不听话的隐患终于可以开始解决,但内府局的问题也很严重,不过这就不是他一人能决定做的事——内府局是有前朝官员专门负责的,尤其采买,动这里需要决心,还得皇帝完全支持。虽然知道皇帝大概也是早就想办了,但两人还是要商量好了,才能杀一个措手不及。 以前含凉殿只有一个嘉华,瑞香自己还不太稳当,所以动手不是时机,现在他就忍不住了。这些蠹虫,真的太贪婪了!他虽然没有仔细查过账,但这些人的胆子也太大了,有几次以次充好的动静都到了他这边,想也知道,他们吃了的比宫里花了的说不定还要多! 当然,瑞香是吃不上亏的。这些人虽然糊弄他,但是却不敢亏待他,设置拿贪了的钱和东西来“孝敬”他,不是说宫外采买顺手带进来的,就是明里暗里多送他没要的东西,衣料,珍宝,甚至给几个孩子多送,甚至敢于直接多送钱! 皇后的年俸是有数的,一年两万钱,除此之外还有布料,丝绸,份例内的衣食住行,其实都算在年俸里。虽然在宫里是最高,但其实日常花销还要养孩子,是绝对不够的。一般来说,后宫妃嫔要不然有娘家贴补,要不然就度日艰难些,只有升位分待遇才能提高,从吃穿到住的地方,使用的车驾,伺候的下人,都是不同的。 瑞香进宫后,其实没怎么留意过自己的年俸都怎么花了——他还没嫁人的时候一场赏春宴,都要花掉十几万钱,两万钱不少,但是实在不多。实际上他的日常花费的根本不是份例内的东西。在一日两餐之外吃东西,不是份例,在一年二十四身衣服之外再做衣服,不是份例,皇后年俸里也没有一年四季随时送来的首饰。 地位到了,其实明面上的待遇标准根本不重要,只是身份在这个层级的象征。瑞香真正办宴会或者做新衣服打新首饰,花的一个是皇帝给他的汤沐邑的钱,另一个是每逢他办宴会或者年节需要赏人,皇帝就叫人直接给他送东西送钱,并不愿意他多花费。瑞香的汤沐邑在山东,临近东海,海水煮盐,地方是很富庶的,虽然只能拿到赋税的一半,但已经是用不完了。汤沐邑其实换个说法就是给公主宗君洗澡换妆脂粉钱,皇后拿这个…… 他也觉得心虚,因为这不是皇后待遇里该有的,不是没有过,但那是前朝古制,重新翻出来显然是加恩,他向来不是嚣张的人,却死活推辞不去,只好收下。而逢年过节或者有事,皇帝送钱和赏赐的东西一起来,他也不能独独把钱退回去,又没有必要这样做,以至于虽然有个足够贴补自己的娘家,却从来没收过娘家送来的钱——实在是花不完了,从来就不缺钱。 皇帝的私库里,其实宝贝不少,前面两任皇帝搜刮敛财,价值不可小觑,就瑞香这里收到的,就多是价值连城,根本算不清的东西。檀木金丝楠木黄花梨木的各种家具,屏风坐榻,瓷器水晶琉璃琥珀各种酒器,用具,甚至还有真拿来让他用膳的碗,玉器更是不少,古琴大概也翻出了那么三张…… 首饰甚至未经打磨的宝石,都是一匣子一匣子送来,让他觉得皇帝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送出了什么,不知道登记造册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皇帝赏赐任何人,都是要登记造册的,开库房要两个人,带出来给皇帝过目确认之后造册,再叫人送出去,所以绝不可能出错。宫里妃嫔进宫时身家都是有数的,也会登记造册,所以一个人的收入几乎都是明白的,除非有其他见不得人的进账。这样的好处就是东西的来源基本干净,就是出什么脏事,也很好查明白。 瑞香生长奢华之中,身边事都很讲究,对宝贝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震撼,但这几张古琴确实让他昏了头,每一张都青史留名,爱琴之人不可能不迷醉,皇帝却…… 因为交给他的时候神色实在是太自然,瑞香事后才想明白,皇帝可能听见自己很久之前,夜里弹的琴了。皇帝不爱讲情意用言辞说出来,可他心中有所悸动,在外必定有所表现,只是太过隐晦,要猜,不能问。 除此之外,他最喜欢的还是那株八尺有余完整又漂亮的粉盈盈珊瑚树,虽然并不是时人推崇的血红色,但他爱的就是与众不同和温柔缠绵不大方的粉红色,放在正殿里的时候他身边的近侍全都露出rou疼的表情,忍不住问要是不小心弄坏了怎么办。 瑞香道:“要是不摆出来,放在我的库房里和放在陛下的私库里,有什么区别?” 都是蒙尘黯淡,不见天日。 所有供奉送到宫里之后,第一步都是皇帝那边的内侍省和殿中省留足了皇帝要用的,和皇帝赏赐宗亲,勋贵,大臣的分量,然后发到后宫,瑞香按照身份待遇分发下去,给自己留足赏赐外命妇的,少了自然不必说,反正少不了他的,多了多的那就是他的了。 何况有些东西也是直接送进后宫,他分好了给皇帝那边的,自己再行分配后宫,赏赐宫外。 新鲜瓜果也好,新的丝绸金玉也好,甚至鲜活鱼虾等物,有时候宫外不是买不到,但宫里分发下去的并不是东西本身,而是此物代表的圣宠,和帝后心里你是亲近的,重要的人。以前没有的人现在收到了,那是一场巨大的惊喜,恨不得把东西供起来,以前次次都收到的人忽然没了,就会心里顿生恐惧。 宫里的人,真正能指望的就是这例外的赏赐,皇后所得自然是最厚的,就是种种优异特殊的待遇,才真正让皇后难以企及,高不可攀。 瑞香实在不需要别人暗中送钱,何况还是脏钱! 他知道他们的意思是和光同尘,毕竟宫里这样也不是一年两年,腐败贪污总是会滋生的,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他是管家理事的人,若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忍这些私心,那他们也不可能继续给他面子,让他管理下的后宫不出任何事了。 但人有私心可以,可是看看他们送给自己的东西,瑞香只能想到他们吃下去的是好几倍,否则怎么会舍得拿出这么多来给他? 第一次收到的时候他刚进宫没多久,接手了宫务之后还不熟悉,虽然猜出他们的用意,但是却不敢相信,挑了个时间告诉了皇帝,皇帝当时说,给你你就收着吧,你收了也不必替他们担心。 那时候皇帝也是需要和光同尘的,虽然他当时不知道,但行宫之后至少看明白了,皇帝不是登基了之后就自然而然万民服膺,治大国如烹小鲜,越大的事,越要慢慢办,急于求成,只会失败。 所以他也忍了,现在总算是时候了吧? 不过,瑞香并不急着说出来,他一向是很能按捺自己心绪的人,还是道:“你先说。” 皇帝显然是有心事,且有些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他本来就不是会犹豫太久的人,于是定了定心,道:“我想,这事还是要先告诉你,我不会很快立太子。” 瑞香没想到他忐忑的居然是这个,其实他早有预料,也并不觉得襁褓里的太子是多好的事,孩子还小,早早被寄予太多期望是太重的负担,他其实也不想要。因为没觉得是多好的东西,所以当皇帝用这种好像害怕他会怀疑,会生气的态度说出来,他反而吃惊。不过想想看,皇帝确实一向认为权力是最大的保障,是最实际的承诺和好处,所以不给,他心里真的会觉得是对他的一种辜负的。 他说:“这也是好事,孩子还小,贤愚难辨,我虽然不会虚伪,说……” 到这里,他还是顿了一下。他一直都知道皇帝是很可怕的东西,但到了这一步,说话直白与否,早就不能决定他的成败了,所以他还是接着说:“说我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做太子,毕竟我也不能置身事外到这个地步,但太早了,对你不好,对孩子也不好。” 皇帝盯着他,眼神渐渐软下来,像一汪春水:“景历是你我的长子,论身份其实够了,可早立太子,就会有许多人盯着他,将乱七八糟的贪念寄托在他身上,甚至盼着我们父子相杀成为仇敌,我私心自然免不了偏心他,偏心你我的孩子,可正因如此,太子之位必须慎重,毕竟……你我也不会只有一个儿子,现在考虑这些,还是为时过早了。” 瑞香点点头,对他说的话并无异议,但却在皇帝的这种忐忑和迟疑中察觉了一种寒凉。皇帝是这样一种孤独的身份,他自己的妻妾,儿子,兄弟,都可能成为他的仇人,因为皇帝之位就是有这么重,所以他能够真心信赖一个人,丝毫不留余地不去怀疑,不给自己抽身而去的可能,那是真的太难了。 他靠过去,摸了摸丈夫搂着自己的手臂,柔声道:“我知道。” 皇帝道:“好在现在宫里也有其他人怀孕了,总有人会想观望的,逼我立太子的声音不会很大,多加引导,总不至于波及景历。宫里孩子多了,将来的太子有了兄弟臂助,你也不至于被人嫉恨,叫人破釜沉舟,弄一个鱼死网破。英宗说,若是我妻子死了,我就是杀千万人为他偿命,我终究只是一个鳏夫了。你我既然不想重蹈覆辙,就不能不给他们一条活路,一线希望。” 瑞香被他搂紧了,自己也跟着一颤。 身在宫中数年,瑞香终于彻底明白了宫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希图皇帝真心以待,甚至都不需要多么宠爱,只要他们还有顾虑,还有盼头,就不会铤而走险。否则鱼死网破,他真成了一个被暗算或者杀死的靖皇后,留下皇帝一人……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靖皇后得宠后,宫中无人见幸于英宗,连带他们的儿子英宗也不看在眼里,几乎就像是没有其他儿子了一样。二人自然是昏天黑地神魂颠倒,可旁人挣扎求生,一无所有,自然生出破釜沉舟的心。 靖皇后没了儿子,英宗变成昏君,最后落得那样一个下场,死生不能相见,谁会不怕呢? 瑞香轻声道:“我知道。就像妙音,出身奴籍,十几年孤苦,只有这个机会生下自己的孩子,他以前听我的话,为我着想,就是要换我现在照顾他,帮他,若是他没了这个孩子,他恨天恨地,难保不会恨我。就算换了是我,又怎么可能会不恨呢?仇恨又哪里有理智可言?” 是人就有私心,是人就想要拥有点什么,身份,名位,保全娘家,孩子。他们有可以牵挂的东西,觉得活着不是全无希望的,就会安于在他手底下过不温不火的日子,否则,就要起来一拼。 就像是现在田间地头耕种的农民,他们的日子能过得下去,交了赋税,服了徭役,交了租子,被庄头,管事,巧立名目盘剥过一遍又一遍之后,只要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就会继续忍受。 可要是不能,他们就会揭竿而起,四处点火起义,最后推翻皇帝。 瑞香想,他走上这条路,得到了别人不可企及的东西,皇帝甚至承诺他的孩子最有可能做太子,这种话也摊开来说,就不能想要做靖皇后了。他答应了长相守,那是几十年的未来。 人生总是有舍有得的,要想什么都不放手,只会全盘皆输。 其实他有时候也害怕,不是怕红颜易老,将来年老色衰,色衰就爱弛。他怕的是皇帝有一天不再愿意这样为他周全,这样对他坦白,他给自己暴露的这一切温柔的东西全部收回,不再是季凛,不再是敛之,就算宠爱仍在,他还有孩子,可是他那时候真的能劝自己,这样也不错吗? 如果皇帝一直爱他,将来二人一起变老,他总是有值得被爱的地方的,他不会变,可要是他忽然不爱了,或者觉得他要的太多,是全部的坦白,是所有的共享,不愿意了,把他抛在半路,这才叫变心。 他的野心从来不是所有人中你对我最好,而是你要永远对我像最初那样好。爱可以沉淀,可以丰厚,可以融于骨血,但他到底是不是一如最初定情时,瑞香自然是第一个知情的人。就算将来他始终是皇后,始终有尊严,底气,甚至权力,太子,丈夫不再这样爱他,那到底还是不是对他最好,重要吗? 他也是人,也有私心,最多不过对几百万钱视如粪土,但皇后的权力的甘美,太子位的沉重,到那时他也没有自信自己一定能够觉得仍然不如丈夫的爱重要,可这个开头实在是太过美好,他不能说服自己,没有爱也无所谓。或许终有一天他可以,可是现在,在所有一切权力也好,名位身份也好,都不如这点真心重要。 有如此开端,就算结局潦倒,他也舍得——何况眼下看来,这潦倒真的也不算什么潦倒。 皇帝身在此位,就好像巨大的一个漩涡,他已经习惯了人人对自己有所求,有贪念,有欲壑难填,皇帝就是驾驭这种欲望,才成为皇帝的。可大概从没有人对他要过真心的爱,要他作为人的那部分。 很多人惧怕过量的皇帝的私心,承担了不是好事。即使靖皇后是皇后,不也是落得那样?普通妃嫔,更是不敢了。有太多东西能够把他们拦在半路。比如一旦母族膨胀,欺男霸女,横行过市,惹怒皇帝或者大臣,落得个没有下场。又比如知道的太多,参与的太多,有朝一日皇帝忽然觉得他太多嘴,手太长,落得个没有下场。更不要说进入宫闱斗争,彼此攻杀,最后被人算计落败。 宠爱是好东西,轻飘飘,又很快乐,有实际的好处,却不必负担皇帝的负担,始终与皇帝是有君臣的距离,恪守臣子本分,就可以衣食无忧,待遇也不算差,这才是所有人都想要的。 谈及感情,谈及你我,要皇帝做个凡人,来与自己匹配,失败的方式太多,以至于只有瑞香觉得值得。 毕竟皇帝做皇帝的时候,居高临下,要对人好是很容易的,但他做了凡人,有了喜怒哀乐,也会失败,厌烦,翻脸无情,就没有转圜余地了,如此直接,不是常人敢做的事,也不是常人想要的结果。 瑞香平时温柔,实则内心是有一种与这种温柔格格不入的坚决的,若非如此,他也震撼不了皇帝的心防,二人走到这个地步。皇帝怕的不是自己无法承担,怕的是瑞香会碎掉,因为他也不知道,二人盼望的东西能否最终圆满。 恩情美满易得,地久天长却近乎一个虚幻的愿望,只能凭他们二人去创造。 皇帝捏了捏瑞香的手,道:“正因如此,我不愿意你我再相疑。所以有什么话,我都想告诉你,只是……又怕你将来会恨我怪我,如此残忍无情。有些事若是换个说法,我能哄你晕头转向,可我活了三十年了,也想能够有一个人,可以见到最不加伪饰的我。正因我如此自私,所以才会拿情爱来祸害你,你是一个太好的人,温柔宽广又勇敢卓绝,我不能逼迫自己忽视你……” 他的溢美之词真的很少,瑞香听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忍不住靠过去,皇帝却忽然起身,搂了搂跟着坐起来的他,匆匆道:“等我片刻。” 说着下去在妆台翻了一阵,瑞香撩起帐子,但是殿中虽然彻夜点灯,却不能照亮所有地方,他看不清,总之皇帝是很快回来了。 瑞香挪回去让他上来,二人靠坐在一起,皇帝搂着他,先给他看了手里的妆刀,怕吓到他,随后从两人拆开的头发里分别分出一缕,示意瑞香绑在一起。瑞香几乎反应不过来,但还是下意识接过皇帝方才上来时从换下来的衣服里找出的红绳,绑住了一截,将两人的头发混在一起。 他们的头发都是一样黑,皇帝的更粗更硬,但差距毕竟不大,都是头发而已,平日在枕上混合一处就看不出,现在更是。 皇帝挥刀断发,将发丝交给他,搂住他很慎重温柔地亲了亲,握住他捏着头发和那个同心结的手,柔声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我婚后用了这么多时间才走到彼此心中,这种真情,我也不愿失去。但恩爱易得,不疑却难。我愿意永远不骗你,不哄你,将所有的自己告诉你,你……愿你我都能好好收藏。” 瑞香的手都在抖,几乎要立刻哭出来。 其实帝后大婚的时候,冗长繁杂的礼节里,有结发这一节,但那是不一样的。那一段头发象征的是帝后合婚,早被收藏起来拿走,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这一段头发……几乎是另一个,更隐秘,但更私人的婚礼,是夫妻之事。 他送头发的时候表白的是自己的真心,皇帝还的却比他想的更多,更……真诚。愿他能够好好珍藏的,到底是头发,还是这真实的自己,所有的袒露呢? 他忍了又忍,不肯在夫君面前越发像孩子般幼稚爱哭,良久才紧紧抱住他:“我在的。” 两人紧紧相拥,瑞祥感觉到数个吻落在额头鬓边,两人都不肯分开,就这么抱着。皇帝大约是多少对自己真情流露,还送头发羞耻起来,虽然不肯松手,但却转移了话题:“你刚才想说什么?” 瑞香被打断,想了好一阵,想起来后又是一阵怒气,可他正被紧紧地抱着,实在是发不出火,也就是声音严厉了些:“是内府局。我想着,我现在出来了,能理事了,自然要着手采选替换宫人的事,但内府局向来过分,我真的忍不了了!他们贪钱就算了,丝毫不知道收敛!” 宫里这种糜烂,也是时日已久,就算换了一批人,只要制度不经过彻底的改革,或者没有彻底的清洗,总是迅速能烂掉一大片的。瑞香以前还能忍,现在就不能了,也算是终于有能力和勇气来做这件事了。 皇帝闻言,倒是一愣,片刻后分开,认认真真看了看瑞香板起来的脸,笑了,结结实实亲了他两下:“好乖!” 瑞香被亲懵了。 皇帝又搂着他靠在床头,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慢慢说:“正好,我也打算和你交个底。现在对突厥的作战,到了关键时候,但是国库也没钱了。我原先腾不出手来,现在也确实是时候收拾这帮人了。你只管放心去做,要人也好,要圣旨懿旨一起下也罢,好好清理一番,把收上来的钱全部收归国库,我就好找理由,叫大臣们踊跃捐钱,为国家出血了。此事不小,你明白吗?” 瑞香刚开始还不懂他怎么一开始就提到了打仗,一听到国库没钱霍然起身:“真的?!那……那你还给我什么汤沐邑啊私房钱!我缺你那点钱吗?” 他急坏了,皇帝却差点笑出声,怕他觉得自己是不当回事,硬是忍住。万家的公子,自然是从来不会缺钱的,说出这种话来也是格外可爱,还气鼓鼓的。 皇帝把他拉回来,忍住笑意,认真解释:“那是不一样的。宫中用度,本来在我登基时就减过许多了,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否则的话,你想皇帝都厉行节俭,大喊没钱,下面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是哦。 “还有,公库私库的钱,本身就不能混用。否则的话,假设我现在变卖内帑宝物换钱充进国库打仗,旁人会怎么想?要不然是觉得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要不然是觉得我也不缺钱,所以更加不肯拨钱了吧?先不提是否会让旁人觉得皇帝并没有什么尊严,变卖家产还是会容易叫人觉得要完了。如今国库虽然吃紧了,但其实……我的本意,还是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会听我的话,拿钱放血支持我。你明白吗?” 皇帝说得简单,也十足浅显,瑞香也被说服了,仔细一想却仍然不对,怒视:“那汤沐邑……” 早猜到他不至于这么简单就放弃,皇帝也有所预料,按住他道:“汤沐邑是为什么给你的?” 瑞香不用回忆,愣愣答道:“行宫……”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吗? 皇帝叹气:“你是贤后,我才是明君,你既然是贤后,要朝野闻名,怎么可以没有特殊的待遇呢?汤沐邑不仅是给你用的钱,也是你的标杆,你就是如此贤德,配得上为了你的生日不过中秋节,也配得上这个汤沐邑。实际上,这些钱对你,真的是不可或缺吗?” 那还真不是。 不过有了还是很过分啊!瑞香又想说话,被皇帝捏住嘴唇,只见皇帝无奈叹息:“你若是于心不安,其实不如拿出一部分的钱——不许给多了,充作军费,如此,我的妻子都已经连脂粉钱都送出来了,旁人还好意思不出钱吗?” 瑞香愣了,他刚才就想过自己还可以直接拿钱出来,也下定决心不管怎么样,明天开始就减一半用度,聊做表示。他不知道国库居然吃紧就算了,知道了怎么可能置之不理呢?虽然皇帝说国库和内帑不一样,可他既然是贤后了,关心军费,愿意出钱,也不是没有道理吧? 然而,皇帝不反对,居然还打着先用妻子出钱的方式哭穷,再跟大臣要钱? 大臣勋贵有了他作对比,恐怕不管怎么样,都得真正出点血了吧?皇帝是知道他是劝不住的,所以早就想好了后面该怎么做吗?聪明人真的是太可怕了。 他呐呐道:“其实,我还想减一减用度。虽然你说的排场是必须的我也明白,可是既然要哭穷,那就要像一点嘛,我想我这话说出来,贵妃淑妃肯定会跟着,其他人不是怀孕,不能减,就是也没什么好减的,但是咱们把宫里的蠹虫清理一番,再省下这些,总归不少了吧?” 无论如何,他也是真的想出一把力的,说着说着,想起:“我叫母亲进来,让她劝劝父亲,到时候也跟着多捐一些……我不愿意打仗,可是更不愿意打输,总要出力的。” 皇帝沉默了,摸了摸他的脸,手指从额角摸到下巴,流连好几遍,最终叹了一口气,把他抱过来柔柔亲了亲:“你真是……” 他也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瑞香看似人间富贵花,天真温柔而善良,实际上又勇敢锋锐有决断,现在又对他这么好,让他都找不出什么不落俗套,真诚直白的话来夸了,只能亲了又亲。 “你既然减了用度,我也减就是了。不过时机还是有讲究的,孩子们也不能委屈了,少谁的也不能少了他们的,这得听我的,好不好?”最后还是只能答应了这请求,又好好与他商量。 瑞香点点头。 皇帝又道:“此事岳父也是知道的,他有自己的考量,我们二人已经商量过了,你若是找了岳母……免不得起居注上又给你记一笔大大的贤德。” 瑞香一想起起居注就脸红羞愤:“就你我知道不就好了吗!” 皇帝被逗笑了:“不然你以为史书里和我并列,只是一句我的妻子是你?你做的好事,我还会给你昧下不记?” 瑞香想拦,又不知道怎么拦,想放弃召母亲进宫的想法,又不放心皇帝和父亲商量的内容,左右为难,皇帝却只是看着,根本不肯松口,无奈,瑞香只能不想了,放弃:“那你也别委屈自己,你体热,冰还是不要省了,别的……那么多菜你本来也吃不完的,减一半倒也不算浪费,就是和相公们一起吃也是好的。” 相公们就是诸位宰相。 皇帝也确实时常和臣子一起用膳,君臣和睦。 皇帝也都应了,只说了一声好,丝毫没有反驳的意思。 瑞香想了想,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嘱咐的,忍不住叹息:“也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打完,现在这样,虽说是形势不错,可是也叫人悬着心。” 皇帝神色里带出几分坚毅,反而平淡许多,抱着他:“快了,最多一年半载而已,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执意打下去。不过彻底打垮突厥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做。我想清理内府局,是因为最迟后年,我想试试搬到洛阳去。” 瑞香愣了:“洛阳?为什么?” 他现在算是发现了,皇帝是个走一步能算一百步,同时能发展许多事的人,他虽然也不是没有才能,但是和皇帝根本比不了。以前他就从来不知道皇帝想着搬去洛阳! 皇帝道:“你也知道,我登基前有诸多乱象,影响深远,我登基后,虽然迅速平定祸患,不至于是燃眉之急,但也轻松不得。这一仗打完,还有许多权力得收回来。洛阳从前也是用过,风景气候与这里不同,我们过去住住,一来是亲近洛下势力,二来呢,也可以看出其他人的忠心。一旦阖宫满朝都转移,谁出力,谁不出力,谁忠心,谁敷衍塞责,就一目了然了。只有朝堂上被彻底理清,我才能做我真正想做的,否则总是束手束脚。” 虽然情势被他说得越来越不轻松了,但是皇帝的语气反而很轻快似的,说了几句,又来亲他:“你我也是心有灵犀,我正想与你说说内府局的事,你也是想到了……” 说着,中途停下来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瑞香不由想,虽然两人都是头一次与人谈情说爱,但显然皇帝要陌生许多,他都这个年纪,以前就从来没有心情和想法要和妻妾多说点话…… 其实定情之前,两人好虽然好,但说话还是不多。皇帝的话不能随便说,只是风花雪月又无法触及灵魂,能够仅凭只言片语和人的直觉而认出这灵魂将我吸引,实在也是……万中无一的幸事。 现在他们总算是,能够随心所欲说出心中的话了,从心有灵犀,到坦率直白,互为臂助。 瑞香从前心里就责怪过当年王妃为何不能察觉丈夫的危险,与他风雨共担,但现在他自己是终于能够真正并肩而立,做到这些了。 皇帝并没有说完那句感叹的话,只是又抱了抱他,片刻后,道:“收权之事,我以后会和你细说,但你现在最要紧的事,其实是趁早准备宴席,宫内宫外,都要大宴一番。” 瑞香不解:“怎么了?” 皇帝道:“你刚生了嫡子,是没办法清静的,宫内宫外,都要树立你的新权威,何况他们总要找到机会对你说一番溢美之词的,难道如何在内眷中树立威信,还要我来教你不成?” 这也是为景历着想,嫡长子不管怎么回避太子位,该有的存在感必须要有。皇帝虽然没说,但瑞香也明白了,点了点头。 皇帝又道:“还有,恒王那里出事了,正四处求人……恐怕你这里消息一传出去,他府里女眷就会上你这里来,要是送你礼物,不管多贵重,不要害怕,收下就好。若是……算了,我知道现在你一定是不肯的了,等宴会结束后单独见他们,把国库空虚的消息透出去就行,这回他们要是拿重礼谢你,你就能安心点了吧?” 瑞香听出端倪来,其实不在乎他调侃自己的事了,追问:“恒王叔出事了?” 季家宗室人其实不多了,远支降等袭爵,现在徒有一个国姓,其实前途没什么恩荫指望,都要靠自己,近支又因为前两任皇帝多疑,还被搅到夺位风云,留下的不多,恒王就是皇帝登基之后提起来的。 此人虽然糊涂了些,但辈分比皇帝高一辈,又还算皇帝的支持者,皇帝虽然背后难免说几句他豢养奶奴不像话,当面其实一向很宽和,就凭恒王和中山王二人能够镇住宗室,一个在外掌兵,一个在内统一宗室意见,也值得瑞香心里记着他们家的事。可是他生孩子前,恒王府上还好好的啊? 皇帝静静道:“恒王叔快不成了,府里立不出世子,王妃也是没有办法。” 这瑞香就更迷惑了:“可是我记得恒王叔的儿子不少啊?” 皇帝顿了顿,解释:“恒王叔只有一个嫡子,原本确实立了世子,这一府荣华富贵,本也可以延续下去,可惜命苦,世子四十岁上得了急病,早就死了,所以你没有和世子妃走动过,不记得了。” 瑞香沉默。他知道,王府世子都是要皇帝批了才能立,亲王嫡长子最容易立世子,将来就可以做亲王,其余儿子则可以降等封爵,等到这世子死了,王位传给嫡长子,就还是一样可以降等袭爵。 只有距离皇帝最近的人,才是真正最炙手可热的,否则哪怕是宗室,迟早也免不了过吃老本,甚至捉襟见肘,毫无希望的日子。 他问:“那你是不打算封了?” 皇帝道:“恒王叔确实有功劳,可打完仗后,他的位置要换十五弟来领,且他那十几个儿子,并没有特别出息的,引领宗室之事,他们也做不来。恒王府的权势,只能至此为止。王妃在的时候,王府还是王府,王妃过世后……我就挑几个封爵,叫他们搬了。” 瑞香差不多明白了,又问:“那这消息还是瞒着了?我想,他们一定舍得出钱的。” 就是王妃也是。 恒王府为了立世子,一定愿意将庶子记在她名下,而她日后还是王太后,长住长安是说不好了,但就算就藩,王太后的尊荣也很重要。可惜没有皇帝允许,以庶充嫡还是不行的。王位继承有这么多限制,本来就是为了方便皇帝随时收权,所以,他们想要如愿,是难了。 瑞香叹了一口气。 不过即使是降等袭爵,其实也不算差了,不过恒王府肯定不甘心,毕竟差的太多,难以接受,怪不得要四处钻营。 可是,事关皇帝对宗室的整个安排,势必是没办法了。而且,瑞香之前确实没有想过打完仗之后,季威之这个曾经手握兵权的皇帝亲兄弟该怎么安排的事。他心里略有些紧张,但总觉得皇帝其实有了安排,只是关乎大局,实在是太多话了,所以就省去没说。 恒王下来,季威之上来,宗室还是在长安只有一个人有足够力量说话,而季威之很显然要比恒王好用许多,叫他稳住恒王府,也就是应该的了。 瑞香应了。 他和恒王妃其实没有多少来往,对方也不算特别聪明的人,总有点端着,但也经常替他说不方便说的话。可是就为了宴会上这点体验反对皇帝的政事安排,不是瑞香会做的事,他唏嘘一阵,也就不说什么了。 这样的夏夜,悠长,温柔,清风吹动烛影和帘幕,两个缠绵了一下午的人却抱着说这些,虽然中间也不少缠绵亲昵,但始终有些……超乎寻常。 瑞香只觉得自己这一天知道了太多,想了好一阵,好歹算是理出几条:办宴会叫人进宫对自己大加赞美,或许还要把景历带出去给他们看看是第一,采选替换宫人和收拾内府局是第二,安抚恒王府,透国库没钱的消息,和母亲见个面打探打探消息是第三,至于什么整理自己的私库上表捐出来,处理贵妃淑妃禁足结束的事,已经是都是小节。 幸好,等到他们出来也就八月了,一些小事,瑞香不得不分给贵妃来做了——淑妃实在是,不适合。 他深叹了一口气,倒进皇帝怀里:“不知道你一天到底是怎么过的,这些事千头万绪,我才要做几件,就觉得顾不过来……” 皇帝笑了笑,道:“慢慢来吧,也不必急于一时。宫里明年后年,只要能收拾干净,不耽误去洛阳就够了。” 瑞香摸了摸肚子,忍不住觉得怀孩子实在是一个很费精力的事:“这样,我就还要喝那苦死人的药汤?” 皇帝不爱听他说死,严肃地瞪了他一眼,见他懵懂,都不生气,又改了一幅柔和的表情:“我也想过了。如今你有了景历,不必再遭罪,这几年还是松快松快……对了,若是实在难受,早些喝药回奶吧,这回我一定不再拦你了。这两次生育,虽然都顺利,可也太吓人,我看还是好好缓几年,咱们再说。御医说能制一种药丸子,吃了三五年就可以不再怀孕,不过服药后因药性寒凉,要开几个方子好好调理补养一番,他们是赌咒发誓说绝无后患,我却也舍不得……天天吃药,我想也太苦了,吃这个呢,你还是要吃一阵子药,我问他们有没有给男人吃的药,结果他们就直磕头,说没人敢……” 说着居然不满地叹了一口气,瑞香却差点听笑了。 想也知道,御医清楚他这么问是在想什么,谁敢给皇帝绝育? 说句不吉利的话,恒王唯一的嫡子四十多岁了还会得病死掉,谁敢说皇帝现在才这么一个儿子,以后就真的能够养大?这年月小孩子太弱,风吹草动,可能就没了。瑞香的母亲万夫人,成宣皇后的母亲崔夫人,生的越多,丧子的悲痛就可能承受的越多。 不仅皇帝需要多几个儿子,其实他不也是?生育终究是极其危险的事,一脚踏在鬼门关,做嫡母的都清楚,死在产床上的比被算计或者病死的更多,小妾若是威胁不了自己的地位,多生几个儿子,将来自己也多了几分依靠。毕竟孩子的婚姻嫁娶,日常教育,瑞香作为嫡母,都是理所当然插手,比生母的意见更重要。这样养大的孩子,第一个要孝顺的也是他。 毕竟谁也不想死在产床上,但多几个孩子,也没必要反对。 世界本身就是这么残酷的。 瑞香走了一会神,权衡片刻,道:“反正本来就要吃补药,我看还是药丸子好些。” 皇帝大概还是不高兴的,闻言倒是打起精神,似真似假:“不怕后来出事?” 瑞香摇头:“是吃一两个月药好,还是你来一回吃一次更好,我都分不清吗?我又离不开你。” 他黏黏糊糊的,突如其来撒娇一下,皇帝真的顶不住,闻言立刻把他抱紧了:“那药其实……不少公主宗君在外有情人,都会吃,所以未必会有事,只是让你来担风险……等几年吧,再等几年……” 瑞香摸了摸他的后背,心里倒是放松了。 昌庆长公主据说门客面首就不少,这么多年来膝下还是空空,她应该也是吃了,况且据他所知,偷偷养情人的也不是她一个,这药丸子造价不菲,但这些人都负担得起,既然没有问题,就该是真的没有问题了。 这样还要不舍得,等几年,等什么啊? 瑞香笑了笑,没说什么。 正事似乎就说完了,皇帝也没了限制,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怀里,瑞香急忙将握在手里许久的头发塞进枕头下面,就被他解了衣服:“又涨了?好可怜的乖乖,我再替你吸一吸,明早就吃药吧……” 这回是真的溢于言表的心疼了,看着他伏在自己胸前孩子似的吃奶,瑞香心里就既怪异又兴奋,搂着他喘着问:“你……你真的舍得?我还想多喂喂你,疼疼你……别急,慢慢吃……” 他真的是太喜欢自己比皇帝更宏大,将皇帝安放在自己照顾之下的这种感觉,忍不住撩开两人凌乱的发丝,骑在他身上哄着他,摸着他的脸,一味胡言乱语。皇帝被他激得根本没空答话,恶狠狠吃着奶,掐住他绵软的腰,往下握住他软绵绵的屁股用力揉捏,恨不得融进他身体里,又恨不得把他吃进自己肚子里。 长相守,如果是这种滋味,那永远也不嫌多,不能足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