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内廷春暖,曲江春昼
贵妃和淑妃的请罪表,都在禁足之后没几天被送来了瑞香的含凉殿。他翻阅过,觉得一定也有身边女官的功劳。格式无误,态度也都诚恳,贵妃的请辞父亲官位表也很快送去紫宸殿,可见重压之下人人都会顺服,只是这手段也不能作为常态,否则物极必反。 贵妃笔头功夫一向不错,但这请罪表却并没有华丽词藻,越是简单,反而显得越是真诚。瑞香看过,心里也没有什么感触,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贵妃入宫以来,都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从来没有明白作为妃妾的责任,有此一难也是必然。皇帝虽然耐心稀少,但无论如何还是给了最后一线机会,而贵妃只要态度足够端正,以后也不是不可挽回局势。 淑妃性情单纯,但却并未推诿,请罪表也写得认真,瑞香总算明白为什么皇帝示意自己可以与淑妃亲近一二。心性至纯,有时候也是一种福气和天赋,淑妃的性情终究是不错的。 如今后宫逐渐无事,但贵妃和淑妃禁足,瑞香也察觉到气氛有些过于压抑,干脆就答应了皇帝提出的曲江宴一事,又趁着请安众嫔妃齐聚的时候连同自己的赏春宴宣布了出来。 本来今年宫里三个孕妇,早早说了不去行宫避暑,所以众人都有些怏怏的,忽然提出此事那就是个惊喜了。 如今宫里月份最大的是瑞香,月份最浅的是陈美人——虽未册封,但圣旨一下大家也就都改口了。瑞香预产期大概在五月,妙音和陈美人就更晚,出去一趟也是好的。没人不识趣问起贵妃和淑妃不出面该怎么说,毕竟身临盛会能够出席曲江宴,这些人大概此生都只有一次机会,所以都掩饰不住高兴,更是对皇后的赏春宴很捧场。 赏春宴结束后瑞香带着酒气领着孩子回来,嘉华安静且昏昏欲睡靠在乳母怀里,瑞香进了寝殿才发现皇帝也在,第一句话就是:“我没喝醉。” 皇帝嗯了一声,眼里写着我也没有问这个的戏谑。 瑞香有身孕,确实不会喝酒,但他酒量太差,有什么宴会不管喝多少都会面红耳赤,满脸写着醉意,说这句话居然也成了习惯,一时间忘了就脱口而出,其实他身上的酒气都是沾染的。 皇帝挪了挪,示意他过来,瑞香在他身边坐下,长出一口气,接过热羊酪慢慢喝,道:“以前不觉得,如今宫里是安静多了,上下也顺服多了。” 他在宫里,其实是个纯然的新鲜人,对应该经营成什么样并没有概念,也没有什么自己发挥的空间,每件事都有成例和规范,动辄牵连国家礼仪,能容得下他改动的地方不多,现在才忽然发现,自己以前觉得事情千头万绪,周转不开,其实是还没步入正轨。 皇帝摸了摸他的后背,道:“以后就好了。你从前宽仁,如今威严,二者并济,本心不失,就很稳当了。治大国如烹小鲜,没有一蹴而就,后宫其实也是一样,如今格局初成,你往后也就轻松许多。剩下的就是安然生下这个孩子了。” 瑞香自己心里算一算,觉得也是这样,但又想起一事:“还有曲江宴……” 皇帝摇了摇头:“这是光禄寺和礼部办的,到时候你跟着去就好,和在宫里这些宴会一样,左右离得近的……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外祖母要回来了,说是要回来看你。” 瑞香立时紧张起来。 皇帝口中的外祖母,是成宣皇后的母亲,崔家老夫人。崔家根在洛阳,世家门阀中根基最深,早年间与皇考也好,与先帝也好,都隐隐抗衡,因此受到贬斥打压,因此举族回到洛阳不再出仕——但实际上,面对崔家人,皇帝也得服软。 这位老夫人的丈夫死后,几个儿子就成为家族的中流砥柱,而她安然坐镇,一直到现在,也能稳稳压住所有人,仍然未曾大规模出仕。世家豪族的影响是一场风暴,即使不做官也轻而易举能够撼动许多事,何况他们还有皇帝,从没有人敢于小看他们。 皇帝对这位老夫人和舅舅们都信任敬重非常,三催四请,总算是请动她动身,拖儿带女答应入宫。瑞香嫁给他之后还没有遇到这种事,一时间忐忑难掩。毕竟他见过丈夫的臣子下属,后宫亲戚,却没见过皇帝的长辈啊。皇帝看出他的心情,握了握他的手,道:“外祖母是聪明睿智之人,年届七十,若是此次不回来,我也怕……她说了要来看你,你也不必害怕,她最喜欢漂亮规矩的孩子,又曾经是认识你父亲的,必然也会喜欢你。” 瑞香忽然被他拐弯抹角承认了一句漂亮规矩,但心里还没想这句话。他知道皇帝对这位老夫人感情极深,且相当敬慕,又对自己评价不低,绝不可能认为他们会相处不来。但有些事不是表面平和就足够了的,他也想要被皇帝唯一承认的,母亲相关的亲人看做自己的孩子…… 他想和皇帝并肩的,在任何事上,皇帝想必也时常觉得孤独,所以对崔家也好对仅剩的兄弟姐妹也好都十分惦记,而他如果能够成为他这孤独中认定的同行之人,那,不就是真正共此凉热了吗? 这种心思说不出来,瑞香也不想说,软绵绵看了皇帝一会,往他怀里一靠,心想,算了,他如此信心十足,自己又不愿意泼冷水,就这样吧。 皇帝知道这件事很早,只是太忙根本记不起来说,现在终于想起来,说了也就过去了,转而问瑞香看了什么戏。 瑞香叹气:“是讲一个洛阳女儿,年轻貌美,与一个学子眉来眼去……” 他这里和皇帝转述看的戏,妙音也和罗真在闲话这个。 宫里孕妇不少,所以赏春宴上也没人喝酒——皇后和其他孕妇自然都不喝,薛昭仪身体不好也不喝,罗真是无可无不可,往下就没人能列席了。越是小宴,越看情分与身份,皇后的宴会,岂是人人都能来的? 因此,宴散之后众人都很清醒,又刚看了戏,罗真话也很多,自告奋勇送妙音回去。他们二人住得近,罗真好相处,妙音虽然冷艳些,但对他还算不错,一来二去就熟了起来。妙音怀孕后,要养胎无聊,罗真时常来看他,关系就更亲近了。 说了一路的戏如何,回去坐下之后,妙音半躺着接过保胎药茶喝,罗真还在说,满眼都是星星,叹道:“真好啊,那郎君一往情深……” 妙音平时对他,就像是对个孩子似的,并不怎么计较一些傻话。虽然他自己年纪也不大,但经历阅历都多过罗真几倍去,低头看了看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忍不住冷笑一声道:“那叫见色起意,怎么就是一往情深?” 罗真愣住:“不是考上状元才求娶的吗?” 妙音道:“可是他头回见面就跟着人家还跳墙求见,这是君子所为吗?” 罗真呐呐:“那娘子也没有不愿意呀。” 妙音叹气,摇头:“年轻男女,不知轻重。虽说是后来他考上状元前去求娶,总算是遮掩过去,但倘若万一,他考不中呢?” 罗真想说那就再考,他若是那个娘子,一定是愿意等的,妙音看出端倪,又冷笑一声,无情打击:“你可别说能等,那娘子已经十六,再等三年就十九了,还等得了吗?若是她父母把她一嫁,你看这故事还完满不完满?” 妙音也是许久没有看过戏,不过他喜欢看的不是情情爱爱的戏,反而是文争武斗的看着觉得过瘾。只是今天赏春宴上都是后宫主子,又是皇后让新排的戏,所以只有这情情爱爱的。词曲都好,就是这意思么……差了点。 不过罗真提起,他也说的兴起,干脆坐起来,打起精神道:“这娘子也是个拎不清的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知好色而慕少艾,原本并无过错,可若她万一有了身孕,这辈子又该怎么过?你都是入了宫伺候陛下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天真?男人嘴里情情爱爱的,心里想的都是怎么把你骗上手,你的死活,他们才不管呢!” 罗真被他批了一顿,虽然不会生气,但也不服,哼哼几声,憋了半天,道:“可是,陛下就很好嘛!我在宫里,也并没有吃什么亏啊!” 妙音一哽,心想,你那是没有吃亏吗,你那是吃了亏都不知道。也罢,确实是傻人有傻福,罗真这性子这么天真,早些时候刚得宠,还算是谨慎严肃,现在反倒是越养越回去了。也是皇帝后宫清静,皇后人又好,罗真这等宠妾更没有碍了谁的眼,不然他这个性子,放在外面若是嫁给平常人家是白白抛费,进了深宅大院就是玉减香消。 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命,妙音摸了摸肚子,也不再坚持对罗真痛批那戏本子,而是道:“你啊,还是太轻松了,等你将来有了孩子,这孩子年纪轻轻被人骗了,我看你说不说两厢情愿就是好事。” 罗真苦着脸脱口而出:“你怎么和皇后说一样的话?” 妙音一挑眉,身子一挺,猛然抬起头:“怎么你还和皇后说过?这戏不是今天才头次开演?” 罗真察觉自己好像捅了马蜂窝,赶紧解释:“你不是要养胎不好出门吗?我除了来看你也就是给中宫请安,有一天去正好碰上有人送戏本子,皇后就说和我一起看看,他看了就叹气,还说男人眼里的情情爱爱的就是这种东西。我也说了今天说的话嘛,皇后就说……就和你说的差不多。” 说完就低头,好似理亏一般,真是极好欺负。 妙音沉默片刻,心想,皇后也是清明的人,不过运气好,夫君总算是个可以依靠的良人。但世上能如皇后一般,二十岁嫁人,夫君手握天下,自己恩宠不衰的,又有几个呢?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 罗真也就是进宫的时候年纪还小,没被臭小子勾引过,不然的话…… 他摇了摇头,道:“算了,我看你也就是爱看热闹。” 毕竟现在罗真已经是皇帝的人了,就是歆羡这种事罢了,谈情说爱也确实值得歆羡,强求他没意思。男欢女爱,词调缠绵,清丽公正,只是看看又碍着什么?所以妙音就转了话题,问起了正经事:“你承宠日子也不少,如今还没有怀上,你就不想?” 宫里的人,想要受宠一辈子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都盼着早早生育,能够有所依靠,有了儿女,就是一辈子的指望,从此也不会寂寞了。罗真从前不想,那是他还算断断续续一直有宠,年纪又小,一时想不到。现在呢,接连几个人有孕,罗真也该开窍了吧? 罗真就叹气,笑了一半,也不笑了,道:“陛下与皇后都待我极好,我也不能说不想……不过,这种事也不是想要就能有的,你是知道我的,向来不会多想,也并不聪明,一切,只看缘分吧。” 他在宫里,耳濡目染也听到很多,不过一个人的生存之道只有一种,要他学别人汲汲营营,虽然不是不行,可终究不自然,不是那个味。皇帝就是对他的天真单纯不晓事满意,他要是争名夺利起来,皇帝第一个容不下的。 何况他的身子又没有问题,一时不孕不过是运气不到,既然礼选已经定下了不选,那么宫里短时间既没有比他好看的,也没有比他更熟悉的能承宠,他总不至于这样也不行吧? 如果真是不行,那也没有办法,只能说就是他的命。 有时候不是人爱把什么事都归在命上,而是运气不到,时机不对,只差一步就是不能成行,只能叫命。罗真自己心里是不怕的,他觉得自己运气没有这么坏,当年他浑浑噩噩就被选进宫来,生了这样一张脸就是命好,能被送到皇帝面前,宫里能容得下他得宠,能容得下别人生育,他自然也是能的。 妙音提了,也是为他好,想让他当回事,罗真也知道妙音虽然喜欢说刻薄话,但心地不错,更不会害自己,两人又投缘,否则不至于如此直白。自从怀上孩子之后,妙音也是考虑了太多和孩子相关的事,自然也忍不住要提醒他了。 春闱如火如荼,礼部和尚书省众人熬得面如土色,崔夫人终于进了宫。皇帝还在忙碌,李元振亲自将她接进来,送到皇后的含凉殿。 瑞香等着,心中焦躁不安,好似自己当初第一次要见到皇帝的时候,也是这种心情,都是一样的别无选择,已经被送到这种位置上,连个回避的机会也没有。 宫门口一阵轻微的喧哗,李元振弓腰低头,引着一位老夫人进来,瑞香站起身迎上去,还没走出门,崔夫人就已经进来,身周环绕着崔家女眷和宫人仆婢。她鹤发鸡皮,眼睛却清亮有神,这个年纪的身量也一点不矮,身板更是挺直,面带笑容,是个虽然看起来强硬,神态 却和善的老夫人。 瑞香迎上前屈膝一礼。皇帝对她都是恭敬的外孙,提起来只叫外祖母,瑞香自然也只叙家礼,跟着叫:“外祖母。” 崔夫人急忙伸手来扶,身边的媳妇立刻上前一把扶住瑞香不让他真的行礼,好几个人连称不敢,老夫人又行国礼,口称皇后,瑞香也避过不受,扶起来亲自搀着老夫人到殿中坐下。 没见面的时候心里紧张,真正见了面瑞香反而松了一口气。崔夫人身周儿媳孙媳都略显拘谨,礼数却丝毫不错,相形之下崔夫人就更沉静自然,坐下后瑞香叫大公主和抱着嘉华的乳母一起上来行礼,崔夫人一一见过,和大公主说了几句话,笑盈盈叫公主:“当年公主还在襁褓中,臣妾也是曾经见过几次的。” 说着道:“这次进宫来,还给公主带了东西,公主拿去玩赏就好。” 大公主虽然不记得这位外祖母,但在封地的时候逢年过节都有好几大车礼物送来,她还是有印象的,皇帝又对母族感情极深,和她也说过几次,颇有感慨。进宫也有几年了,习惯了做公主,熙华越长越大,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很能拿得出手,闻言屈膝谢过:“太祖母曾经赠过熙华一枚玉佩,至今熙华还留在身边,多谢太祖母了。” 她伸手拿起腰间玉佩给崔夫人看了看,转身示意乳母把嘉华放下,带着送到崔夫人面前:“这是母后所出的弟弟,太祖母还没有见过,熙华与弟弟一同祝太祖母万福。” 说着,嘉华已经向前扑在了崔夫人膝上。 崔夫人连声道好,扶着嘉华,爱不释手。 好一阵,拜见过后,瑞香叫人带大公主和弟弟出去玩,这才开始真正叙话。崔夫人看着他鼓起的肚子,道:“皇后的月份也不浅了吧?已是很辛苦的时候了。” 瑞香微笑,被老夫人温柔平和的眼神看得生出许多天然的信任,答道:“其实倒也不觉得怎么辛苦,我怀胎这两次,孩子都还算乖巧,既不怎么孕吐,身子也还算强健,外祖母不必担心。听说外祖母已经很久不回长安,这次就多住一段日子吧?陛下一定高兴。” 崔夫人此来确实不容易,老年人长途跋涉,舟车劳顿,谁也无法放心。何况崔家其实早该回到中心,作为皇帝的母族受到最优厚的待遇,只是崔夫人一直不肯,她的儿子们也都听话,所以一直在回避而已。 其实名位还是其次,皇帝亲人不多,对这位外祖母就更是不舍得远离,定然是要她留下的。 瑞香见到她,虽然并未发现想象中婆婆成宣皇后该有的样子,但不难想象,如此风度的老人年轻时定然是美人,眉眼神情看着也十分亲切,就是觉得熟悉。瑞香也舍不得她走了。 他自己的外祖母自然还在世,也并非不亲近,可是丈夫这边的亲人反而新鲜罕见,于是更是真诚挽留。 崔夫人平静地笑着,道:“陛下也已经说过此意,臣妾年纪大了,不爱折腾了,此来长安,也是想落叶归根。” 瑞香松了一口气,于是和她说起宫里的事,长安的事。崔夫人出身不低,和万家也是沾亲带故,有的是话题可以聊,理一理亲戚关系,发现居然从彼此娘家算,瑞香比皇帝还矮了一辈…… 虽然这也不意外,但瑞香还是觉得有些古怪的。 说着说着,难免提起今年已经决定大办的成宣皇后祭礼——皇帝决定自己亲去祭陵,见一见母亲。瑞香知道说起这件事难免伤心,可斯人已逝,有些事只有活人打点,不提起那是不可能的。 崔夫人身边坐着的几个不怎么说话只管凑趣的媳妇都低头拭泪,崔夫人则沉默了一阵,静静道:“我十五岁嫁到崔家,与夫君琴瑟和谐,一辈子没有红过脸,如今封为国夫人,已经别无所求,并没什么要抱怨的。我这个女儿……却是个命薄无福的。她留下陛下这样的儿子,于国于家都……我也该没有什么不满了。” 瑞香却听得直想哭。他忽然想起崔夫人这不是第一次进宫看怀了孩子的皇后了,上一次是成宣皇后。她……会不会其实很难过呢? 殿内一时很安静,瑞香是主人,还要招待客人,定然不能哭,低头片刻,又抬起头来,正想说什么,崔夫人忽然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我已经这个年纪,有什么也该看开了,如今有你和陛下孝顺,她要是知道,也是了无遗憾的。你们年轻人,过好了自己,就能对她有所交代了。若是有机会看看你,她也就能对留下的这个孩子放心了……你是好孩子,陛下也是好孩子,不要替她难过,要替她高兴……” 说着,她眼里也噙满了泪水。 瑞香应了,深感老夫人的豁达与睿智,也就不再多说,转而提起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他心知皇帝忙完了一定是要回来看老夫人的,也一定要赐宴,所以就没多关心,只陪着崔夫人说话。 果然,其实也没有等多久,外面又说皇帝来了,瑞香和老夫人被分别扶起,皇帝已经大步进来,一面摆手让瑞香不要多礼,一面去拦住老夫人,自己躬身为礼,叫:“外祖母。” 其实他多年不见外祖母,就是跪下行大礼也并不过分,只是如今身份更易,又是在宫里,反过来行礼本身已经不合适,老夫人也不会受,下跪就更不合适了。果然,老夫人又是颤巍巍避过,但脸上也焕发了神采,坚持在身后呼啦啦跪了一地叫万岁的同时行礼,被皇帝一把拉住,好一阵寒暄后就正式摆宴,这才重新入座。 本朝亲戚之间,并不需要过分回避,在场之人虽然只有皇帝一个男人,但他的舅母和表兄弟的妻子们也无需离场。 崔夫人被让在上首,皇帝与瑞香坐在另一边,三巡祝酒,这才真正开始用膳。宫里的宴会常给人华而不实的感觉,因为被赐宴的最在乎的并不是口味。今天是家宴,因此更类似往日用膳,菜品一轮一轮上来,皇帝只顾着和崔夫人还有见过面敢说话的舅母们话家常,没空用菜,只给瑞香夹菜。 其他人多少有点吃惊于皇帝的宠爱与周到,崔夫人却好似没有看见一样,自然地用膳品酒,笑盈盈怜爱地看着已经日渐威重的外孙,道:“我生了四子六女,只有你母亲最像我,你呢,又这么像她,待人好起来,恨不得全把好处都塞过去。外祖母老啦,已经这个岁数,是无上福气,别无他求,你可不要一股脑的又把好处都塞给你舅舅们。他们各有事情要做,若是可用你就不要留情,只管去用,若是无能,我都要第一个容不下他们了,不许你替他们遮掩,反而把他们纵容坏了……” 她说话很慢,徐徐道来,但却很令人信服,又很亲切,皇帝陪着她说话,瑞香也就有空好好吃菜,心想老夫人确实不简单,能养出成宣皇后那样的女儿,能够有皇帝这样的血裔,也是应该的。 年纪大了自然显得温柔和善,但其实老夫人年轻的时候必然是个如钢铁之坚决的女人。她虽然与夫君情深,但夫君却英年早逝,一人拉扯孩子们长大,又遭遇两任帝王的打压,女儿的惨死。 当年成宣皇后死后,甚至在皇考在世时未曾得到任何丧仪,祭礼,谥号,停灵宫外不肯下葬,群臣奏请葬入陵寝,皇考就下旨不许合葬,可谓极尽冷落羞辱,连皇后该有的最基本的待遇也不给。 成宣谥号还是先帝所定,无论兄弟们之间如何,他终究还是在最初记得嫡母一点好的,也因为对父亲的仇恨,所以给了她恰如其分的评价。 宴后,皇帝叫人带着外祖母与舅母们留宿几晚再回去。含凉殿虽然叫殿,但地方不小,光进深就有五间,左右还有跨院,本来就有安排给客人住的地方,倒也不算添麻烦。 瑞香和皇帝一同送崔夫人他们出去,临出殿门前,崔夫人回头,又拉了拉瑞香的手,看了看皇帝,道:“我生了四子六女,深知子女缘分这回事,不必急,时候到了自然就有了。” 说完,被扶着下了台阶。 瑞香一愣,目送她回头又说了句快回去,别吹风,等到人走远了才想明白,这是安抚自己和皇帝,若是一时没有嫡子也不必着急。老人的睿智洞明又有着十分的温柔,瑞香也想不出自己是怎么在她面前暴露出急于求子的心态的,但确实被她安慰到了。 他母亲也时常进宫,说话间总是恨不得求神拜佛让他生下一个儿子,瑞香虽然知道皇帝对他这一胎信心十足,自己也知道若是不成,继续生下去总有一个会是儿子的,也被感染有了许多焦虑。 崔夫人这样的说法反而稀奇,有如此坎坷人生,传奇经历,说出来也足可以令人信服,而不是心想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谁不知道生孩子就是运气,可这运气不到,人能不着急吗? 瑞香站在台阶上叹息一声,回头道:“但愿外祖母能多住些日子吧,宫里有了长辈,好像心一下就定了。” 他嫁进来就上无公婆,下无妯娌小姑,平常人家媳妇刚开头要遭遇的难题全都没有,甚至连长辈教训不能嫉妒,塞人这些事都给省了,其实平白多了许多机会,少了许多压力。但同样的,也无人指引,没有长辈可以依靠,好不容易有了崔夫人,其实他也是不舍的。 皇帝笑了一声,牵起他的手,道:“放心吧,外祖母既然答应回来,就不会再走了。她年纪大了,能经得住几回折腾?她生在长安,是怀念长安风物的,洛阳虽好,还是长安更亲。” 春闱一开,曲江宴也近在咫尺。礼部试紧锣密鼓过去之后就是殿试,举子们头悬梁锥刺股苦读多年,又过五关斩六将来到长安,最终第一次见到皇帝也不过是殿试之时而已。且还是皇帝坐在高台帘后,举子们根本无人敢抬头细看,就是看了也看不清。 金门殿里鸦雀无声,皇帝端坐在上,偶尔有轻微人声传递,但都悉悉索索听不清楚。其实皇帝日理万机,就是殿试也不可能清清静静在这里坐上一天,因此总有不得不扰攘他的事情递进来,只是殿试毕竟是最紧要的,无人敢于打搅,都很安静迅速地来去。 殿试几乎要持续一整天,皇帝不能擅离,举子们更是如此,不过宫里也不会放任他们在没写出卷子之前就饿死当场,会下发宫饼充饥,不过大部分人也并没有时间在写完文章之前用。 本朝科举正是逐渐发扬的时候,卷子策论之外还有词赋,虽然也不是没有文不加点写完之后仰天大笑出门去的人才,但大部分人还是得兢兢业业勤勤恳,甚至还有可能根本写不完。 殿试过后就是小传胪,传胪,择吉日良辰公布名次。小传胪才是这些人真正第一次面圣,且是单独的。有些人在小传胪喜极失态,御前失仪或者胡言乱语,连原本定好的名次都捞不上了,也是常有的。 一清早众位举子就按照名单站好,点过人头后入殿内等待,小黄门一个一个叫名字,带他们前去面圣。皇帝独坐在上,身边最多坐一二官员书录,简单奏对几句,亲眼看看尚未出炉的新科进士的仪容言表,就叫退出去了。 此举也是为了选出探花郎。 科举方兴,探花郎选的是新科进士之中容貌最佳的两人,并不影响名次,从前也不是没有出过探花郎又做状元的佳话。这两个探花郎曲江宴上要前去探花,所得花卉越是罕见祥瑞,越是象征国家兴盛,文教昌隆,因此一向是万众瞩目。 新进士在曲江宴后,就会陆陆续续被安排职位,最好的下放长安周边做县尉县令历练,次一等入翰林院中书省,将来迟早有一天能熬到奉旨写诏这一步,再次一等去编修史书,给皇帝皇子讲书等等,总之会各有安排,若是有那左等右等也等不到的……就只好上下疏通,自己留意了。 因为看春闱如此要紧,皇帝也跟着忙得不可开交,瑞香总觉得这每个人都是珍稀的人才,一时好奇也问过,得到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三年一次春闱,进士科所择人数动辄上百,若是算上其他科目就更多了,只论其中前途最广大的进士,能够外放历练的人不过十之一二,其余人就算全部都入中书省翰林院等地,能够出头的机会又有多少?更不要提还有那些等不到授官,或者前途不尽如人意的呢。没有人会指望单独一科有多重要,不过是……三年一次,一次数百人,这几百人里有一个将来能走到我的面前,开科考就不算是白费功夫。你明白吗?” 瑞香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却被普及了一番科举的发端,兴盛,进士的安排,前途,到底有多少人能够出头,又该怎么出头,只觉得晕晕乎乎,被他一问,静下来细思一阵,叹气:“也是。” 科考真正的意义是让皇帝所用之人不再全部出自世家门阀,自然意义重大,而个人命运如何,其实根本没有那么重要。单独一科不重要,单独一年不重要,单独一人自然更不重要。虽然明经,墨义,明算等科不如进士科能够一步登天,但也未必就是绝对没有出头的机会。同样,这也印证了即使是进士科的状元,也未必能够熬到出头,按皇帝的话来说就是“走到我的面前”。 瑞香对朝政也算是有点了解了,更是见过不少高官,他很清楚,对皇帝来说走到他面前,至少也得是一方大员,更高就得是宰相之一。 本朝能称相公的,按制循例也有七八人,虽然常常不满员,但若非如此,怎么也算不上就叫走到他面前了。 新科进士看似前途似锦,也不可能有谁敢肯定自己一定能经世济民,出将入相吧? 所以,这种忙碌,很可能只是因为科举,文教,代表了太多东西,尤其登位之后第一次,百废待兴,更要做得万无一失,还得有个重视的姿态。有些话皇帝不好明说,是因为瑞香也是出自门阀,引进这些寒门人才,本意就是为了与门阀争权,好让皇帝不是只有九品中正制而出的人可用,这种话说透就太……过了。 其实有些道理是共通的,比如瑞香虽然日常起居和女官宫人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更多,但实则内侍太监他也是有的。只是宫里常年没有皇后,他这里的内侍还需要历练,所以一有什么事,皇帝时常派人过来帮他支应。 皇后所掌权责,是完全和皇帝对应的,皇帝有五权,皇后有五枚,以梅花为表记,代表与皇帝的权力对应的五种权力,二人称为敌体,礼仪完全一致,皇后在内宫也设置官署,妃嫔内官,阖宫上下都是皇后臣属。 五权,指治国五事:地以权民;物以权官;鄙以权庶;刑以权常;食以权爵。 皇后所掌皆在内宫,但影响力直接加诸皇帝之身,调度内宫人事,采买,银钱调拨,上至嫔妃下至内官的升降,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甚至可以调动一部分禁军内卫。若皇帝举止失当,皇后的职责就是或者直言劝谏,或者委婉讽喻,将他拉回正轨。 当年成宣皇后在时,宫中并非没有得宠的妃子,但无论怎么代有才人出,在她面前无不俯首帖耳。这是成宣皇后掌控内宫无人可比,也是当年皇考还算英明,对皇后权力未做限制,宫内宫外,只要有皇后在,其余妃妾只能俯首称臣,群臣也好,勋贵也好,只听说过对皇后称臣朝贺,不问宫中受宠者为谁。 受宠又如何?伺候皇帝起居伺候得再好,还能当皇后不成?帝后二人同享天下敬畏,后世百代祭祀,妃嫔在这其中根本没有位置。正因如此,皇后的妒忌,做妻子的时候还可以被容忍一二,做皇后就不能了。 皇后职责,大概有三,其一是掌握五枚,管理后宫,正常运转,其二是驾驭后宫臣属,人人各安其位,其三是辅佐皇帝,权者衡器也,当皇帝不能够掌握平衡,开始失衡,或者失态,皇后就要使他重归正轨。 有如此职责,才有如此权力,有如此权力,转而与妃嫔斗气争宠,就显然会失职。皇后位置实在太重,皇帝轻易也绝无可能废后,因此皇后也没有失衡的余地,否则以皇后的身份,哪怕是谋害皇嗣也好,折磨嫔妃也好,轻易就能脱身,哪怕皇帝抓到证据,废后也是对皇帝的羞辱,轻易无人会做。 就算废后,罪名也不会是实情。 皇室无情,并非只针对个人,即使是对皇帝,也一样无情。从没有哪个皇帝的婚姻是为了让皇帝幸福,永远都是为了朝政,天下,权和枚。 瑞香这里的女官也好,内侍也好,他都不可能排斥其中之一,只相信自己熟悉的人,同理,皇帝也不可能偏听偏信,能用的人来源越复杂越好。如今含凉殿中除了皇帝送来给他用的内侍之外,也有自己历练出来的人,瑞香是差不多可以放心了,皇帝大概还远。 因此摆出重视文教与科举的姿态,就是很好理解的了。 曲江宴近在咫尺,瑞香也看到了尚衣局新做的鞠衣。他身怀有孕,这些衣服才要重做,不然的话,各种料子各种气候的钿钗礼衣,鞠衣,祎衣等早就做好了,衣服不少,穿的场合却不算太多,不必做新的。 瑞香怀孕到这个时候,肚子大小还在涨,所以衣服要现做,做了还得留下放量的余地,一直修改到真正穿的那天。 四月上旬,曲江宴终于来了,瑞香从含凉殿出发,跟在御驾之后,带领内外命妇而出,浩浩荡荡到了曲江岸边。 此处已经被锦幄围起,禁军拱卫,无人打扰,远处上下游就都有官宦民众同乐,这也是京城风俗了。 瑞香被引去锦帐中休息,等待时辰到来,这也不得清闲,内外命妇都来趋奉,陪他说话。一江之隔,用浮桥连通的皇帝那处大概也是一样。 如这等宴会,虽然是一时之盛事,但体验却未必有多好。不过春日风光可爱,瑞香又有身孕,没人敢累着他,又是在野地里,还算新鲜愉快。 一时礼乐声响起,曲江宴要开始了,众人纷纷告退,瑞香叫人扶起,整理衣冠确认无误,由内侍女官开道,升座受内外命妇朝拜,随后遥遥向对岸祝酒,含笑等待对岸派官员内侍过来传旨开宴,这才真正开始。 曲江宴的重头戏是那边的进士,他们意气风发,这边就多少有些家长里短了。虽然没人提起齐齐报病不能出来的贵妃淑妃,但众人多少有点皇后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就是厉害的意思。宫内的那些谣言传不出去,但是动静到底多大,还是有人知道的。 瑞香被他们看得一时也觉得自己真是手腕高明,不过也知道不少人其实是觉得这样更放心的。 不管他是因为年轻美貌又有情分所以更为受宠,还是因为手段高明打压下去了别人,只要大家年年进宫朝贺,宫里都是稳稳当当的,那自然就是好事,毕竟前头乱事太多了,大多数人心里还是想过安稳日子的。 不过瑞香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有机会见到这次两位探花郎。 皇帝叫他们将探花的成果带来给这边看一看,顺便带来了自己的心意。 春日野外鲜花十分多,曲江宴就设在杏园,探花郎遍游其中寻访名花,随后要回去以鲜花迎接状元,若是比其他人回去得迟,还要罚酒。 瑞香早前就知道探花郎容貌俊秀,当下也难免好奇,多看了几眼,不过大概是见惯了皇帝,并不觉得多出众,甚至是尊长的心态,觉得这个年纪考中进士也是难得,只是气度长相自然比不上皇帝。对方倒是规矩,低头不语,并不往上看,态度恭敬。 这二人采摘的花中规中矩,没什么稀奇,瑞香并不放在心上,转而打开皇帝叫他们带过来的竹篮,发现里头是几朵鲜灵灵带着露水的芍药,还有几枝桃花,不由心中一动,慢慢笑起来。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表情达意,送花自然温柔含蓄,又新鲜热忱。 下面的命妇们悄悄抬头看看,发现皇后笑容极其温柔,眼神有如春风:“赐酒,你们回去之后,替我谢过陛下,就说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