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血海无垠历灾劫,情痴无限如香雪
瑞香根本不知道皇帝要对自己说什么,其实皇帝也不知道,两人对面而坐,中间隔着空荡荡殿宇。春天已经来了,但瑞香莫名觉得有些冷,他不想做出瑟缩的姿态,就在辉煌日影逐渐消失的黄昏中静静迎上皇帝的眼神。 两人都有千言万语,但是说不出口,一时间思绪繁乱,但皇帝天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因此触到瑞香又怯又怕又担忧的试探眼神,不由一阵强烈的触动。他不愿瑞香担心害怕,又很清楚自己才是瑞香担惊受怕的根源,他知道自己可以解决,又害怕这番解决只是饮鸩止渴。 但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于是他狠狠心,单刀直入:“宫里的流言,想必你是听到了。” 瑞香一悸,心里顿时生出慌乱。他知道皇帝有此一问就是看了出来,可却拿不定主意自己要不要承认。不承认,他还有转圜的机会,承认了,就得直接面对英宗与靖皇后之质问,他哪有办法分辩自己根本没有那样的心思,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但他也知道自己无法瞒住皇帝的眼睛,顿了顿,答:“是。” 皇帝点了点头,眼神并不回避,瑞香被他攫住,竟然也低不了头。他忽然觉得自己也低估了自己,越到绝境他越是会生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并不是只有你们季家人才有最直的脊梁,并不是只有你们季家人才宁折不弯。就承认了又何妨?他提出的要求已经是惊世骇俗,若是传了出去在旁人眼里和靖皇后又有何异? 瑞香深吸一口气:“我……”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来表明决心,皇帝又抬手阻止了他:“算了,此事也没有多少分量,先放在一边,你听我说。” 瑞香被打断,好不难受,听皇帝语气,似乎觉得这谣言根本不重要,一点都不值得他闹着别扭忽然来自己这里,忍不住就想反驳,可他到底不是那样的人,又觉得皇帝说的话可能要更重要,甚至可能一言把自己打得粉碎,只好忍住,安静听着,焦急等待。 他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如何,但坐姿至少端庄,好似这个时候一点尊严就是万分底气。 皇帝的话大概很难开口,瑞香不太敏锐地等他踌躇片刻,才意识到比谣言更重要的是什么。他原本胜券在握,现在猝不及防要得知谜底,却反而害怕了起来。他虽然不怕一败涂地,但却害怕输到一无所有,即使舍得,也会难舍。 有再多信心,在这一刻都是不自信的。 皇帝说:“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然而……你得先明白你所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瑞香很想说他知道,因为他早就已经预见了这一生困难的端倪,但他明白,皇帝要说的或许更沉重,于是忍住了,一言不发。 殿内空荡荡的,两人距离又那么远,瑞香不由第一次发现含凉殿实在很大,而他其实也很怕。 皇帝开了头,就不会再后悔踟蹰,他的姿态更随性了,谢艺在坐榻上,目光从瑞香身上滑落,缓缓道:“夫妻之道,帝后之情,向来都牵涉了太多。譬如英宗与靖皇后,一见钟情,生死纠缠,除他之外英宗眼里没有旁人。在别的地方这不是什么大错,在宫里就是杀人的刀,是天地难容的事。恩爱情深,深到一定境界就颠倒是非,混淆善恶,动辄牵连人命,以至于失衡与不公。历代帝王都知道真情难求,内心也未必不曾渴望,但能够承受皇帝真情而不被毁灭的,实在少之又少。靖皇后未必不值得英宗深情厚爱,但他终究也没能保全。英宗崩逝后,他被后来继位的皇帝囚禁,死后又丧仪简薄,不仅与英宗死生不复相见,甚至不如庶人。” 瑞香心里一沉。有些事太隐秘,很少有人提及,英宗死后靖皇后受继任皇帝折磨这种事,虽有流言与记载,但毕竟涉及帝王家阴私,没人会大肆谈论,而皇室为尊者讳,也不会承认。 他明白皇帝要说什么,深情厚爱既可能牵连整个天下朝堂,也可能让后宫鸡犬不宁,甚至连被爱的人本身,也不能善始善终。 不是想不想做靖皇后就能决定的。 皇帝又说:“曾经,所有人都以为,我的母后,也算是承深情厚爱。她出身极高,又生下嫡子,纵横宫中十几年未曾有一败,于公严明睿智,于私颇得父皇宠爱。她虽不愿入宫,即使我长大后,对我也曾承认过,但也确实如她自己所言,问心无愧,只是不太快活罢了。然而……” 瑞香觉得想起从前的皇帝神情里有说不出的深重的悲哀和思念。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父皇只是压抑着自己内心深处的疯狂,想做一个野心勃勃的君主,其实他早已做出不可饶恕之事,又慢慢连表象也维持不住。他登基之初,我的姑母,他的meimei义成公主病重,危在旦夕,给了他放纵恶念的机会,将义成公主藏在宫内,对外宣布病亡……多年来,他一直在无人知晓的时候yin辱折磨义成公主……” 皇帝闭上了眼。 瑞香已经惊愕到脑海一片空白,什么评论都说不出。这种内宫阴私,且是极为丑恶的事,又是两人皇帝的生父所为,只能被压制,皇帝清楚前因后果,因为他是亲历者,又是皇帝,什么事也瞒不过他,但瑞香真是第一次听说。 “二人十几年来,诞下无数孽种,父皇他……把所有的阴暗与残忍都宣泄在这里,不仅yin辱亲妹,连这些孽种也一同染指亵玩。当年皇兄率军攻入大明宫,我亲眼看见囚禁义成公主的宫门里,爬出来无数甚至不会行走,赤身裸体,瘦骨嶙峋的……至今我也无法承认,甚至不知道他们究竟算不算人,是不是我的兄弟姐妹……” 瑞香想象着那个画面。铁骑围绕宫门,火光颤抖摇晃,斑驳红墙内爬出无数虫豸般狰狞可怖,密密麻麻的人…… 他几乎想吐。 皇帝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道:“我母亲一生,已经极尽所能。她不愿入宫,却在宫里做了最好的皇后,端庄严明,仁慈睿智。她不爱父皇,却对他无微不至,尽忠尽心。她把我好好养大,几乎事必躬亲……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因为发现了义成公主之事,而与父皇决裂。她实在无法再以人力转圜天意了,人强不过命,她也强不过父皇。义成公主遭受凌辱折磨,十几年来已经极其虚弱,父皇为她延寿,也为了控制她,给她服食极乐散……母后最后一次见我,哭着说她求母后杀了她。母后可以容忍父皇并不真正爱自己,因为她也同样有所保留,但她不能再忍受丈夫是个畜生的事实,又实在没有更好的抉择。她忍了一辈子,装了一辈子,此时此刻,再也不能了。” 瑞香抱着肩膀发抖,觉得从双足蔓延上来一股彻骨寒意,他望着皇帝依旧俊美的面容,忽然觉得从他脸上看到狰狞恶鬼的阴影——他是那样一个人的儿子,他身上有那样一种血,尊贵,邪恶,丑陋。父亲的血阴魂不散,流淌在儿子身上,皇帝害怕过吗? 提到母亲,皇帝的语气总是更温柔,幻梦一般,但又有真实的温度,崇敬,怀念,悲伤。他继续说:“父皇那时,还没放弃做圣明君主的梦想,也就不肯放弃最完美的皇后,我的母亲。他要求她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如此两人还能回到过去,维持帝后恩爱的表象。毕竟……皇后也是皇帝最重要的所有物之一。母后已经快被自己发现的事实逼疯,她歇斯底里大哭大闹,甚至真的试过杀了义成公主,替她了结这种痛苦。可父皇早有防备,已经做不到了。她在那一刻放弃了一切,也放弃了我,因为无法离去,所以把自己锁进立政殿,再也没有出来。” 立政殿…… 瑞香想起自己曾经去过这个地方的红墙之外。那时候他想的是皇帝不肯让他住进这里,大约是怀念母亲,又或者含凉殿的位置更好,没想到……是这样的真相。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婆母成宣皇后,想象中那总是一个近乎完美,容貌绝美又威仪具足,很像皇帝,但却更成熟的女人,但没想到,在皇帝记忆的最终,她是一个歇斯底里,发现丈夫如此恶心,有十足勇气,想替别人解决痛苦,但最终连自己的痛苦都只能闭门不出选择死亡解决的女人。 想象中那威严高贵的模样崩散了,瑞香却想象不出一个蓬头垢面,绝望癫狂的成宣皇后。 皇帝说:“她放弃了我,我并不怪她。若没有她,也就没有我,而她对我,也已经极尽所能。那时候我已经十五岁,她最后一次见我是深夜。她对我说了她的决定,也说了我会面临什么。她说,我做出这样的决定,自己走入绝地,你肯定要吃苦。但你是男人,又是皇子,你的未来已经无需我来筹谋,我也不要你来拯救。别人看你是沦落尘泥,焉知不是给你机会千锤百炼,最终圆满。不用想办法救我,我一生不得自主,但也不曾真正忍气吞声,既然受得了烈火烹油荣华富贵,也当受得了孤独寂寞幽禁至死。我并不恐惧,也并不后悔,我不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因为将来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只需记得这一次我是为自己做主,我情愿如此。” 瑞香心脏一阵狂跳,彻底被这对母子震撼。他只知道自己的夫君是世上最不肯服输,最恨认输,最不愿意被人违逆的人,没想到他的母亲也是如此,强悍,刚烈,决绝,又迷人。 皇帝说:“我听了她的话,但仍然很后悔。父皇恨她,又逐渐疯狂,对她百般折磨,不肯给予衣食炭火,最终将她凌逼而死,立政殿宫人全部散尽,她死后好几天才被人发现,以至于我即使想祭拜,也不知道忌日究竟是哪一天。” 瑞香在心里算了算,心道,怪不得此前皇帝一直有些多愁善感,年下的时候是他自己生辰渐渐近了,想起母亲,如今到了二月,也该开始准备成宣皇后的忌日祭祀,怪不得…… 皇帝长长换气,过了一阵,说:“她生在四月,花团锦簇,牡丹盛开,人人都说她注定要做皇后,如此尊贵,可是也一样死于四月……牡丹的花期,太短了。” 瑞香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一个女人的一生,好像就在这么一句话里过完了。他为成宣皇后而难过,又为皇帝而更难过,但他同样知道,皇帝的人生坎坷,只是从这里开始。忽然之间,他再也不能忍受离这么远静静聆听,他不能再像是袖手旁观一样参与皇帝的回忆。 他站起身,走到皇帝身边,抱住他,把他搂在自己怀里,道:“如今都过去了,你也已经长大了,母后泉下有知,一定欣慰。她知道你会好的,她一定会知道的。” 皇帝伸手搂住他的腰,任由他抱着自己,闷闷说:“我不愿相信虚无缥缈的佛道之说,但倘若真的有来世轮回,我宁愿她能够……不再入帝王家,不再与这些事有关。要是她真的能够知道,我未曾让她失望,她说过的话也已经实现……那就够了。” 瑞香无声掉泪。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臂,搂着他坐下,替他抹眼泪,柔声道:“别哭了,你怎么这么爱掉眼泪?哭得我心都要碎了。” 瑞香抽泣着咬着嘴唇看着他,本来还想说句什么顶嘴,最后一句却彻底把他的嗓子眼糊住。怎么能、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啊?简直就是引他崩溃哭泣的。 皇帝的手太温柔,抹去眼泪后瑞香又努力忍住,终于,皇帝继续说了起来:“母后出事之后,宫中局势顿时一变,父皇从前至少是个有几分理智的人,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我因母后而被牵连,自己其实并不觉得如何,世态炎凉只要早有预料,终究还不算难捱。何况,我也实在顾不上。” 他叹了一口气,望着瑞香,眼神温柔,哀伤,又深又静,抹去一颗滑落到下颌的硕大泪珠,看着他濡湿的睫毛,说:“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季凛,字敛之。” 帝讳不能直接宣之于口,瑞香即使知道,但也觉得陌生,毕竟从来没有用过,见他如此郑重告诉自己,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呐呐道:“和其他兄弟,好像不太一样呢。” 皇帝握着他的手,无意识地揉捏着,道:“凛凛敛敛,极威严也。我出生时父皇也曾经很欢喜,因他毕竟有想过好好生活的时候,对中宫嫡子,也是十分看重。他的起名,一向如此,不怎么遵照定好的排辈。我是如此,皇兄也是如此。他一生都在追求威严,守序,奈何本性里的疯狂,根本做不到。从前,我也恨过他,甚至不想承认他,但现在我已经过了那个时候,我确实是他的儿子,我继承了他的贵血,也继承了他的皇位,何必再骗自己能够摒弃他,只谈论自己?” 瑞香摸了摸他的肩膀,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丈夫已经经历了太多事,又独自走过了太长光阴。他来得太迟,来得太慢,甚至差一点就会错过,再也没有今天了。他不由后怕,紧紧抱住皇帝。 皇帝搂了搂他,反而似乎是反过来安慰他,又继续讲:“皇兄虽然并非父皇长子,但父皇年轻时宫中子嗣多夭折,他与长子也并无不同,因此一直以来自视甚高。当年我出生后,父皇虽加以诸多破格殊遇,因此令他十分警惕。好在父皇也并不想早立太子,又对他也很是看重,长子未必没有一争之力,所以他的心气一向很高。生下我之后,父皇更加宠爱母后,以至于宫中数年不曾有妃嫔怀孕,多数人都以为我入储不过是时间问题。所以母后骤然被封宫,虽未废后却如同废后一般,许多人都觉得自己有了机会。大哥恨我怕我又妒忌我,却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那事没有多久,义成公主油尽灯枯,父皇也彻底放纵了起来。不仅大肆采选美人入宫,甚至毫不遮掩,寻找与义成公主面貌相似的人,郑贵妃,周贵妃,恭妃,宸妃,都是如此上位……他那一百多个儿女,有大半都是后来这些美人所生……” 这些名号瑞香都有印象,因为昏君宠爱妖妃这种事,不论如何民间还是很喜欢传说的,妖妃也备受辱骂。尤其宸妃,瑞香记得,还是因为皇帝曾经说过,宸妃曾经以迷情香陷害皇帝。 他微微一颤,被皇帝抱紧了,又听见他说:“母后在时,后宫纲纪严明,众人各司其位,清明有序,她身后宫中不再立皇后,于是人人想着一试,为了争宠招数频出,郑贵妃周贵妃恭妃先后混战,彼此厮杀,宸妃又后来居上。他们都生了儿子,斗争也就越发激烈,前代美人凋亡,只有宸妃……她因出身贩夫走卒之家而不能做贵妃,但却得了宸这个封号……紫宸殿的宸。她是个贪心不足的人,父皇又昏了头般宠爱她,她想让自己的幼子入储,好完满自己的野心,前面的皇子就全部都是阻碍。那时候母后虽然已经过世,我的外家也备受牵连打压,但终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父皇也不能拿他们如何,她就格外忌惮我 ,百般算计都不能得逞,最后拿迷情香来,想诬陷我逼jian庶母……” 瑞香听得微微蹙眉,心潮起伏。宸妃父亲是屠夫,一家都是贩夫走卒,这种出身虽然也可以说比普通百姓差了点,但终究不入奴籍,其实还不算低到令人发指。但前有郑贵妃周贵妃恭妃三人,群臣到了那个时候也是群情激愤,礼部坚决不肯备办册封典礼,皇帝也是无法,只好退后一步,宣布她永远只在妃位,但却选了宸这个字,大约也算一种示威。 宸妃犹觉不足,痴心妄想要母凭子贵将儿子推上太子位,为此不惜做出这种事,瑞香忽然懂了为何皇帝对女人始终兴趣平平,又为何对迷情药物那般反感忌惮。当时他恐慌害怕,又不知道这些秘辛,以至于做错了事,此时此刻就尝到了后悔的味道,搂着男人小声道:“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的……” 皇帝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完:“过去的事我从未怪你,那时你虽激怒了我,但我也不该对你那样,我从不喜欢对自己的人动手,何况是我的妻子。你既不知道这些事,又只是太害怕,当时……我已经后悔了。” 现在回想,当时的事情真是连番巧合之下的冲动之举。现在的瑞香绝不会用这种笨办法,现在的皇帝也绝不会不问不听就大发雷霆。但倘若没有当年,也就没有今日。 瑞香摇摇头,示意自己已经不在意了,更不委屈。 皇帝拍了拍他,似乎也觉得疲惫,长叹一声,想了想自己讲到了哪里,好一阵才续下去:“她算计我数次都未能成功,我也早有预料,虽然进入陷阱,但好歹未曾被她成功诬陷,不过那之后,处境也是越发艰难。后来父皇被群臣纠缠不过,被迫立了太子,他恨母后,又将义成公主之事全部归咎于她,所以也同样恨我,虽不能杀我,但也绝不可能再将我看做最喜爱的嫡子,所以选了大哥。大哥夙愿得偿,起初意气风发,后来发现即使作为太子自己也不可能有所作为,因为父皇的妥协也不过是一时罢了。因此,他放浪形骸,大肆宴饮,以示并无争权之心。太子尚且如此,不管是我还是十五弟,都只能更加安静……”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在太子那里见到了菖蒲。 从前瑞香虽然也知道他少年时候不好过,但终归只是一句很笼统的话,现在想想却觉得寒意彻骨,又带着疯狂放纵,整个宫城似乎都在往地底塌陷一般,末日随时会来临。昏聩残暴的皇帝,放浪形骸以求自保的太子,阴影里艰难挣扎求生的其他人,诡谲阴森的后宫妃嫔…… 简直不似人间,他甚至想不出皇帝到底是怎么从那时活到现在的。 皇帝提起这一段,语气反而轻松几分,摸了摸他的脸,道:“你只看见现在这个我,却不知道我究竟如何成就了现在的自己。你又天真又良善,在你心里,我一定不会很坏。可你要知道,当年我宫里塞满各方送来的美人,应有尽有,也是早早就沉溺美色,在外声名狼藉的人。不仅如此,还与太子争夺过家伎,仗着有外家支持,没少与权贵子弟斗鸡斗狗,赌博戏耍……若非如此,也没人会容得下我了。” 瑞香呆呆看着他。 确实,在他心里皇帝并不坏,比起前任来说,他对大臣态度极好,知人善任,又宽和理智,对后宫也体贴温柔,总是很好的,就连数量上也远远不及前两任皇帝,即使瑞香对他不肯谈及真心有诸多意见,但终究没法觉得他是真正无情的人。 所以提起从前皇帝居然也有过如此……放纵而轻狂,肆意妄为的时候,瑞香只觉得不可置信。 皇帝看住他,柔声说出不该如此温柔说出的话:“后来,父皇沉迷酒色,被宸妃哄着不知道做了多少不该做的事,太子却暗中说服许多人支持自己夺位,他恨透了父皇,也受够了压抑苦闷的日子,于是率军入宫,成功夺位。这事并不隐秘,但他毕竟是太子,且父皇临终前已经快要废太子改立宸妃之子,所以……许多人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也就是那时候,我知道了义成公主的真相,也明白了母亲为何……为何一刻也忍不下去,再也不能虚情假意。她一生自傲自矜,是最爱洁的人,最终却发现丈夫如此肮脏……” 瑞香却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更无法插嘴,只好保持安静,坐在皇帝膝上,浑身僵硬,脑海里一片被诸多惊天秘密炸出来的空白,连反应也迟缓了很多。 “大多数人,甚至我,都以为太子登基后,事情会逐渐好转,谁料他虽登基,但却将兄弟们捏在手心,关在深宫,不肯放出去。因他自己得位不正,所以就格外忌惮兄弟,除了尽数屠戮义成公主所生,已经不能算人的孽种之外,也没少在安排职务或册封之后,又寻隙杀掉兄弟们。jiejie那时已经出嫁……”皇帝忽然叹息一声,道:“我晓得,我的名声也不好听,毕竟我流着这样的血,做不到和他们不一样。jiejie第一次出嫁,乃是自己请求,嫁给当时已经有谋反之意的节度使之子,以此立功求生。当年宫中人人徘徊在生死之间,我都如此艰难,何况她只是公主?后来皇兄登基,励精图治,了结了节度使之事,将她接回宫里来,又要她嫁出去。她没得选,我也一样没得选,当时天昏地暗,好似若是抓不住什么人,就立刻要忘却自己究竟是谁,我与jiejie,绝望之中有了那种事,大约也是不可避免的……” 瑞香终于听到他承认自己曾经究竟有多迷茫痛苦,木木的心里也刺痛一下。 那时候皇帝是什么感觉呢?好不容易父亲死了,不再受到父亲的压迫与无视冷遇甚至欺凌,紧接着又是尤其多疑猜忌自己,大肆屠戮手足的哥哥……他和公主抱团取暖,大概也实在是极端的压力下,极端的行为了。 何况后来承庆长公主又是几次婚姻,皆不顺利,全是联姻,实在是命途多舛,人生多艰。 皇帝呢?皇帝大概是另一种艰难苦痛。 “后来,我与十五弟相识。他生母位卑,并不得父皇看重,因此大哥也根本注意不到他。其实我们兄弟中,才学天赋出众者是在很多,但正因为这些大多都是后来出生,因此根本没来得及出头就殒命了。十五弟天资卓绝,但却根本得不到名师教学,我们也算是一种……命中注定的际遇,我教养他长大,默出经典教他研习,又将宝剑赠他,也算是相依为命。等到大哥不得已,应群臣所请令我宫外开府成婚的时候,他也已经崭露头角。因年纪尚小,又并无什么靠山,所以大哥对他还算放心。不过我走之后,他也只能藏拙……” 瑞香接话:“如当年的你一般?” 皇帝不知为何居然笑了一声,道:“他倒也不必如我一般,在美色上那样放肆。” 瑞香想了想,其实大脑一片空白,人已经快傻了,没什么好问的,但是他怕皇帝过于沉溺回忆过去,搜肠刮肚,问:“那以后,你就娶了王妃?” 皇帝嗯了一声,道:“我那时很想出宫开府,大婚不过是一个途径,因此根本没想过娶妻到底是什么意思。王妃又是女子,我并不十分喜爱,新婚时倒也还好,相敬如宾,她也……算是娇羞无限,两人都有憧憬,但却各不相同。王妃本性强硬刚直,新婚没多久就打发了我所有的姬妾……” “这倒也正好如你所愿。”瑞香忍不住又点评。他还没忘记皇帝说自己满宫姬妾都是别人塞的,想也知道他沉迷美色不会是完全出于自愿,这些美人里说不定一个干净清白的都没有,对他这种人,能忍耐到大婚,已经是形势所迫了。王妃之举其实应该是被他推动,暗示,至少也是在他算计中的。 皇帝没否认:“不过那之后,很快这婚姻就不怎么和谐了。我疲于应付仍然不肯放心,时常将我拘束在身边的皇兄,她也不再期待夫妻之间的浓情蜜意,转而想要抓紧权力,让我不得不低头……” 皇帝说到这里,似乎有些无语,瑞香却有些生气。当时皇帝处境那么艰难,她还在想这些?且不论她的期待究竟应不应该被满足,单说皇帝哪有心情与她柔情蜜意啊? 真是。 瑞香说不出很过分的话,但总归是迁怒的,忍不住横眉怒目,暗中生气。 皇帝看出他在生气,抬起他的下巴摸了摸,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也没有想过好好经营这些,只顾着说服皇兄放我就藩,好天高任鸟飞。她怀了熙华,反倒是意外……至于王妃,我也早不期待什么了。她治家手腕尚可,可心性,智慧实在是不能令我认可。那时我尚且年轻,又太清楚母亲有多高深莫测,看她总是觉得不满意,甚至都觉得没有教她渐渐成长的必要,只归因于我是皇子,自然娶不到母后那层级的女子——王妃出身,也确实是比母后差了太多。” 瑞香想了想,觉得也是。成宣皇后姓崔,博陵崔氏,已是顶级的世家。先王妃姓严,虽然也确实配得上做王妃,但怎能与崔家相提并论?就是瑞香,也不敢说自己的门第能和成宣皇后相提并论。 皇帝被崔氏贵女养大,成宣皇后又是那样真正刚烈睿智矜傲的女人,他看不上王妃,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而瑞香能够如此冷静地评价她,也是因为知道,此时的皇帝已经不会仅仅因为门第,或刚开始相处不顺就对妻子失去耐心了。 大概是吧? 但他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而是低低道:“她毕竟还是生了大公主的,熙华漂亮,聪慧,又那么像你,终究还是于你有功的。” 皇帝疼爱大公主,已经到了无视习俗一定要长久留她在宫里的地步,生了这个女儿,也是王妃在皇帝心里最大的优点。或许大公主更像成宣皇后,不过逝者已矣,如此分割开她的女儿看待,也实在没有必要了。 皇帝嗯了一声,道:“熙华出生后,王妃就落下病根,又因是女儿而十分失望。我虽疼爱熙华,她却很不满意,很想再生个儿子。然而,就藩路上舟车劳顿,她的情况不好,缠绵病榻,皇兄又抓住机会赏赐姬妾试探我。王妃气性太大,受不了冷落,也受不了我宠爱别人,反反复复,又不肯认输,将熙华要回去抚养,没多久……就病逝了。” 瑞香本能地体会到这段描述中的失望和冷淡,又不得不注意到当时他是知道王妃舟车劳顿很可能会不好的,但就藩的机会绝对只有一次,而王妃的身子……他也确实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即使明知道很可能会导致王妃短命。 ……这就是皇帝啊,他无情的时候是真无情,他能忍耐更能牺牲,不仅自污求生,多年蛰伏,甚至连发妻也不怎么在乎。 皇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这点感叹,但却并不说什么,甚至都不安慰他,只是继续说:“我之筹谋,以崔家支持为根本,又因就藩而成功,还有菖蒲暗中相助……况且,皇兄生不出儿子,又并没有他自己想得那么圣明。他得位不正,不肯借助兄弟之力,甚至多加防范,但也没法立刻整合朝廷,以至于在位几年,总是处处生事,在在不平,焦头烂额。前朝越是多事之秋,他就越是习惯在后宫寻求安慰,沉迷美色,按理说早该子嗣一堆,但偏偏……只有一个成玉,还是他百般怀疑,又十分努力之后。成玉出生,其实是他疯狂之始,为了继位,他隐瞒了成玉真正的性别,后来又不得不立成玉为太子,已经是走上了一条绝路,自己却以为是找到了蒙蔽一时的机会,等生出儿子来一切就会好的,不过是废太子罢了。可惜……终究,他没有料到自己短寿,在位不过五年多,一切都是白费了。” 瑞香知道下来就是皇帝登基了,忍不住长舒一口气,觉得终于回到了他熟悉的世界里。 皇帝也缓了一阵,这才道:“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全部的你,而你虽然聪明,猜得出自己选择的大概是什么却并不认识真正的我。你或许又勇敢,又执着,有飞蛾扑火的勇气,但你不明白,你选的是多难的事。宫中情爱,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可以见血封喉。而我,也不是什么良配,狠毒,无情,且一心一意,都献给了皇帝这个位置。有多久了?我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十年前的我,天真,赤诚,虽不快活,但却纯真,或许值得你孤注一掷,但现在的我,已经变成了这样,再也无法为你改变什么,我并未破碎,可你也无法撼动,你若是后悔,我仍然离不开你,仍然会宠你,你生下嫡子,将来一生只需给自己留有余地就好,你说的也没有错,做一个无功无过的皇后,很容易的。” 瑞香又掉起眼泪,看着他不说话。 皇帝握着他的手,亲了亲他的手心,好似吻在他的心上,说话又轻又慢,像在哄小孩子:“我已然为帝位牺牲了太多,失去了太多,我不想你也进入深渊,被卷入深水,被撕碎,变作靖皇后那样。他失去了儿子,目睹了丈夫的死,生前毫无尊严,死后也无法再做皇后,你不该如此。” 瑞香摇头。 皇帝叹息,道:“你要明白,宠,比爱容易。我不怕你会乱政,可却未必不会为你乱政,我不怕你做出错事,可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我就会觉得你是错事。你我虽是夫妻,但更是帝后,我要是舍不得你,就不能不限制你,你没有机会做错,如果有一天……那一定是我做错了。” 瑞香还是摇头。 皇帝搂着他,神情更加温柔,说出的却是残忍的话:“不要犯傻。我父亲逼死了我的母亲,你知道我有多想念她吗?她不让我救她,她求仁得仁,可是我……又该怎么办呢?这一辈子我也无法原谅自己当时的无能为力。我可以做卑鄙的人,残忍的人,伤害了别人也不会后悔的人。我可以做疼爱女儿的父亲,我可以做尊重并无情谊的妻子的丈夫,可我再也没有机会,做一个好儿子了。我的兄长在位五年多,废后,续娶,又任由后宫争斗,动辄迁怒生不出儿子的妃嫔,你有没有想过啊,我流着这样的血,要是有一天变成这样的人,你该怎么办?” 瑞香哭得浑身颤抖,还是倔强地摇头。 皇帝也拿他没有办法,露出无奈的神情,替他擦眼泪:“你如此一厢情愿,可这毕竟不是一个人的事。我若为你好,就不该把全部的我给你。你要接纳这么沉重的事,要变成一个你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到时候,你会不会后悔呢?帝后不能情深,不止是诅咒,也是留有余地,保全彼此,达成制衡,维持平稳,有太多事,太多人需要你和我做正确的事,千年万年,大明宫容不下恩爱夫妻,容不下你我的私情。英宗之事在前,你不懂,你不明白,我就要替你多想。不能保全性命,无以谈论复起,不能长久活着,无以谈论权势,不能舍弃私情与自己,连名字都忘却,不能坐稳天下。你错在太好,太真诚,你才是火,我又该怎么办呢?” 瑞香的心被一阵巨大的悲哀攫住,只想嚎啕大哭,为自己,也为皇帝。 他句句在拒绝,叫他不要痴心妄想,可句句都在说我已经这样爱你,但我不能给你,求你了,别走向破碎的结局。 他已经失去母亲,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他留住了成玉的性命,容下了成玉的爱情,他接受了菖蒲死在宫里的愿望,他允许了贵妃的冷清与天真,他在乎每一个人的,他真的在乎每一个人。但他爱上瑞香,世上他最该期待,最该索取的人,却望而却步,怕带给瑞香死亡,零落,怕自己再目睹一次破碎。 他真的会为了朝政也好,天下也好,将这情意焚毁,只要必须这么做,所以他不要瑞香将一切都交付给自己,而是给了权力,给了地位,给了储君,要他来武装好了,与自己对立。 惟其如此,在他眼里瑞香才能强大,长久,不会如他的母亲般,已经有了宠爱,地位,却最终不能到头。 他不畏人言,不怕前鉴,但他怕再度失去,怕重演血亲的惨剧,怕过度索取瑞香要拼尽全力才能给予的东西,以至于一切如琉璃般崩散。 与其如此,不如你变成皇后,我来做皇帝,一生一世,彼此势均力敌,一生相守。 或许要求瑞香答应的时候,他也没想到过,自己的长相守是这样的,森冷,阴寒,鲜血淋漓,过于真实,过于残忍,过于沉重,过于悲哀。 可他已经是这样的人,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去爱。 他已经是这样的人,他很强大,曾经破碎,但未曾残缺,屡经坎坷,因此成就无上荣耀,他无所不能,也拯救了许多人。可除此之外,他内心永远有一部分恨自己当年无能为力,害怕再次面对那样的失去。 瑞香哭得这么惨,扑进他怀里上气不接下气,摇着头但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他并不任性,可他也是生来如此。他已经知道了这个人内心最深处,怎么可能转身离去?他已经来到皇帝身边,已经拥抱了庞大的皇帝体内那个温柔却不肯被拥抱的夫君,怎么舍得再次抛下他一人离去,回到相敬如宾? 已经来不及了啊。 他哭得太厉害,好像连皇帝回忆时甚至能笑起来的那些记忆,那些时光里的眼泪也一起流了出来,死死抱着他的夫君,他的皇帝,再也不肯放手。 皇帝尚且可以自持,还记得瑞香怀着孩子,不能这么哭,抱着他一直哄,柔声细语,甚至摇来摇去,不停抹去他的泪水,搂着他轻轻拍抚。瑞香哭得浑身发软,终于渐渐停住,又是抽泣,又是哽咽,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开口:“我不……我不要,我再也不能了,你不要……我不能不要你……” 他胡言乱语,但皇帝全都听懂,望着他片刻,道:“我已经将全部的我放在你面前,你不要这么快做出决定,你应该好好想想的。你知道我离不开你,不能没有你,不要对我这样残忍,我不能……我没有办法,在做一个皇帝的同时,一定保全你。” 长相守这样的誓言,只有瑞香能够完成。 他嘴唇动了动,含着泪的眼明亮如星辰,面容被泪水打湿,却光辉璀璨,皇帝按住他的嘴唇,眼中流露出渴求与痛苦,但却坚持:“要好好想。” 爱是如此残忍,锋利,无情,扫荡了两个人,但选择的权力,他给了瑞香。 他就在这里,已然赤裸,伤痕累累,威力无穷,连屠龙的武器,也一并愿意交给瑞香,让他来做决定。取舍进退,尽在一念之间。 唯一的要求是深思熟虑,好好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