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春兰秋菊,瑞雪丰年
静蕙离开后,成玉独身坐了很久,望着外面的日影渐渐西斜。 他这里皇帝不来就了无人踪,虽然廊下挂着鹦鹉,院里养着珍禽,但也不热闹。成玉一安静下来,整个云意宫都是鸦雀无声的。他坐了多久,外面的人就战战兢兢了多久。 终于,该用膳了。 静蕙在的时候,贴身照顾成玉饮食起居的都是他,旁人自认静蕙地位不同,也就自觉退开一射之地,不肯与他相争。何况成玉的脾气着实不算好,伺候他动辄得咎,他们也不敢随便凑上去献殷勤。 现在静蕙离开了,他们也不敢就让成玉坐着,要是不肯用膳的事被皇帝知道,他们也没有好果子吃。于是有人掀帘进来,怯怯轻声道,该用膳了。 成玉豁然回身,一把抓起桌上一只青玉笔洗,往地上一扔,神色狰狞,极不耐烦:“滚!!” 那人吓了一跳,躲也躲不及,碎片四溅,急忙连连叩首求饶。成玉不爱看人求饶,脾气开了一个口子就收不住,胸口起伏着往外面一指:“别叫了,滚出去跪着!” 那人急忙连滚带爬地出去,徒留成玉一人在原地生气。外头的人听见了这里面的动静,又看见了那人的狼狈相,也不敢进来,大气不敢出守在外面。 成玉站在原地气了一会,缓缓挪步到床上,抱着被子躺下,睁着眼,眼神寒冷锋利如刀。他不出声,慢慢又把脾气收敛下去,神情却并不平和。他的脾气大,但也继承了季氏皇族一脉相承的冷酷,真正动怒的时候,绝不会形于色。 外头的宫人也没有猜错,他确实很想一把捏死静蕙,他确实很生气。可是他不能,杀了静蕙也没有用。 发现静蕙有孕的事纯属巧合。成玉自己从未生育,也没见过怀孕这事,若不是谢婕妤有孕的事被他知道,而静蕙的反应又格外强烈,他也不会想到这些。他连皇帝到底幸过静蕙几次都不愿意知道。 成玉的性子不能隐忍,猜到之后就叫静蕙进来。静蕙自己大概也有所预料,跪在他面前,神情竟然很平静,只有双手死死抱着肚子。他大概知道自己生死一线,倒比平常勇敢很多,不等成玉问就承认了,又说:“既然身为殿下的奴婢,殿下要如何处置,奴婢都认了。” 成玉不吃这一套,当即冷笑一声,指了指柱子:“你若真的如此忠心,不如别等我来处置你,你自己去死。” 静蕙身子一颤,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有泪,神情却很坚忍,又看了看柱子,咽下千言万语,又叩头道:“奴婢此生,身不由己,既不能一心一意好好侍奉殿下,又不能得蒙恩宠之后不留后果,奴婢实在是……左右没有出路……殿下若是要奴婢去死,奴婢自然不会脏了殿下的手,只不过是随波逐流,殿下……” 蝼蚁尚且贪生,他说着眼泪就大颗往下滚,神情凄楚而绝望,浑身颤抖。 成玉一时无言。 他当真起了杀心,但和静蕙面对面,又当真没法真的让他去死。 静蕙一生身不由己,但谁不是一样呢? 成玉心里是知道静蕙的好的,没有这件事的时候,他们也是很和睦的一对主仆。但现在什么都变了。他若不能尽快处置了静蕙,这事就迟早会被人知道。他敢杀皇嗣,别人不敢,皇帝也一定会知道。 成玉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杀了静蕙很没意思,静蕙有孕也很没意思。这些事总之与他无关,他的日子只是云意宫这一隅,他所有的寄托和念想就是皇帝,而静蕙不过是他坚持执着追逐皇帝,不惜头破血流的代价之一。其实他付出的,失去的还少吗?一个静蕙,不值一提。 想到自己要一生都只能看见这四面墙,成玉忽然羡慕起静蕙来。他不在乎谁怀了皇帝的孩子,也不想要孩子,轻易就能割舍掉生育的机会,但别人都有无限可能。杀了一个静蕙,又有什么用?成玉还是成玉。 他得到了皇帝的温柔和殊遇,其他一切都是早就注定的。成玉这辈子若是遇不到皇帝,说不定早就死了,若是皇帝不曾愿意和他纠缠,他就一直在云意宫中被幽禁。能够一直活着,能够得到温柔,都算是他自己抢来的,其实他什么都没有。 除了他不可错认,不能磨灭的宗室身份。 何况静蕙温柔忍让到软弱,越是顺从,成玉反而越是说不出最后那句话。他不是分不清人心向背的人,静蕙实在没有背弃过他。他可以很残忍,但却天然珍惜一切对他好的人,沉默半晌,终究是让静蕙出去了。 当时一念之差没杀死静蕙,成玉事后也想清楚自己若是真的做了,皇帝不会不生气的。无论如何那是皇帝的孩子,他既然知道皇帝可能会生气,就没法再下手了。 只是让静蕙继续留在眼前也是不能,成玉心胸决没有那么大度,从那之后根本不愿意看到静蕙,只想着让他赶紧离开。 静蕙要是走了,两人就没有什么相见的机会了。成玉长在宫里,知道宫奴出身的妃嫔绝不可能爬得太高,就算静蕙生下了这个孩子,也不会从此就成了宠妃。成玉连贵妃都不放在眼里,只嫉妒瑞香是皇帝的妻子,区区一个才人美人,如果不是从他这里走出去的,他真的甚至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个人。 然而如今他走了,成玉也并不觉得畅快。理智是一回事,心情是另一回事,即使他对静蕙多少有些不愿承认的同情甚至依赖,但也不能平平静静接受此事。皇帝显然早已猜到,得知静蕙怀孕,又哄他许久。 道理没有错,成玉也知道在皇帝心里自己一定比静蕙更重,但能够让静蕙安然离去已经是仁慈,自己坐着的时候就难免煎熬难受,百种心情在胸中翻滚沸腾。他也有自己的傲气,不肯再大吵大闹弄得一宫之内鸡犬不宁,而是抱着被子咬牙切齿喃喃自语:“我不后悔,我不会后悔,后悔是最没用的东西……” 做事最怕反复,一旦反复则失去锐气,做人最怕作出决定又回头,一旦回头则犹犹豫豫没有个了局。成玉理智已经知道此事结束了,他的处理并没有错,他性情倒也倔强,只一味强逼着自己强硬起来,扛过去就好了。 静蕙迁入椒兰殿,封为才人的旨意就立刻下来了。这身份无需册封,择日谢恩就是了,因此他立刻就是陈才人了。为照顾他的身孕,身边的下人也超出了规格,两个太监,一个小小的跑腿,一个大一些的内外联络,四个宫奴,两个近身伺候,两个低一等,两个嬷嬷,专门照顾他的身孕。 这大概就是定下了以后低位嫔妃怀孕的待遇。 还有椒兰殿中粗使宫人,陈才人也可以用。 如今宫里人少,薛充容这里原来只住着他一个,地方很大,陈才人就直接住进了偏殿。只是他神情也不快活,反而十分沉静。两个贴身宫人叽叽喳喳欢欢喜喜,领着他进来安置,又介绍一番,也不见他如何高兴。坐了一会,他就起身说:“去看看充容有没有空,我该过去请个安的。” 宫人呀了一声,起身离去,一会就回来说充容有空,叫他过去。 菖蒲知道这事也是陈才人搬进来前夕。他身子坏了人也不爱热闹,其实并没有想过孩子的事,何况现在想也太早了。但皇帝显然愿意替他筹谋,把陈才人送过来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他也不能不领情。 陈才人来了之后,菖蒲就叫人给自己换见客的衣服,打扮好了往殿中一坐,备好蜜水,等陈才人来。 薛充容典雅但素净,陈才人进来只往上看了一眼确认他的位置,就跪在准备好的厚厚垫子上行礼。 菖蒲含笑等他行过礼就叫人扶起来,让他在自己对面坐下,道:“你身怀有孕,这第一次是礼不可废,走了过场才真正算是椒兰殿的人,日后就不必多礼了,身子要紧。” 陈才人起身道谢。 他是宫奴出身,但在宫中已久,仪态也很过得去,长相又温柔顺从,看着不像会惹是生非的人,菖蒲也就并没有出言敲打。 其实敲打又有什么用?真的不老实有的是手段可以治理,何必浪费口舌? 见薛充容和善,静蕙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他茫茫然离开云意宫,也不知道自己会流落到哪里,更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恍恍惚惚就到了椒兰殿,真可说是从没想过的人生际遇。 皇帝只有第一次临幸他才赐了药,之后都没提起过。静蕙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心存仁慈,给他一个能够出头的机会,可他心里其实是盼着自己不要怀孕。他不知道如果做了帝王的妃子人生会怎么变化,只一味想留在云意宫,图一份安稳。 然而这也不行,他终究还是怀孕了。月份虽浅,可他的反应却强烈,吓坏了他自己,也没瞒过任何人。 皇帝愿意给临幸过的人怀孕的机会,确实已经算是开恩,毕竟有的是宫人被临幸后根本没有名分,没有未来,被忘却了也没怀上孩子,却只能一辈子留在宫里这种事。静蕙虽然不盼着恩宠,也不盼着做妃嫔,可得知自己有了孩子,他……他还是想要这个孩子的。 如今身份已定,薛充容也和善,就算知道很大可能这孩子将来是要给薛充容抚养的,也已经是他能够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他也别无所求。 毕竟是第一次见面,略说过几句话后,薛充容就道:“眼看着就快到每旬请安的日子了,皇后宫里既然没有旨意,到时你过去拜见了也就是了。这几天就好好歇歇,养养身子。” 陈才人道谢,然后就退下了。 没多久皇帝来过一趟,看了看静蕙,道:“你有这个孩子,如今又在椒兰殿,也算是安稳了。” 静蕙默默谢恩,神态十分拘谨。 皇帝也并不勉强他,看了他一会,道:“好好歇着。” 然后就起身走了。 静蕙恭送出去,心想,看来,皇帝也曾经想过他会不会怀孕,又把这个孩子看做对他的一种留情。确实,没有孩子他一辈子只是个宫人,留在云意宫没有前程出路可言,有了孩子,他就有了依靠,指望,身份。以皇帝的角度来说,已经是十分仁慈了。 瑞香听闻静蕙有孕,也是愣神许久。 一直以来他都是知道的,皇帝在宫中这些人之外,肯定还临幸过宫人,不过他不知道具体罢了。紫宸殿有几个年轻美貌的御前内官,他也曾经下意识留意过,反而被皇帝给笑话了,说这些人都是有用的,要是被临幸有了私心,或者要给个名分,那他这里用谁去? 瑞香也知道御前内官作用很大,能传旨内外,能管理宫人掌握宫规,轻易还真不能动,所以就没再管了,却出了一个静蕙。 他知道迟早宫里会有除了自己之外的人生下孩子,只是没有想到这么早,这么快,他肚子里这个还没出生就…… 可是他已经接连怀孕两次,嘉华一岁多了,别人才开始怀孕,他又不能说这不公平。如果他要抱不平,那别人还有活路吗? 想了良久,瑞香干脆出来去看妙音。 妙音身体不同常人,养胎更是小心翼翼,见他来了吃了一惊,就赶紧让他进来。瑞香笑道:“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最近又是年节又是圣寿,忙得昏头涨脑,干脆到你这里来躲躲清闲。” 他如此说,妙音也就这么听,叫人拿点心上来,闲话消磨时间。 两人都有身孕,难免说到肚子里的孩子,妙音笑道:“皇后娘娘怀的一定是嫡子了,看您神色就知道孩子很懂事呢。” 瑞香摇头,温柔地抚摸开始隆起的小腹:“谁知道,说不准的。” 妙音不接话,也摸起自己的肚子:“我呢,想要个女儿,宗君也好。” 瑞香惊讶地抬起头。 妙音知道他的意思,神情温柔,坦诚道:“我这一辈子,若不是遇上陛下和您,不过是别人脚底污泥,我的孩子却生来尊贵。我从没有得到过的,总想要孩子有。若有个宗君或公主,能生来无忧无虑,过最好的日子我就满足了。” 他养得又略微胖了些,又不用脂粉,更添了几分平静朴素的温柔,眼神闪闪,显然说的是毫不违心的真话。 瑞香默然片刻,道:“这也不是你能说得准的。就算……生个皇子不好么?陛下和我,终归还是缺一个儿子。你也不要胡思乱想,你我情分不同,你的孩子,我视如己出。” 妙音早察觉他有心事,如今也大略明了,但这不是他能够置喙的事,也只好绕着圈的劝解一番,瑞香又告辞离去。 雪花落满宫城,过了年皇帝又将长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