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平乱事冲锋陷阵,镇行宫岿然不动
瑞香在原地站了一会,皇后印玺就拿来了。 也幸好此处本来就距离飞霜殿最近,在千牛卫守卫的范围之内,否则还真不好拿到手——瑞香甚至根本都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忽然变成这么多的。 皇后印玺这种东西,轻易是不会拿出来用的,象征意义更浓,而皇后手令这种东西,等闲也只能在内宫使用,或者去命令命妇,外官那是皇帝的领域,贸然插手十分不智,也根本命令不动。 但眼下情形不同,皇帝外出时已经明确说过,或许会有几天不能回来,虽然不长,可往常有他坐镇行宫,人心不至于生乱,但若是他不在了,未必不会有事。皇后本来就能调动一部分内宫宿卫,如今皇帝又给了他这样的权力,至少这些侍卫是能用的,所以当务之急是封锁行宫,不许进不许出,严守门户,免得被居心叵测的人混了进来。 若是有人拿住了行宫后妃为质,形势就要变得极为可怕了。 今夜这些人先都不要回去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瑞香看着宫人磨墨的手颤抖了好一阵,怎么都失了往日的水准,忍不住叹息一声,道:“好了,有什么可怕的?我都还在这里。” 他其实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如此镇定,心如长出层层鳞甲一般坚硬,虽然也有恐惧紧张,但居然都稳稳控制住了。不过这种态度在宫人看来,就是成竹在胸,有极大信心,于是也被说服,终于磨出满满一砚池的墨汁。 瑞香提笔一蘸,掭了掭笔锋,深吸一口气,落笔写下这封意义非凡的手书,随后叫宫人打开匣子拿出印玺——从他被册封那天起,这凤印就在他手里了,皇后玉玺,文与帝同,金螭虎纽。他捏着那只小小的螭虎,往印泥里一压,提起来端端正正印在手书末端落款处,留下猩红的四个篆文:皇后之玺。 此令一出,行宫暂时就算是能封锁住了。 稍等片刻,手书干了,瑞香叫人去传唤外头卫军的头领,进来一个甲胄铿锵,目光清正,姿态恭敬的将军。 瑞香握起黄绢手书,看了看,轻轻道:“将军想必是得了陛下旨意,知道如今的局势。” 这人躬身伏跪在地:“末将听从皇后调遣。” 瑞香点了点头,将手令交给女官,示意递给他,又道:“如今外头的事有陛下,必然可以万无一失,但行宫之内也不允许出事,这是本宫手令,拿去排布卫军,封锁行宫,务必严密,倘若有人乱走硬闯——一律格杀勿论。如今后宫众人居住之所都在一处,除此之外房屋多数空置,尔等严守在外,若有人硬闯,一样格杀勿论。此事结束后,陛下要赏你,本宫一样要赏你,黄金爵位,高官厚禄,能不能拿到手,就看你的了。” 他声音又冷又硬,连自己都觉得陌生,说出的话更像是根本没有过脑子,甚至隐约觉得只是在模仿皇帝,但效果大约不错,示之以威,许之以利,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拒绝得了? 何况皇帝临走时来看过他,瑞香就更有理由传达的是皇帝的命令或者意思了。 这将军立刻应了,接了手令又是一拜,起身离去,从始至终没有抬头看过瑞香的脸。他走后瑞香又坐了片刻,抬手发现自己手上沾了印泥,蹙眉道:“打水,我洗过手,还得回席上去。” 事情越大越要若无其事,否则若是消息走漏,那就绝对会坏事,只要瑞香能若无其事撑过这一晚,不被后宫众人发现,那皇帝那里也就有了先机了。他细想来,皇帝也应该是早有防备,但时间上却很紧张,正说明不是对方突然发动,就是皇帝才得到消息要发动奇袭——至于究竟是什么事,以瑞香想来,多半是有人要动刀兵。 到底是谁,多少人,在哪里打,瑞香都不得而知,他心里唯一盼望的是皇帝不要亲身上阵,刀枪无眼,谁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 他对皇帝说的那话是一时情急,但也是真心的,且不说若是皇帝死了,他作为皇后能有什么下场,就说即使能够活命,他也是没法活下去的。皇帝父子三人轮番上位,朝野动荡,斗争也十分残酷,瑞香深知其中可能发生的事,自然之道倘若有变,第一时间自裁才能真正保全自己。 再说,没有了皇帝,又哪里来皇后? 他心事重重,洗手时不免走神,好一阵才发现已经洗了不知多久还伸着双手,弄得宫人惴惴不安,神色紧张。瑞香摇了摇头,收回手站起:“此处已经是最安全的地方了,你若是怕了,也不必跟着我进去,就去传令咱们自己人,叫他们不要乱走乱跑,见着卫军值守的地方就不要过去了,免得出事。这时候若是被杀了,也无人会替你们喊冤。” 大概是今夜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吓坏了这些人,就连朝夕相处的心腹也没敢说什么,只是上来扶他:“您身边也不能少了人照顾,小殿下就在此处睡一夜也可,叫他们去传令吧。” 瑞香不置可否,带着她返回宴席上。 他的离去人人都看在眼里,不以为意,但时间太长了,再回来反而令人意外。淑妃向来爱美人,如今进了宫里又与皇后亲近起来,自然也是如鱼得水,率先问道:“皇后是去看宗君了么?怎么去了这么久?” 瑞香正需要解释一番,却不能太过刻意,淑妃这话头倒是正好,于是笑一笑,答道:“这孩子闹人,本来都睡了,回去后又哭起来,乳母实在哄不住,又抱过来了。正好,陛下那边听闻咱们这里过节,吩咐了教坊司与尚食局,要咱们好好乐一番,我看今夜你们都别想回去了,等会儿还有得热闹。” 时间已近午夜,但皇帝向来会给皇后捧场,何况虽然此时男人不过七夕节,但无论宫里还是民间,这个节日都不小,有此旨意也不算奇怪,于是贵妃起身,与众人一同谢过天恩,又祝酒一轮,倒也热闹欢乐。 瑞香含笑饮了,招手将大公主叫到身边:“困了?还想不想继续玩儿?若是想,我就做主了,你明日不必上课了,歇一天。” 大公主毕竟爱热闹,何况这样的机会不多,闻言是很想答应的,但却担心这样不够懂事,欲言又止,只是看着他。 瑞香怕的其实就是她困了或者无聊了要回去,见状就道:“你还是个孩子,贪玩又怕什么?你父皇今日未必没有这个意思,既然你想留下,难道还有人赶你不成?和你那些姐妹们好好玩。不过……如今毕竟是夜里了,为防意外,既然要留下,就叫她们不要乱走。” 大公主不是宫里长大的,对这些事毕竟不怎么敏感,没猜出来这是有事了,只是郑重答应,见瑞香没有其他话要说了,就屈膝一礼,退下去了。 贵妃若有所思看了看离去的大公主,发现她并没有离席的意思,又看了看若无其事的皇后,站起身带着人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什么也没说。他和淑妃今日出席宴会,几个媵妾也来了,打扮得花红柳绿各有其美,开始的时候翘首以盼皇帝出现,脖子都快抻长了,他也不加约束。如今见他们满眼都写着想要回去的渴望,也是不管,悠闲地叫人重新斟了一杯酒,慢慢品味。 瑞香在上面看见了,忍不住道:“夜里凉,这酒喝了怕是要难受,不如叫他们热黄酒来,等会还要上菜,贵妃可不要喝醉了。” 萧怀素虽然待人冷淡,但却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进宫几个月,皇后的性情还是看清楚了的,起身谢道:“皇后关怀,臣妾愧领了,这宫酿后劲虽大,换了黄酒来也是好的,只是夜深了,也不敢多喝,怕晚上睡不好。” 他神情自然,但两人眼神一碰,瑞香就知道他大概是看出来了一些异样。他也不怕,回以冷静的微笑:“如今正是热闹,等会还要再上一轮菜,这么贵妃就要回去了?是哪里不合口味么?” 萧怀素试探过一遍,确认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也见好就收,并不与皇后硬顶:“只是想起夜里不该多喝酒,因此多说了两句话而已。陛下天恩,皇后美意,又如此佳节,臣妾自然是不肯离席的。” 他这个人,平素给谁都是一张了无生趣的冷脸,忽然说起柔柔软软的话,连瑞香一时都觉得如沐春风,可见其实并不是不能化为绕指柔。二人都是聪明人,瑞香也就只是点点头,并未为难他。 贵妃安然坐下,神情镇定,一点也不像是看破了紧张氛围,瑞香暗暗点了点头。这个时候从容的人越多,越是不容易生乱,贵妃发现了端倪还能如此,他也放心许多。如果事情真的坏到他要到清凉殿坐镇安定人心的程度,贵妃最好是能够压得住后宫众人。 如今看来,萧怀素也不是眼里心里没有大局的人,这样他也就能松一口气了。等今夜过了,透个底也是无妨。 淑妃心性单纯,不仅没有发现任何危机,也没察觉到皇后与贵妃方才似乎有那么点不愉快,只是十分赞同贵妃的话,于是道:“是嘛,进宫这么久了,还是头一次能这么热闹,贵妃若是早早离席岂不可惜?不如与我们共赏歌舞嘛,教坊司这些曲目当真是十分不错的,可见是很用心了。” 萧怀素脾气不好,自己也不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但或许是家里那翻天覆地的态度让他怕了深不可测的人,对淑妃如此简单的性子倒是不嫌弃,见他亲昵说笑,眼神当真柔和了一些,等黄酒上来,就与淑妃喝了一杯。 淑妃生于武将世家,酒量也是不错,何况他爱吃,席上菜色也是尝遍了的,根本没喝醉。 见他如鱼得水,欢畅自如,萧怀素也忍不住取笑一句:“淑妃的模样倒是快活,幸好是在宫里,放肆些也没什么,要是出去,活脱脱就是一个纨绔——别人都是看歌舞,哪有像你一样,盯着人看个不停的?” 吴倬云并不怕被取笑,何况这话说的确实是他,便笑嘻嘻道:“人活一世总是图快活的,美食美酒饱口腹之欲,美人就饱眼目之欲嘛,我便不是纨绔,未必就不能看了?往常我不也是盯着皇后和您看的?谁让宫中美人太多?似这样都坐在一起,我看都看不过来了!” 他态度坦荡,但就是不知怎么,越看越像是所谓纨绔。没有人不爱被夸赞美貌,吴倬云说话时把列席众人都看了一遍,大有乱花迷眼的感慨,众人都喝了酒,比往常更爱闹爱笑,一时间全都笑了起来。 薛充容也笑,道:“如此,还是叫他们拿个镜子的好,淑妃把在座的都看了一遍,可却没瞧见最娇俏可人的一个,没看全,可不就是亏了?” 他极少出门,但当初册封的时候时机太醒目,又以一己之力带了妙音和罗真两个婕妤,和皇帝更是传说有深情厚谊,还是九嫔之位上唯一的一个,地位也算是超然。往常他不爱凑热闹,现在一开口,才叫人知道他也不简单,连妙音也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众人一时间又是一阵笑,有的都笑倒了。 吴倬云打趣调戏别人的时候就像个风流世家子,被人打趣却轰的一声脸红了,顿时娇羞起来。不过他并不介意,由着旁人笑,闹了好一阵,又要给薛充容敬酒,热热闹闹,连寒夜凄清都被搅散。 一夜之后,东方既白,众人终于起身回去。不管当时如何快活,通宵总会难受,众人离去时都已经困倦不已,虽然看到禁卫好似严格许多,但也没当一回事,都迫不及待地回去补眠了。 瑞香先带着两个孩子回了飞霜殿,安顿好之后想着自己要不要去清凉殿先等着,可终究放不下两个孩子留在这里,又不可能把他们带去,所以转了几圈就咬了咬牙,决定先留在这里。 如果真有什么事,他也是逃不了的,如今就惶惶不安,那要不安到什么年月去?何况耗着也是不妥,熬到真有事了,他未必还有精力处理,总不能一天没有消息,他就一天不睡觉吧? 于是吩咐宫人安排衾枕,自己要先睡一觉,他们也轮替着休息,一旦有事或者前面有消息传来,就赶紧叫醒他。 有时候人真是被逼出来的,不遇到这种事瑞香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可以做这种人,他躺下后累得几乎没怎么担忧就睡去了,醒来后前面还是没有消息。 “……”沉默片刻,瑞香知道,现在就只有熬了。 如果外面情势不好,行宫就是守得再严实也会受到冲击,既然没有消息,那就说明皇帝那里情况没有多坏,只要行宫稳住,就没有大事了。 想到此处,瑞香也算是明白了皇帝为何要过早移驾到行宫了。 一方面,宫里他经营的时间不够长,自然漏洞更多,二来,行宫多年不用,不管是人手还是每日进来的人都可以由自己决定安排,就安全多了。再说,行宫里省去繁文缛节,人也变少了,干什么都容易多了。 如此看来,只是他不知道内情罢了,其实皇帝是谋划已久了,不管是什么事,成功的几率就高多了。 想了一阵,瑞香又问了问后宫里的动向,发现居然已经躁动起来了,不由一皱眉头,问:“可曾有人乱走被卫军给杀了的?” 宫人摇头:“没有呢,其他人胆小,是不敢的。不过,贵妃和淑妃那边那两个不安分的媵妾,大概是被谁挑拨,虽然不敢撞上去,但却叫嚣了一番是贵妃和淑妃的人,娘娘……咱们要管么?” 瑞香沉思片刻,问:“他们自己宫里,就没有动静么?” 宫人道:“这事才出,想来是不及反应。” 贵妃和淑妃,不该是那么蠢的人才对。 瑞香想了想,道:“叫贵妃来吧,今天这事,交给他处理就好。” 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到前面去了,从这事开始叫贵妃出点力气也是应该的。何况,皇帝说的也不错,贵妃无心约束媵妾,不管底下人是怎么个想法,他都要负责任。平时也就罢了,如今却是不能出半点差错,免不得他要不给贵妃面子了。 不多时,萧怀素就来了,进来之后就是郑重一拜,不等他问就道:“那媵妾臣妾已经杖责二十,请皇后降罪。” 瑞香微微挑眉,心想,确实不蠢,看来应该是刚知道这事就处置了,于是他也无法发作,只点点头叫人将贵妃扶起,道:“你处事公正,我也放心了。淑妃那里的媵妾,怕也要劳你走一趟。淑妃性子单纯些,你去也压得住。回来后,我还有事与你说。” 萧怀素深深看他一眼,躬身应是,转身离去,不过片刻后又回来了,神色复杂,道:“臣妾到了淑妃那里,才说了来意,淑妃就勃然大怒,将那媵妾唤来,以吴氏家法处置了。他既然如此,臣妾也就回来复命了。” 瑞香略觉讶异,不由追问:“这吴氏家法,究竟是什么?” 萧怀素似乎也觉得此举不符合淑妃平日的模样,但又没什么好遮掩的,就道:“他说,这媵妾言语犯忌,掌嘴二十,再举藤鞭背诵宫规——在家则背诵家规,一字背错,就有女官拿起藤鞭鞭笞其背……” “……”瑞香也十分微妙地沉默了。 他忽然明白,武将世家和自己和萧怀素家到底区别何在了。淑妃到底是跟谁学的啊?他平日的性子可完全看不出心里的规矩是这个样的! 但还是要点头赞许:“听闻武国公以军法治家,上下逾距都用军棍,想来内眷用藤鞭,已经是宽纵了……” 其实还是因为吴氏是行伍出身,家规不会很长,但宫规么……但愿这媵妾规矩学得不错吧,否则就是打死了也是寻常。不过想来淑妃也不会轻易打死堂兄弟,多半狠打一顿也就完了。 就算淑妃不知轻重,身边人总会劝谏的,不必担忧。于是瑞香就不管了,只是对贵妃道:“近日多事,未免万一,有些事还是要说给你知晓。” 于是瑞香就将如今情势简单对萧怀素说了一遍。听完,萧怀素脸色也是沉了下来,半晌后,干脆利落道:“皇后如有吩咐,臣妾无有不从。” 他心里清楚,皇帝走了,将这事告知皇后,显然就是叫皇后调度一切,这个时候不听话根本就是找死,再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时候最该戮力同心。 瑞香见他如此直截了当地应了下来,也松了一口气,道:“如今外面形势不明,也没有消息过来,不过我想,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就算后宫不生变,前面也未必会没有变故。陛下临走时留下的话,不会是无的放矢。倘若真到了要我去清凉殿的地步……这两个孩子,还有后宫之事,就只能交托给你了。” 萧怀素知道这托付的分量,别的不提就说两个皇嗣,在他手里若是有了丁点损伤,那就是滔天大罪,于是起身肃容应了。 瑞香又道:“横竖也就是这几天,熬过去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萧怀素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一笑,接话道:“熬不过去就是万事皆休,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二人对视一眼,居然有了种患难与共的感觉。 因事态不好,萧怀素也不多坐,片刻后就告辞离去,只说若是有事,唤自己来就是了,瑞香也应了。 如此又过了三天,皇帝仍然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瑞香一天比一天紧张担忧,又一天比一天觉得自己僵硬冷酷,终于,皇帝离开后第五天,清凉殿来请,说众臣求见皇后。大概是早就想过这一天到来的事,瑞香也不觉得紧张,一面叫人去请贵妃,一面梳洗一番,换了一身宽袖道袍,束发戴冠,一派冷硬,与匆匆前来的萧怀素略作几句交代,就往清凉殿来了。 皇后仪仗动静不小,进来的时候就有人知道了,临时开了皇帝在行宫常朝的正殿,在御座侧后方安排座位,又悬上珠帘,才请瑞香进来。 众人行过礼后,瑞香沉声请他们起来,隔着帘子看去,发现也就五六人,便问:“有何事,你们说吧。” 其中一人越众而出,躬身再拜,道:“启禀皇后,如今有一事,我等争论不休,却需皇后拿个主意了。” 他们毕竟是臣,皇帝在时争论不休,拿出方案来给皇帝抉择就可以,但皇帝不在的时候,有些事关系太大,就不能自己决定了,皇后体同天王,如今又执掌行宫,做这个决定也是应该的。瑞香从没有参政的经验,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行,但事到临头不能退缩,就点头叫他们说来。 这人就道,如今皇帝在外,其他事都可以暂时搁置,但只有一事却不可再拖,就是行宫宿卫的换防。 往常这些宿直之军都是轮流守卫,共有十率府听从调遣。如今行宫中所用的是千牛卫和金吾卫,但眼看着换防之期要到了,若是要换,就难免走漏消息,若是不换,那是人都看得出有事了。何况就是要换,也要皇帝圣旨和虎符互相印证,不是一句话可以换来的。 所以,两种看法各有利弊,到底如何就要看取舍了。 瑞香闻言,沉默片刻,静静道:“我是不懂,所以还要请教各位。” 众人连称不敢。 瑞香就问:“以诸位之见,这么多天了,这消息,当真瞒得住吗?” 众人一凛。 其实就是行宫内部,如今也不是没有暗中流传的声音,不过这种事终究无可避免,所以瑞香也就只能管理明面上的事,只要不乱起来,每日都谨守规矩不生事端就够了,这么多天了真要没人猜到出事了,那是不可能的。 就连大公主,也一天比一天不安,何况其他人? 瑞香又问:“既然瞒不住了,以各位之见,究竟是一动不如一静呢,还是动一动更好?如今行宫有二军镇守,究竟安全吗?若是再换防,固然能够安稳人心,迷惑有些人的心神,但恐怕未必不如现在密不透风吧?若是有人趁着换防做些什么……千防万防,怕是也难防。” 其实他说的这些话,这些人也未必不明白,瑞香都猜得到,能够请他出来,考虑的还是这种事,这些人应该身份不轻了。但这事关系重大,他们是不敢承担的,不管瑞香怎么决定,烫手的山芋他们就甩出去了。 最简单的,若是没事则万事大吉,劳动皇后过来一趟根本不算什么,若是有事,譬如瑞香同意换防,那么虎符之事,怕就要落在瑞香身上了。十率府是皇室禁卫,就是皇后,也不可能用懿旨叫得动。 瑞香轻叹一口气,在帘后站起身,对下一拜,众人立刻躲开,纷纷还礼。他道:“我身在内宫,不谙政务,不过也知道情势如此,无可躲避的道理,各位是国家肱骨,陛下重臣,万事都要托赖各位了。” 这些人不是能用财帛名位贿赂的人,因为身份已经够高了,瑞香便干脆说明,自己都有了一损俱损的觉悟,他们也只有卖命这一条出路。 众人纷纷应是。 瑞香又道:“众位若还有什么事,不如一并说了出来,本宫得陛下托付,行宫之内还是可以做主的,但有要求,无所不应。近日我就在清凉殿起居了,与众位同甘共苦,共度时艰。” 他虽是内眷,但举止风度,无不表现出坚硬的决心与无畏,一席话下来,不知不觉就激起众人决绝之心。到了午膳时分,瑞香又传旨大肆赐膳犒劳留在清凉殿着急惶恐的众臣以及轮值替换下来的卫军,以安人心,令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此后瑞香果然留宿在清凉殿后,起居如常,虽然饮食睡眠都有所减少,但每日作息与平常无异,镇定非常。有他以身作则,即使众臣不能时常相见,但也颇受鼓舞。瑞香虽说不能时常露面,但却也认识了不少人,记下了不少名字,情急之时更是掀帘而出,站在玉阶上冷眼相视,虽然十分艰难,但总算弹压得住,又屡屡安稳人心,终于,皇帝的旌旗大纛高高举起,回返行宫。 大概是一路快马奔驰,瑞香才在后殿接到消息,站起身无措着,皇帝就已经进来了。不见到的人的时候还好,一见到人瑞香就脚下发软几乎倒下,扑过去抱住他就几乎要不行了:“你、你可算是回来了!” 皇帝也是风尘仆仆,扶起他,用力搂进怀里:“好了,没事了!” 瑞香强忍泪意,上下看了看他,忽然闻到极重的血腥味,立刻脸色一变:“你不会是……负伤了吧?你当真上阵了?!” 他急得快疯了,什么也不顾上,哭也不哭了,上手就来撕皇帝的衣裳。第一眼的时候他还没发现什么异常,心气一泄就怎么都不成了,不再是那个刚强坚硬的自己了,现在却又厉害起来,立刻发现皇帝这件衣服虽然只有尘土,但却过于新了,更怕他是受了伤粉饰太平。 皇帝也知道他不看一眼不会安心,并不反抗,由着他把外袍扒了,露出里头沾着斑斑血迹的劲装…… 居然还是走的那天穿的那身。 血腥味更浓,瑞香脸色也越发难看,上上下下摸了一遍,自己白嫩嫩的手也给弄脏了,皇帝一蹙眉,抓住他的手叫人打水,解释:“我没有受伤,是别人的血。” 瑞香深吸一口气,有气无力地抱怨:“你吓死我了,这种事,何必自己冲锋陷阵,若是你有事,我也活不成了……” 皇帝耐心地给他洗干净了手,这才叫他去一边坐着,自己匆匆洗手洗脸——他刚回来还没见过大臣,没空洗澡,同时笑着解释:“若不身先士卒,哪有人真心愿意死而后已?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倒是你,要吓坏了。” 瑞香心情大起大落,着实没有力气了,倚在榻上摇头,道:“我在这里,性命无虞,有什么好怕的?现在你回来了,我就更是别无所求。幸好,你总算是回来了。” 或许是经过一遭考验,瑞香本来还有点泪意,现在看着皇帝好好站在自己面前,一点也不想哭了,只认真地一寸一寸看他,好似要用眼神把他丈量检查个遍,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瞪起眼睛问:“怎么,这还不是你头一次亲身上阵么?!” 果然,他不知道的皇帝的事太多了。 皇帝默然片刻,也不瞒他:“你不知道,当年我那封国,匪患横行,因剿匪有功,先帝秘密命我向北,打过好几场仗。” 瑞香看着他,才说过不想哭,又想哭了,像个孩子似的瘪了瘪嘴,眼泪夺眶而出:“那我问你那伤怎么来的,你说是小时候淘气,爬树被树枝划的,你怎么这么喜欢骗我?” 皇帝叹气,把他拉起来擦去眼泪,一点脾气也没有地哄他:“要是那时候告诉你知道了,你这性子,还不心疼死?好了,都过去了,啊?再哭,等会儿出去被看出来你又要嫌丢人了。” 瑞香愕然:“我还要出去啊?我不该回去了吗?” 皇帝见他情绪如此多变,心知也是压力太大,实在忍不住了,搂进怀里拍了拍,道:“你坐镇清凉殿,有始有终是最好的,何况,你又有什么拿不出手的?走吧,就说几句话罢了。” 于是瑞香就被他拉着手带出去了,夫妻二人一起坐在清凉殿侧殿的榻上,见的都是几个重臣——瑞香记得他们的名字,大约是最坚定最冷静的几个,看来果然是心腹无疑,见到皇帝都无比激动,有的哽咽,有的直接就流泪,有的更是哭得站不起来。 皇帝叫人扶起,言简意赅却也感慨良多:“此乱平定,多亏几位爱卿出谋划策,后方无虞,多亏皇后与爱卿们辛苦,朕有你们,是上天所钟。” 说着,扭头极为温柔地看了瑞香一眼。瑞香被他与大臣混在一起说,感觉十分怪异,又觉得这个时候的皇帝与面对后宫的时候颇为不同,似乎更为温柔,甚至是更为多情,简单一句话,说得感慨万千,不知道是不是他平时对臣子也这样肆无忌惮散发温柔的魅力? 总之这几个人又是一番混乱的推辞,感慨,谢恩,哭泣,瑞香看得几乎呆住,脑海里只有四个大字:招蜂引蝶。 好在他出来时哭过,眼圈发红,就算神情不太应景,但也不出格。 皇帝捏了捏他的手,瑞香慢了半拍,也跟着站起身屈膝:“陛下身为天子,自有天命庇佑,臣妾不敢居功。” 皇帝又感叹道:“朕有如此贤后忠臣,夫复何求!” 虽然知道他大概不是单纯在说心里话,这一次连瑞香都抵挡不住甜言蜜语,当做肺腑之言来听了。简单说了几句话,示意消息可以缓步放出后,皇帝道:“朕一去近十日,想来众位也是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如今朕已经回来了,君臣携手则无事不可为,不必急于一时。” 于是众人都露出一副有了靠山不再惶恐的神情,安心离去了。 瑞香沉默片刻,干脆抛开方才所见的皇帝语言轻松安抚群臣的画面,往皇帝怀里一缩:“咱们也回去吧,你路上肯定没有休息好。” 事情已经了了,他也就不急着知道来龙去脉了,皇帝总是会告诉他的。 皇帝应了一声,又搂了搂他,带着瑞香转回了清凉殿后殿,先叫瑞香去睡了,自己则匆匆洗了个澡,换过一身干净寝衣,也没等头发干透,就上床去抱住瑞香,埋在他背后沉沉入睡了。 帐内一片安谧,这一睡简直就是地久天长。 瑞香醒来时,皇帝还没醒,不知怎么已经成了皇帝埋头在他胸前的姿势。听见沉沉呼吸,瑞香不忍叫醒他,悄悄试图挪动,却被立刻追上来,皇帝原来搂在他腰上的手也握住了一侧rufang。 无法,瑞香也只好由他去了。 他静了一会,渐渐意识清明,摸了摸丈夫丰厚柔软的头发,轻轻叹息一声,低头在男人头顶落下轻吻,搂住了他,又躺回了枕头上。 此时此刻的瑞香尚且不知道,过几日皇帝给他看的起居注上,是怎么详尽地描写了皇后运筹帷幄,坐镇行宫,上下安定,高华凛凛,威严慑人,又是怎么在皇帝回来之后喜极而泣,担忧圣体,臣子面前谦恭贤惠,从不居功的。 他此生从没有遭过如此密集到rou麻的赞誉,但此时此刻的皇帝已经觉得他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