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见新人循规蹈矩,弹琴音聊以传情(作话删删改改)
其实这次两个新人,瑞香进宫前就都有印象,人选报上来之后,他也就知道了底细。萧氏向来枝繁叶茂,主支却是人口不多,因此只有一个受君足够承担贵妃之位,他也不吃惊,随媵的就都是堂兄弟了——皇帝后宫一个受君都没有,全都是双性之体,显然外头的人也猜测,皇帝是否不爱女色,送个受君已经算是另辟蹊径,女子就更不可能了。 吴氏乃是开国元勋,传到这一代已经不知道有了多少过继的事,但淑妃之父就是现任武国公世子,出身也是无可挑剔。 贵妃名萧怀素,乃兰陵萧氏这一辈最出挑的后辈,据说有诗才,非闺阁俗流,又是前朝皇室,看到年龄已经二十,瑞香就明白,这是留着做皇后的人选,可惜万家捷足先登,前朝的皇室到底不如屹立三朝的万家尊贵。 当年在闺中时,瑞香在京城,洛阳往来,萧怀素在兰陵祖宅,二人彼此只闻名不见面,颇有王不见王的感觉,都算是一时声名最盛的闺秀,如今贵妃入宫,也算是圆了这点缘分。 淑妃名吴倬云,年十六,正当韶华,还是幼子,前头几个哥哥jiejie各自婚嫁,大概是等不到皇帝选妃这时候,所以干脆先安排了他们的事,留下身份一点也不差多少的吴倬云来做这个淑妃。可见想给皇帝做老丈人,还是多子多福。 说来,吴家与万家都是世家,也结了几门亲,转折来去,算一算,瑞香和他,甚至还算是表兄弟,只是家族太大,人数也多,吴家孙辈都在老家被祖辈教养,二人没见过,只逢年过节大概收过礼。 看了这二人的名字,算一算亲戚,瑞香倒是觉得一瞬间找回了未嫁时的感觉。 如今身份各异,这二人都随媵四人,排场倒是很足。 瑞香郑重梳妆,换上严肃的公服,就听到外面来人禀报,说贵妃与淑妃一到宫里,略作休整,就来拜见了,于是慢慢喝了几口茶,深吸一口气,这才扶着女官的手出去升座。 贵妃与淑妃分量都不轻,入宫后第一次觐见,是相当重要的礼节,皇帝那里派人唱礼,瑞香端坐,二人盛装华服,大礼参拜。 行过礼后,瑞香略作训诫,无非是要谨守宫规,勤修内德,事上勤勉等套话,随后女官宣布礼毕,瑞香才颔首叫起,叫人上茶,和颜悦色说话:“你们舟车劳顿,一路入宫想来也是累了,还有几句话,我说了你们就可回去,好生休养,等着迎驾了。” 贵妃起身领训,淑妃慢了一步,但也迅速起身,跟着行礼。 瑞香这才看清二人按品大妆后的面容,又叫他们坐下,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们二人初入宫闱,虽然名分已定,但却未曾行过册封礼,不好出去交际。何况也累了,就不必与他们应酬,稍后我自会下一道懿旨,叫他们不得搅扰,册封礼见过你们了再走动起来。昭阳,仙居两宫,住着若有什么不喜欢,不方便的,只管来寻本宫就是了,既然入宫,大家同沐圣恩,彼此之间不必太过生分。” 他不急不缓说了这一大串,不仅在看贵妃与淑妃的表情,也注意了两人背后那几个服饰显然与从人不同的媵妾。 贵妃神情端庄自持,又透着一股冷淡,矜持谨守礼节,闻言眉头也不动一下,倒是身后的人似乎有所不忿。淑妃如此肃穆的装束也透出一股懵懂与好奇,还在自以为悄悄地四处打量,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反应,似乎并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身后的人却是神情一变。 不过今日拜见本来只是走个过场,礼仪上若是出了差错,等于是给瑞香递把柄,倒还没有人这么不智。 又是贵妃带领,起身一拜,道:“皇后体恤臣妾,臣妾铭感五内,定然规行矩步,绝不会有所违逆。” 淑妃这一下倒也不慢,同样道:“皇后有命,臣妾自然遵旨,只是……” 见他似乎有试探的意思,忍不住要说什么,瑞香本想叫他们这就退下,也不得不问了:“淑妃想说什么?” 吴倬云欲言又止,眼睛却亮晶晶的,透出一种天真与羞怯,看得连他的随媵都急了,这才揉着华服衣角,问道:“不知道……妾身可以来给皇后请安么?臣妾初入宫,一个人也不认识,只有皇后……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其实,我还要唤您一声表哥呢……只是长久不见,表哥一定是不记得我了……” 他虽然说得断断续续,显然也知道不是很合适很规矩,但还是很清楚地说完了,急得身后的随媵已经在悄悄扯他袖子,以免他真的和皇后论起亲戚关系来,但也没拦住。 瑞香也不去管他是真天真还是耍心眼,只微笑道:“算来确实如此,只是今日我们只能论国礼,家礼改日再叙吧。你有心,愿意来,也不必急在一时,等册封礼过了,岂不是更好?” 淑妃哦了一声,左后看了看,碰上贵妃冷冰冰的目光,后知后觉,屈了屈膝,倒也很乖:“臣妾一定听话。” 瑞香又看向萧贵妃,示意他若有什么问题也一起问了。贵妃沉默片刻,干脆利落地屈膝道:“既然如此,臣妾们就告退了。” 说完就退后几步,转身而去,顺带把淑妃也给卷走了。 瑞香这才叫人把准备好的赏赐送过去——贵妃与淑妃身份不同,赏赐也不少,当时没给是因为他们也带不回去,更显得乱糟糟的。反正瑞香也不图他们谢恩多来一趟。 宫人们送赏的忙着去送赏,开窗透气熄灭熏香的都去忙了,瑞香在凤座上坐了一阵,摇了摇头,示意贴身女官扶起自己,转回去了。 二人静静走着,后面跟着的自觉吊在远处,走了一阵,瑞香问道:“依你之见,这二人谁会得宠?” 两人进宫前,他这里好几个智囊就各有推论,莫不当做是皇后的大敌来看待,但真的见到人了,才发现事先想的什么也用不上。这心腹沉吟片刻,说了句不相关的话:“淑妃的天真,不像是装出来的,他要真是这种不着调的人,也怪不得吴家非要送进媵妾来,没人帮着出主意,还真是不成。只是,他和您并不亲近,怎么会说这种话呢?” 心腹自然知道瑞香知道的事。 瑞香摇了摇头:“他年纪小,心事也少,一时心血来潮,也未可知。你说了淑妃,那……贵妃呢?” 毕竟曾经齐名,最后都是被家族留下来送给皇帝的,瑞香提起他,多少有些声音凝滞。 心腹语气更是微妙,低声道:“贵妃冷若冰霜,虽然守礼,但这样zigong里还没有过,倒也新鲜,可陛下真会喜欢么?难道他见了陛下,也是这幅模样?” 瑞香不知道萧怀素到底是什么性情,从前也没照过面,今日一见,只觉得意外。受君比双性更像男子,萧怀素穿一身女装却是看不出来,只觉身量高挑,纤腰一束,眉如翠黛,不言不笑端坐着也是别有一番风情,于是笑道:“谁知道?或许他见了陛下,就是冰山也能融成春水呢?此人确实有大才,可惜生为……” 这话不太能说出口,瑞香也就不说了。虽然顶级闺秀层里,人人都有拿得出手的手艺,瑞香自己也是琴棋诗画入门,精研金石器物,沉迷书海,但在诗词一道,他确实不如萧怀素。如今嫁人后,他更是没什么机会风花雪月,自己都觉得自己俗了,成了鱼眼珠。 虽然今日萧怀素姿态摆的很妃妾,但瑞香总觉得此人不该是如此驯服——他毕竟读过他的诗,诗言志,萧怀素不是胸中没有锋刃的人,过于安守本分,也是要惹人怀疑的。 女官也说不好,叹了口气,道:“淑妃也很美貌,且天真害羞,说不定,陛下还真吃这一套。不管他那模样是真是假,看着也挺赏心悦目的。” 说着,不高兴起来:“哎呀,您怎么一点都不急?您让奴婢说的,奴婢说了,您又露出这幅表情……您还不如生气呢!” 瑞香被她逗笑,拍了拍她,道:“不管这两人如何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如今陛下是打定主意要晾着他们,不会对他们多好的。等着看吧,现在还不是急的时候。” 他是知道皇帝性情的,今天说的那一番不许他们出去交际见人,册封礼前都要安静的话,其实就是皇帝授意。纳豪族之后为妃在皇帝看来就是一种宽容与恩赏,本来就不耐烦被人逼着做事,更何况媵妾一事更是让他恼怒,自然不可能给这两人什么面子了。 皇帝作风直接,绝不会在后宫看任何人的脸色,瑞香深知这一点,但却不把这二人看得如泥塑木雕一般,刚进宫的时候还懵懂着,其实是想法最多的时候,叫他们闷着不是道理,他已经决意给他们找点事做,也就吩咐下去:“近日的请安免了吧,我记得薛充容生日在三月末,没几天了,准备准备,咱们给薛充容贺寿去。” 女官讶异道:“啊?是不远了,可是您不是才叫贵妃淑妃不要出门么?那他们是去不去啊?” 瑞香微笑:“既然是我叫他们别上蹿下跳串联,我当然也能叫他们出来走动交际,横竖……薛充容的芳辰要不要大办,也是陛下临时起意。” 女官明白了,心知瑞香有了主意应该会去请旨,赞叹:“您高明,这算不算黑锅给陛下背……” 她脱口而出后,又觉得不大合适,瑞香横她一眼,气定神闲,平心静气,微笑:“胡说,这分明是奉旨跋扈。” 反正人是皇帝的小妾,他折腾再多,给皇帝找再多的麻烦,那也是皇帝纳妾的后续风波,怪不到他头上。 昭阳殿里,贵妃进门后立刻去换衣服洗漱,四个媵妾进去了两个伺候,眼见贵妃洗掉了脸上的脂粉,厌恶至极地将首饰扔了一床,又回过头来冷冷道:“我知道你们还有话说,出去吧。” 如今身份天差地别,贵妃已经是贵妃,媵妾却尚未被承认,自然底气不足,不敢和他硬顶,但心中也是不悦,腹诽着出去了。 贵妃脱下华丽的裙子,换上一身男装,随便用一根簪子把头发在头顶结了个髻,也不急着出去,xiele气一般坐下,坐在陌生的华丽宫室里,愣了好一阵,随后看到妆台上的镜子里,自己就算洗尽铅华,也不是曾经的模样,不由又是一阵挫败与怒火。 虽然知道迟早都要嫁出去,且家中把他留下就是奇货可居,但毕竟过了二十年,他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进了宫城,做了贵妃。 入宫前大半年,他的生活过得异常艰苦,读书写字是一概不准,压着他背女则,女戒,列女传。萧家从前是皇室,念念不忘的是曾经的荣光,虽然不敢想再登临九五的事,但却盼着家里出个皇后,或者出个太子。他们替他扬名为的是抬高他的身价,如今逼迫他学什么德容言功,也是为了这个。 萧怀素被拿捏在手心,翻来覆去,如提线木偶一般,日日要回答何谓妇德,何谓妇道,何谓妇人之义,若有一句不够贞顺娴静,倒也不会受责打或教训,只是饿着,又教他侍奉夫君之道。 他身体本就毛发不多,又天天剃过一次涂抹药膏,没多久就再也不会长出来。他饿着,他们正好给他灌肠,抹药,势必要把他身为受君不易怀孕的短处给改正过来。他是不知道其他受君嫁人前是否也要受这么一番折腾,但自己浑身光滑赤裸涂满润泽肌肤的药膏,含着玉势,被人捅来捅去寻找那通往zigong的入口的时候,他真是恨不得入宫这天早些来。 荣华富贵他这辈子生下来并没有少享受,其实并不在乎,但如果要这样感念生养之恩,他宁肯去感谢皇帝作为夫君救他出水火的恩德。 如此教出的做人妃妾之道,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实践。来的路上没有想太多,入宫了才猛然发觉,从此后一生都要在这里过了,也不由心灰一阵,又困兽般愤懑一阵。带来的侍女有他从小用的忠仆,知道他最近心情尤其恶劣,等了一阵待他缓过来,这才上前,柔声细语,还用旧称:“公子,该出去了。” 萧怀素沉默片刻,又望了望镜子里那个肌肤光洁润泽,一根细毛也看不见,眉若青山,凤眼朱唇,一身简单的男装,一脸冷淡也掩不住诱人采撷之意的自己,漠然道:“再叫公子已经不合适了,以后就改口吧,也免得被人抓住把柄。” 说完,径直起身出去了。 外头的媵妾们大概已经是用眼神说完了他的坏话,见他出来,参差不齐行礼:“贵妃。” 萧怀素向来不会给他们什么好脸,所以这四人也是习惯了,都不怎么放在心上,看他径直坐了,萧怀素的堂兄萧染就冷笑一声道:“皇后今日真是好大的威风,上来就是一个下马威,贵妃难道就不生气么?若是一入宫就被他扫了这么大一个面子,您以后还怎么立足?” 萧染一度想要入宫,自觉博个妃位不是难题,可家里统一了利益,都来推萧怀素,他就只好沦落到做媵妾,自觉已然十分委屈,就尤其不肯服输。他虽然看萧怀素也不惯,但靠着昭阳殿,无论如何也能混个起点不低的位分吧?因此对什么事都很上心。 萧怀素知道他其实还是担心他自己,毕竟贵妃若是安静臣服,贵妃的媵妾就更是没地方站了。不过,他也不惯任何人的毛病,看了看萧染,冷笑一声:“这就叫下马威了?你难道看不出,今天这是帝后二人联合打的一耳光,为的就是媵妾的事惹了陛下不高兴。等着吧,以后还有的难堪要受呢!我若是陛下,非要晾着让众人都醒醒神,明白明白自己是什么人物。你若是以为萧家公子这身份在这里算得什么,口口声声还要说自己出身如何不凡,浑然忘了如今已经不是萧家的人,倒霉了别怨我不救你。” 皇后今日理直气壮,气度非凡,显然并不是没有依仗。何况萧怀素不蠢,猜也猜得出,皇帝不会很高兴的。家里给他选的这条路,要安安稳稳走下去都难。他们就是想要他争,想要他斗,想要他掀翻皇后是最好。 他偏偏不认这个命,不做这种事。 萧染一时无言,沉思片刻,咬牙道:“我知道错了,以后定然是不敢了。” 他虽有心机,也有上进的意思,但终究不蠢,更是从小就在内宅打转,想一想也就知道,如今蛰伏才是正理,能当场认错,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 不过,他终究不服,片刻后又道:“只是,难道就这么忍下去?” 贵妃冷笑:“这不正是妃妾之德?皇后如日中天,又有万家做支撑,我能怎么样?” 萧染默然不语,但显然心里不是很服气,只是也不好说。因为他知道,萧怀素被关了这么久,日日都要受训受苦,早先的性子被磨砺许久,如今正是激烈反弹的时候,说什么怕也听不进去。他是贵妃,萧染也不能替他做主。 萧怀素凝视他片刻,见他相貌比自己温柔许多,身量更是娇小一些,双性之体又确实适合承欢,定然能够令男人尽兴,又觉得也不错,看了看旁人,干脆道:“如今虽然身份有别,但大家都是兄弟,一家所出,你们若是有哪个得蒙圣宠,我定然不会拦路。人各有志,运气好了,将来生个皇子,也不必在媵妾这个位置上苦熬,也算一份前程。” 说完,就起身进去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片刻后也就都散去了,私下里去说话。 仙居殿,淑妃也一样,进门就要换衣裳,由带进来的侍女伺候着一面洗脸洗手再打散发髻重新梳头,一面急急吩咐:“快!去问问有没有什么吃的!这一天都要行礼,谁也不许我多吃多喝,饿死我了!”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吃五顿也不过是正好,偏偏定了入宫这事后家里怕他吃成个胖子,约束命令着不许多吃,尤其入宫这日礼仪繁琐,怕他吃了喝了要如厕,却没有地方,没人敢给他东西吃,去皇后宫里拜见后回来,可是再也忍不住了。 侍女早就知道他的性子,已经准备好了,倒了一杯花茶拿过来,又拿了几盘点心:“娘娘少吃点吧,待会还要用膳呢。” 吴倬云点点头,一连往嘴里塞了好几块点心,用花茶冲下去,止住了那股饿劲也就不再猛吃,叫人拿开点心盘子,又喝了几口茶,问道:“他们还没走?” 仙居殿地方大,是个前殿后寝的格局。吴倬云自然是住在后殿,占了正殿,几个媵妾身份决定了待遇,挤着住在配殿。不过今日毕竟第一日入宫,又才去见了皇后,他们自然不肯就此放过他,让他好好用顿膳,再好好睡个觉了。 侍女道:“您还是去见一面吧,刚入宫,大家心里都没底呢。” 说着又有些好奇,问道:“您见到皇后娘娘和贵妃了?” 因为要带媵妾,原本还想着或许皇后会命他们拜见,所以贵妃与淑妃都没带几个侍女,她也没能去,心中不免好奇。 吴倬云提起这个,双目粲然,一把抓住侍女的手臂,赞叹道:“皇后美极了!贵妃也是,他们两人都自有高华气度,我却……穿上这身衣裳也不像什么淑妃。陛下肯定先去见贵妃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看我啊?你说,他是不是不会记得我了?” 说着又低落:“今天,皇后还说,册封礼前我们不能出去,我就问能不能去给他请安,可是……这也不能。想来我们虽然是表兄弟,可是毕竟多年不见,皇后不想和我亲近了吧?” 这侍女起先听他夸贵妃和皇后生得美,倒也不意外。自家公子天真澄澈,不染尘埃,只有一样不好,就是生了个喜欢美人的痴病,不论男女,不论亲戚还是家人,凡是生的好看的,在他这里就予取予求,甚至缠着要与人家亲近。 正因如此,吴家虽然不得不把幼子送进宫来,但也心中惴惴,又趁着萧家放肆安排媵妾,也跟着逮到机会了一般塞了四个媵妾,为的却是规劝约束淑妃,免得淑妃在宫里惹了麻烦,或者得罪了什么人而不知。 谁知,媵妾也有攀天梯的心,上京的路上,几个媵妾见到淑妃原来是这样的性情,都生了别的心思,不说取而代之,却也不甘于俯首。淑妃心思简单,成日挂念的就是吃喝玩乐,他们就觉得淑妃愚蠢好骗了。 上京的时候,因为有禁卫军和宫里的女官,这些媵妾只是人心浮动,但没敢做出什么,唯恐被褫夺入宫的资格,现在他们可就不好打发了。这侍女本来就替主子发愁,现在一听淑妃后面的话,眼前就是一黑,急得直跺脚:“哎呀,您怎么能刚入宫就当着贵妃的面和皇后攀关系呢!今天还是第一次拜见!” 吴倬云拍拍手上的点心渣,懵懂道:“我又不是在攀关系!我没有坏心,事无不可对人言,背着贵妃说岂不是更奇怪了?” ……他这话居然还挺有道理,侍女被一噎,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摇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干脆拿了湿帕子替他擦手,又推着他撵着他出去:“好了,不说了,见见公子们,咱们就回来传膳好了吧?” 吴倬云被推出来,身上的华服还没换完,头发却已经松了,鞋子也换了,见他这幅散漫的模样,几个媵妾都在心里暗暗骂他蠢,但也没失礼,站起身一礼,随后领头的就迫不及待道:“如今形势不好,咱们几个都急坏了,如今娘娘既然出来了,不如您来拿个主意,看看到底该怎么办吧?” 淑妃眨了眨眼,莫名其妙,先招手叫人上点点心,道:“累了一天了,你们大概也饿了,边吃边说吧。形势到底怎么不好了啊?” 四个媵妾,原本都是他的堂兄弟,只是吴家是勋臣,家大业大,枝繁叶茂,到处都不缺人,没袭爵的和袭了爵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吴倬云父亲是武国公世子,地位非比寻常,如今武国公年事已高,家里的事都是他出面的,吴倬云身份自然也不同。 而他这些堂兄弟们,有的和他是一个祖父,有的干脆都快出五服了,是吴家选定的聪明懂事孩子。吴家勋臣起家,世子结亲也大多数是在武将家里选,以至于在内宅这些事上不懂,选的媵妾不如萧家讲究,只盼着能够在宫里扶持吴倬云,却不知道以前这些人或许连嫉妒他都够不上,现在却觉得自己与吴倬云只差了一个出身。 偏偏宫里是最不看重出身的地方,不免人人心思活络。 见吴倬云毫无所觉,这名叫吴映澜的媵妾简直快要气死,道:“今日贵妃那么冷淡倨傲,您也没发现?您忙着对皇后献殷勤的时候,皇后根本没搭理您,您也没发现?皇后也就算了,六宫之主,咱们惹不起。可贵妃又凭什么?前朝皇室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本朝皇室,怎么就压在咱们吴家头上了?看他那样儿吧,都不愿意正眼看人,还不是个生不出孩子……” 砰地一声,吴倬云猛地打翻了眼前的盘子,脸色也变了:“你!你!要胡言乱语,你回自己房里说,我不听你这些话!一路上你们就叫我防备这个,防备那个,先声夺人,压住这个,压住那个,你们是聪明人,你们满心算计,我不管,我笨,我不会来事,你们会,那就但愿这个淑妃有人让给你们做!现在就滚!” 吴家世代骁勇,家里也没有太大的规矩,吴倬云的父亲也是领兵作战的人,脾气极大,母亲还曾经打过敢来家里趁乱打劫的贼寇,夫妻二人都是手底下见功夫的人,吴倬云虽然只练过点强身健体的拳法,体力上比别人强一点罢了,平时一幅天真纯善的模样,但真要发起脾气来,走的却是摔摔打打这一路,?学的乃是父亲。 见他生气了居然是这个样子,媵妾们也被吓了一跳。原本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现在却怀疑吴倬云是在扮猪吃老虎,不由都怯了起来,居然什么都不敢说,只想着来日方长,等他吃了亏,有的是回过头来找他们的时候,都迅速地告退溜了。 吴倬云忍了一路,现在才发火,先是一阵畅快,暗自点头,怪不得父亲暴跳如雷骂完人之后,心情就会大好,经常送他东西,原来果然畅快,随后又皱着脸看了看地上的碎盘子,哼哼唧唧,眼含热泪:“我的点心,呜呜,都不能吃了……” 见他大有看一会心疼到无以复加就会捡起来吃的样子,随身侍女立刻叫人上来清理了,又带着他进去,好生哄了一阵,最后传膳把他哄好了。 两处接到赏赐的时候都已经很平静,看不出任何异常,贵妃与淑妃都是亲自在门口谢恩,又听了内侍传皇后的话,说不必多礼,更不必谢恩,好好等着册封礼的好日子就是了的话,再度道谢。 只是贵妃穿的是一身男装,不染脂粉,淑妃却回赠了一个心爱的镂空球形玉香囊,说是白天说错话了,给瑞香赔罪。 ……虽然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太合适,但这行动也完全没改啊! 那香囊瑞香拿过来看了,见是葡萄藤与蝙蝠的图样,玉质也极好,显而易见是淑妃时常把玩的东西,光彩熠熠,也就叹了一口气,叫人拿去挂在嘉华床头给孩子玩了:“小心别让他啃了。” 小孩子好奇,见到什么东西都想吃一吃,瑞香有一回,连不小心滑到肩头的珍珠簪子都被他塞进了嘴里,也是没有办法,只好让乳娘多看着,免得真的吃掉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今日皇帝没进后宫,宫门下钥后,就渐渐寂静下来,瑞香坐在窗前,亲自动手焚香赏月,只见一轮弦月高高悬挂,清冷孤寒。 他叹了口气,心腹就战战兢兢走上来:“该睡了吧?夜深了呢。” 瑞香摇摇头,道:“拿我的琴过来吧,许久没有摸过琴了,我再坐一会。” 其实繁琐的事也已经告一段落,可是他好像回不过神来,不能成寐,不如消遣消遣,打发辰光。 宫女不敢违拗,说一次就够了,只好悄悄退下,去取琴了。 他入宫的时候,带的东西都是用惯了的心爱之物,比如首饰,琴棋书画,衣服倒是少,都是入宫后新做的。万家豪奢,对这个做了皇后的孩子也大方,每年数百万钱的往宫里送,怕他不够用。瑞香有时候接了,有时候就拒绝。毕竟他现在不缺钱,也不缺面子,何必花家里的? 要是有朝一日他失宠了,那才是真用的上万家的时候。 琴拿来了,瑞香坐着让他们摆好,小香炉挪远了一点,平心静气拂过琴弦,调音后随便弹出零落曲调,慢慢终于成形。瑞香知道自己现在的心境是什么滋味,却不料自己弹出的是思乡的曲调。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看来,婚后一切顺遂,确实把他惯坏了,稍微遇到一点艰难的事,他就想要回家,想要回万家把自己藏起来,躲起来了。 其实他家中有人,可他一辈子也回不去了,正是所谓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不仅如此,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弹琴可以当舞剑,琴音穿云可以当做裂石,一切的一切,都在宁静中被宣泄。 弹了一阵琴,瑞香摸摸琴下篆刻的小字,那正是与自己的名字暗合的琴名,降真香。降真香,又名降真、降香、鸡骨香、紫藤香,据传是一种树木历经摧折,伤疤处渗出的油脂。 以前这点事,瑞香并不会为之伤怀,现在却觉得,当年送这琴给他的父母,未必没有想到他这一生高高在上要经历的艰难。 皇帝才只是多了两个新人,他就好似忽然明白一些从前执着不肯看清的真相。 宫女等他弹完琴之后回神,却见瑞香只是望着月亮不说话,又上来规劝,轻声细语,好似哄孩子:“今天陛下谁也没去见呢,您不是说,他们的路不好走么?睡吧,真的晚了。” 瑞香摇摇头,往引枕上一倒,琴弦一阵颤动,发出孤零零的一串音符。他等到室内又安静下来,才说:“我怕的不是新人把我取而代之。” 他是终于明白,长相守不是说说而已,此后几十年,永远有新人如花似玉,永远有许多繁琐的事沉重的事落在他肩上,岁月本身就是一种利器,比一切红颜媚骨更可怕。他只是以前不肯去想,不愿承认,自己太脆弱,世事太无常。 皇帝的柔情易得,就是倾心也不难,瑞香知道自己只要等下去,熬得住,必然能够令皇帝承认,他心里是有自己这个人的,而不是只看重他的品德,只在乎他的名位。真正难的,是怎么在得到之后不失去,怎么永远做那个最重要的人,永远是他的爱妻。 瑞香对皇帝有信心,也愿意等,可他有时候也难免不信任自己。他是否真的能做得到,又是否真的能够打破天家情分淡薄,帝后恩爱不久的诅咒呢? 他也不知道。 宫女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但也不再打扰,瑞香沉默片刻,反反复复拨弄那个曲调,在寂静深宫里,琴音清越,响彻弦月之下。 越到远处,琴音越是缥缈。 一处红墙下,御驾静静停着,几十个人都不出声。 皇帝才在前面与近臣说过话,已经十分疲惫,本来说要进后宫,但绕的路远了点,到了半路又要回紫宸殿,走到半路又要绕回来,眼见西内宫门在望,一阵琴音传来,又停住了。 这一晚上,净是走路了。 皇帝远远望着宫门,在御辇上扶着头斜坐不语,静静听了好一阵,直到琴音不再响起,道:“回去吧。”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遥望故乡,郁郁累累,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宫中会弹这样悲伤却自我克制的曲调,一定是瑞香了。 他静静看着黑暗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