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
一周后。 “……你们俩这是公费度蜜月去了?你家狗洗澡有多费劲你知道吗?张吉彬那个妈有多难伺候你知道吗?” 穆芳生都把手机撂在一旁刷牙刷一分钟了,电话那头的秦晚愣是没发现,还在继续叨叨。 终于等到一个气口,穆芳生赶紧吐了口沫子,拿起手机,情深意切道:“秦晚,你信不信我。” 秦晚愣了两秒,音调再次拔高:“不信!你大学时候给我告的小状还少吗?” 穆芳生吁出一口气,终于被秦晚咆哮体传染,他俩仿佛两个耳背的人不喊就不能说话——“就那一次!你和李展诚被体院的围了我能不找教官吗?” 秦晚:“你可以帮我俩打啊!” “不行,”穆芳生的调子陡然降下来,“会记过的。” 一秒之后,秦晚“啪”的撂了办公室座机,隔着电话线,都能感觉到秦支队滔天的愤怒。 这头穆芳生把手机撂一边,继续刷牙,刷完了脱掉睡衣,进淋浴间冲凉。 酒店房间卫生间没有锁,就是几块围起来的磨砂玻璃,他刚打开花洒,房间里的另一位就起床了。 “生哥。” 屠钰顶着惺忪的眼睛,迷迷糊糊喊了他一声,挤上牙膏开始刷牙。 穆芳生赤裸裸并且心惊胆战的,不洗了出去吧,感觉有点矫情,接着洗吧又别扭。 正别扭着,洗手台上的屠钰刷完牙该洗脸了,只见这人四处扫视洗手台,突然站直回头看向他。 要是有块监测心跳的表给穆芳生戴上,就能测出他的心跳直接飙到了每分钟180——眼睁睁看着屠钰推开那扇薄薄的玻璃门,穆芳生如临大敌地往后退了一步,而屠钰只是看怪物一样看了他一眼,伸手拿起置物架上的一瓶洗面奶,出去了。 穆芳生:“……” 对着洗手台的屠钰握着洗面奶刚要挤,突然道:“哎,这是夜用的,拿错了。” 洗个脸还分日用夜用?你们小公主都活得这么精细吗!穆芳生心里嗷嗷叫,手上趁屠钰进来前拿起置物架上的另一瓶洗面奶,飕飕递过去。 那个原本迷糊着的青年在这时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挤进淋浴间,蓦地压在他身上:“生哥。” 穆芳生:“?” 屠钰笑了一声,把那瓶一模一样的洗面奶亮给穆芳生看:“其实不分日用夜用的,来贴贴。” 这小子刚睡醒,自然勃起的器官热腾腾地贴着他的大腿,穆芳生不自觉动了动喉结,屠钰抬起手覆上他的喉结,他感觉呼吸都要不畅通了。 就在这时,洗手台上的手机开始震动,淋浴间里的两人同时收起嬉闹。 “盯梢儿的巡警来信儿了,流水席上出现了个高个男人,身高体貌看着都像张吉彬,市局已经协调武警过去了!” 穆芳生啪的扣上花洒开关,拨了一把湿透的头发,打仗似的跳出去穿衣服。 乌河村,路美娟家门口。 黑色的灵棚支了起来,乐工抻着悠长的调子吹着唢呐,棚里坐着几个六七十岁的老太,时不时地跟着节奏抹眼泪。 吹唢呐的是村里有名的乐工,红事白事都找他,但凡在场有人耳朵尖,就能发现乐工是把吹红事的拖慢两倍在那儿糊弄呢。 “娟子今年才六十多,说没就没了……” “不说是脑溢血吗,她脾气从年轻时候就大,我就说这个病平时得多注意,让她从我侄子那儿买点药吃着,她非说我侄儿是搞传销卖假药的,这不……” “哎,我家老伴也有点高血压,你侄儿那药,回头给我带两盒?” 这边眼看一笔生意就要成交,靠角落最不起眼的一桌,坐着个男人。 哪怕他的位置最偏,他也相当扎眼——近一米九的个头,坐下都比别人高一大块。 这个男人静静听着周围人的闲聊,端起碗喝掉最后一口瘦rou粥,站起身悄悄走到电饭煲旁边,打开盖子,给自己盛第二碗的功夫,“喂呜喂呜”的警笛声不知从哪儿炸出来,他急忙回头,看见一辆辆警车呼啸着从隔壁巷口直直冲出,陆陆续续在灵棚前刹停,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跳下车,齐刷刷端起枪对准他:“不许动!” 男人没见过这阵仗,加上粥喝得太多,憋尿憋了半天,被枪口一指,下腹登时生起一股凉意,等他反应过味儿,已经尿了自己一裤腿了。 知道张吉彬样貌的当地刑警快步走上前,仔细打量男人的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长那么高干啥!” “我长得高……咋了?” 刑警瞄了瞄灵棚正中央被白花簇拥的路美娟遗像:“你认得死的是谁吗,就来吃席?” “怎么不认得!”虽然尿了裤子,但对准他的枪都已经放下了,他自觉梗起脖子,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死的是老刘家媳妇儿!我今天一开门,发现门里塞进一张讣告,都是邻村的,平时也见过几面,是家属特意叫我来吃席的!” 刑警捏着那张打印的纸条,如果那玩意儿也叫讣告的话,他的手颤了颤,狠狠一跺脚:“撤了撤了——” 刑警们的注意力都在灵棚,根本不知道,几百米开外,有人正从望远镜里观察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草丛中散发出淡淡的腥味,这山脚总有人放羊放牛,这股腥味便是家畜粪便经过风吹日晒沤出的味道。 有十多年没回来过了。 难闻的气息让他生出一种本能的愉悦——他小时候,他爸张子强就是替别人家放羊的羊倌,他每次去山上,都能找着他爸。 张吉彬继续盯着望远镜里的灵棚。 他找来吃席的男人被放了。 几个刑警扑空,招呼跟来的武警各自回到警车。 红蓝警灯驶出村庄,灵棚再度安静下来,苍凉的唢呐入耳,又过来约么十来分钟,从灵棚走出一个稍显驼背的老头儿,路过吃席的客桌,老头儿先是挨个打过招呼,最后才沿着黄土村路朝村尾走去。 张吉彬丢下望远镜,站起身。 乌河村村尾,某平房。 房子墙角边种满白色的夜来香,因为是背阴面,地上铺着的土砖晒不到太阳,除了人总走的一条蜿蜒小路,其余地方已经长出来湿滑的墨绿色青苔。 这是刘建和他结发妻子的住处,虽然没人住很多年,但他有空就回来打理打理。 路美娟‘丧事’流水席办了一个礼拜,天天闹闹吵吵。前两天刘建还在灵棚里守着,担惊受怕地应付那些问东问西又劝他节哀的大娘,今天刑警们又是一无所获,没他什么事儿了,他害怕自己不小心说漏,路过老家,便进来躲清净。 因为这房子没人,以前总有小年轻趁半夜钻进来拿这儿当免费旅馆,还有更过分直接架摊子在院儿里吃烧烤,留下一地垃圾,后来刘健就给这儿装上了铁门,篱笆拆掉换成了墙,墙上头粘了竖起来的玻璃碎片,密密麻麻的,防止人翻进来。 刘健蹲在那些夜来香前,拎起地上的喷壶,嘎吱嘎吱捏喷壶给它们浇水。 他身后的大门敞着,阳光就在清晨这么一小会儿功夫能晒到房子前脸。 一整排夜来香都挂上了水珠,刘健把喷壶放回原处,扶着窗沿站了起来,当年被张子强打得落下了毛病,年轻时候还没怎么样,岁数大了,蹲时间久了再往起站,骨头钻心地疼,头也一偏一偏地坠痛。 门口传来渐近的脚步,以为是同村的村民也没多在意,但那脚步就停在大门,刘健慢吞吞地回过头,看清是谁,他顿时瞪大了眼睛。 “刘叔。十来年没见,你挺见老啊。”张吉彬打招呼的语气显得很平常,甚至还有些亲切。 刘健的腿原本就蹲的有些抽筋,这下受了惊吓,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小腿肚上的旧伤似乎重新被镰刀割开,冷汗瞬间爬满脑门儿,他开口道:“警察都在找你……” 张吉彬点点头:“知道啊。” “你爸要是还在,他肯定不希望你犯法……” 见张吉彬不答,刘健以为是提到张子强有效果,继续道,“你犯了什么事儿,跟叔一起去派出所自首吧,政府肯定给宽大处理。” “也没什么大事,”说着,张吉彬笑笑,“就弄死一些人,”他扳着手指数着,数到第十根手指,摇摇头,重新抬眼看着刘健,“哦,对了,今年撞了大彩,还弄了个警察。” “彬子……你……” 被刘健的神色取悦,张吉彬索性从兜里掏出手枪,装好消音器,还细致入微地检查了一遍:“刘叔,明白我是为什么来的吧?” 周围只有山林里的布谷鸟一声声啼叫,乌河村这十年人口流失非常大,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稍微有出息的把父母也一同接走了,乌河村连村干部都是上了六十岁的老人,村民们不是腿脚不好就是耳朵背,来了也无济于事。 怕害死别人,刘健连“救命”都没喊,嗓子反上来血味儿,他剧烈地咳嗽几声,说话变得更嘶哑了:“怪你爸,不教你好。” 张吉彬眯起眼:“怎么说?” 刘健:“你小时候……你爸带着你在村头杀狗,一棒子一棒子活活给它打死,我就想,怎么能带小孩这么杀狗。” 张吉彬噗的笑出来:“不然先给狗磕两个头?” 刘健闭了闭眼,叹了一口长气,蹒跚地站起来。 “不愧我爸说你窝囊,也不知道我妈怎么看上你这么个孬货。”张吉彬嘴里悠闲地聊着,手上抬起枪对准刘健的脑袋,“也幸亏我妈看得上你,你才多活这些年。村里人说我妈是脑溢血走的,没遭着罪吧?” “没……”刘健的手在裤子上拧出一个结,“没遭罪。” 张吉彬的心陡然一沉。 不对。 刘建这老头跟他妈搭伙过了二十年日子,不说相敬如宾,也绝对算是掏心掏肺,他妈突然走了,他怎么可能丁点儿悲伤都见不着? 张吉彬举枪犹豫的功夫,耳边倏然远远传来一声暴喝:“放下枪!” 循着声源看过去,他颇感意外:“哎呦。” 穆芳生站在距离他至少有二十米开外端着枪,目光如炬地瞄准他:“你上次说过了解我,你知道这个距离,我能打死你吧?” 短暂的沉默后,张吉彬扔下了手里的枪,双手举过头顶:“知道。你手上要不是这把破九二,可能就直接开枪打我的手了。” 张吉彬举起手站在院子里,穆芳生这边的派出所民警迈小步跑过去,各个神色都近乎谨小慎微,像接近一颗即将爆炸的炸弹装置一般! 刚才还晴朗的天空布满了云,太阳被遮住,大地黯淡下来。几个民警脸上都冒着密密麻麻的汗珠儿。 最近的一名民警咽下一口口水,伸出的手差一点点就架住张吉彬的手臂——变故陡生! 张吉彬一把抓住那名民警往前一推,以他为掩体蹲下飞快捡起地上的枪,再重新抓住民警后脖领,枪口倏地磕在身高一米八的民警脑袋上,他自己则是佝腰藏在人质身后,阴沉着笑道:“上次我就是这么挟持的人质,穆警官,你怎么这么不长记性?” 情形陷入了僵局,穆芳生一动不动。只见张吉彬死死抓着那民警继续说:“我呢,以前有个当警察的朋友,他告诉我。你们公安系统子弹和枪是分别管理的,这些是派出所民警,配枪只起威慑作用,一般不给子弹,得武警或者是你这样的刑警手里才时时刻刻有实弹。所以他们的枪,都是假把式,我不用怕。” 张吉彬说的没错,这些是盯梢儿的派出所民警,根本没配子弹,而刑警武警在二十分钟前已经从灵棚撤离了! “行了行了,我看明白了,我妈没死。” 张吉彬说着皱起眉毛,“但就算你知道她老人家死我得回来,穆警官,你怎么算出来的我得来找老刘?” “99年的交通肇事,我们查出来你爸是怎么死的了。”穆芳生说,“你是个孝子,当年没报仇,现在你妈死了,你肯定要回来杀刘健。” “呵。听你夸我是孝子,还挺开心。” 说着,张吉彬稍微使劲,枪口顶歪了民警的脑袋,这民警顿时喊道,“你别乱来!杀警察铁定死刑!” “别吵,来各位,给我让个路吧?” 民警拢共十来个,纷纷散到两侧,把门口的位置让出来。 张吉彬露出个笑,挟持人质往前走,忽然听见声音从自己身后传来:“这房子可以从窗进。” 他拽着人质猛地后退,后背靠上墙,看见从后方抄过来的屠钰。 上当了。 原本该瘫坐在老房屋檐下的刘健已经不在那儿了。 穆芳生刚刚跟他说话是为分散他的注意力,好让他身后的刘健趁机去屋里给屠钰打开窗上铁栅栏的锁头! 这场景实在似曾相识,穆芳生笑了笑,把当初的话原样奉还:“上次你是忘关门,这次又不把窗夯严,张工,怎么这么不长记性?” 张吉彬望了眼穆芳生,又看向同样端枪的屠钰,不知想到什么,他微微倾斜身体,从人质身后暴露出自己的左肩——但不论是穆芳生还是屠钰,都没有开枪。 他冷笑一声,开口:“我赌一件事——” 话音未落,张吉彬举枪直指向刘健,只见屠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拽住刘健就地一滚翻进老屋! 被张吉彬挟持的民警当即趁这功夫连滚带爬地窜回同事队伍当中。 张吉彬打出的子弹射在老房的红砖墙上,墙壁多出一个穿透的弹孔,泥渣沿着弹孔淅沥沥地滚落成烟。 他朝着穆芳生招了招手:“行了,原来也是假把式,撂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