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像水族馆顶球的海豹吗
接触到报警女孩同样惊恐的眼神,杜琪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穿着警服——辅警也是警察,他强迫自己挺直腰板,喘匀了气,视线再次移到穆芳生脸上:“穆哥,移交刑侦支队吧,是命案。” 风更大了,呼呼的啸叫不停,像个看不见形状的怪物。 城北支队离水城湾更近,从接电话到赶到现场,没用得上五分钟。 支队一辆辆越野公车排成排,井然有序地停进路边划线的停车位,衬得后面那辆派出所的第一代新能源电车可怜兮兮的。 梁岩走在前边。 城北刑侦支队支队长,干了二十多年一线的女刑警,四十五岁,身高一米七六,腰背直得像健身教练,长相带着股雷厉风行的劲头,大概是平时工作强度大没工夫保养,细纹不少,眼下有了略凸的眼袋,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常年盘成一个低发髻。 屠钰在来的十来个刑警中个子最高,长相也最抓人眼球,发现穆芳生看他,还笑了笑。 风打着旋儿往上刮,报警的那女孩直接被风吹得站不稳,尖叫着往后错了一步,幸好穆芳生及时伸手垫住她的后背。 “媛媛。”梁岩道。 之前在蛟村公墓见过的女实习警凑上来:“梁队。” “带报警人回去做笔录。”由于梁支队昨天傍晚时分刚被穆芳生挂了两次电话,到现在还在记仇,看他也没啥好眼神,“尸块在哪儿?” “在……”杜琪抢过话,伸手挥臂往后转身,突然一惊一乍地跳脚,“跑了——跑了!!!” 穆芳生立即回过头看岸边。 风太大了。 浪头往回卷,白色的海水沫儿裹挟着那个黑色旅行袋,当着一众人等的面儿,眼睁睁把它卷回了大海。 等它再出现在海面时,尸块从开口的拉链中晃晃悠悠地散出来,一块又一块,四分五裂地飘荡在海面上。 “拉链怎么还是开的?!” “是我……”杜琪怯懦地出声,“我要看里面是什么,就拉开了……” “大哥,我真他妈服你!”刚才问话的钱涛不冲着杜琪,反而直接顶在穆芳生面前,拧起眉开嚷,“小辅警也就算了,你干了快十年,搞笑呢?!” 沙滩上零星散落着被推上岸的小鱼,翻着银色的鱼肚,扑腾两下,又幸运地被海浪带回海中。 梁岩蹙着眉,侧头瞪钱涛:“喊什么喊,就你嗓门大,赶紧叫消防!” 公路两边栽种的椰树惊恐地摇晃,雨点儿如小刀子一样割在身上。 穆芳生走向穿大褂的法医,声音几乎要被风声吞没:“借我一副手套。” 男法医不明所以,怔了下,才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副橡胶手套。 戴上手套,穆芳生转身朝海浪跑过去。 一近海边,裤管瞬间被海浪扑湿,伴着飕飕的风,凉气直往骨头缝儿里钻,脱掉鞋,他迈开脚步踩进海水。 “穆芳生!”梁岩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胡闹什么,赶紧回来!” 加快走几步,水涌到腰,穆芳生顺势往前一扑浮起来,两条手臂推水,游向了黑黢黢的尸块。 越来越近,尸块特有的恶臭味剐得视网膜要开裂,眼泪不受控制流下来,鼻腔也一直酸到了天灵盖。 尸块巨人观很严重,胀得快炸开,上面附着的皮肤也全部变成岌岌可危的薄膜。 这种情况,摸一下就能搓掉尸体一层皮。 穆芳生趁着气口眺望,四肢和胸腹部分的尸块在更远,还有影儿。想了想,他找到尸块的头部,推着先往回游。 快到岸,一抬眼,看见屠钰已经踩进水里。 要不是情形不合适,他真想问一句“你看我像水族馆顶球的海豹吗”。 与对方换了个眼神,他看见屠钰弯下腰,小心地把腐臭的人头抱起来,转身递给跟后边的法医。 法医回身,终于是把那颗头撂在备好的担架上。 岸边水浅,穆芳生站起身,打算重新扑进海去捡其他尸块,身体往前一动,手臂忽然被一把拽住了。 “在这等。”屠钰说。 水糊住视野,像从毛玻璃里看东西,倏而,哗啦一声落水。 汹涌的海水被生生劈出一道口子,那小子游起来线条不像人,速度也快得不像人,活脱在海里活了好几个世纪的人鱼,一转眼已经顺着海浪到十几米开外。 他光顾着看屠钰,海浪一下下拍打小腿,不留神差点被带翻,人家水性确实比他好,干杵着也帮不上忙,捂着嘴打了个喷嚏,穆芳生转身跨出海水。 钱涛一脸想找茬的表情凑上来,他赶紧先开口堵他的嘴:“抱歉抱歉,实在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尸块全找到了,拼成了囫囵个儿的女性尸体。 屠钰来回五趟,水滴顺着他乌黑的发丝一滴一滴落下,他抬手往后拨头发,露出一张被海水冰得莹白的脸,虹膜的颜色显得异常浅,琥珀一样,和瞳仁的分界线格外分明,鼻梁侧面的一条淡紫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穆芳生莫名联想到了橱窗里精雕细琢的瓷娃娃。 一旁的法医猫腰把担架上的尸块从头到尾点了遍数,又再倒着数上去,站直宣布:“全的,完活了,收工。” “派出所的车我让小杜开回去了,”梁岩盯着穆芳生,一开口语气就跟下命令似的,“你跟我回支队冲个热水澡。” “我家离得近,让老许拿两套我儿子的衣服给你。” 花洒扑簌簌喷出热水,雾气蒸腾着滚滚往上涌。 淅沥沥的水声带上了轻微回声,好半天了,淋浴间一直就他一个人。 身后只有一道塑料布帘子,钻进来的凉风激得后背一紧。 热水有一股安抚的力量,脑子放松警惕,一不留神又拐到屠钰那儿去,湿成那样,就直接回家了? 琢磨了一会儿,身后的帘子被人掀起来,浓郁的姜味儿冲进鼻腔。 他回过头,看见屠钰还穿着湿透的白衬衫和灰色休闲裤,嘴角的淤青蔓延开一小片,几乎要冻哆嗦了,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大狗。 大狗狗把手里散发着姜味儿的纸杯朝他递过来:“喝一口,省的感冒。” 话音未落,就偏过头压着声打了个喷嚏,他手里的纸杯随即晃了晃,姜汁红糖水的味道更浓了。 穆芳生接过纸杯。 微微烫口,一口气干不下。 花洒的水徐徐打着他的背,他低着头,就这么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完了那杯红糖水。 “我帮你扔。”空纸杯被对方顺走,这青年把另一只手上的管状沐浴露放到隔间置物架:“尸臭有黏附性,用这个。” 说完,屠钰退后一步,磨砂塑料帘子重新落下来,隔着它,穆芳生只看见一个成年男性的轮廓。 这个完全符合美学的人体轮廓解开了衬衫,脱去裤子,进了他对面的隔间。 对面隔间的水声蓦地响起来,穆芳生回过神,扫了眼置物架上的沐浴露。 握着转回有商标那一面,看见上面赫然几个大字:“金毛犬专用。” 金毛犬专用? 抠开盖子,凑到鼻下闻了闻,还挺好闻的,清清爽爽的。 趁着对面隔间水声没停下,他打仗似的涂上沐浴露又冲冲干净,逃命一样出去了。 更衣室放着一套素色的灰色卫衣和牛仔裤。 穿上身才发现居然有点大,他一八二的个子,梁岩儿子才十七,长得比他高了?现在的小孩都吃的什么? 想着,刚打算找吹风气吹湿透的内裤,一转眼看见衣服旁边还放着个没开封的男士内裤。 “……” 穿戴整齐了,下楼去办公室,女实习警刘媛媛抱着一沓档案差点撞他怀里,对方抬起头,偏开和他相对的视线,清清嗓子:“那个……梁队在办公室等你呢。” 穆芳生点头:“谢谢。” 支队长办公室里常年蔓延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儿,那是梁岩有事没事煲防脱发的药茶,把办公室腌入味了。 “……多冷的天?你说说你,多大人了说跳海就跳海,还搭上个陪跳的。”坐办公桌里的梁岩两条手臂拄上桌,前探上半身,停顿了好半天才又道,“还有,你那事儿,批了。” 心里咚一声,穆芳生下意识反问:“什么事儿?” “还能有什么?”梁岩弓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谁让你昨天挂我电话,自己猜去。” 他实在是倒霉倒得太习惯,有好事一时间没法马上感觉到欣喜,只反复追问:“确定批了?” “都上完会了,周一就来报道。”顿了顿,梁岩往后仰回工学椅上,上下打量着他,“哎,我都让我家老许给你拿衣服了,你身上穿的这又是谁衣服?” “……” 他反应过来,屠钰的。 城北支队刑警办公室是一间大开间。因为外面暗,屋里开着灯。 从支队长办公室出来 ,势必路过这儿。 “生哥。” 从来没人这么喊他。 除了刚见过两次的屠钰。 对方从电脑屏后起身,开抽屉拿出来了什么东西,朝他走过来,把那东西往他手里一放。 伴手礼的编织小袋,里头装的糖太多抽绳都抽不到底儿,开口咧着嘴,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漂亮糖衣。 怔了怔,收下那袋糖,听见这小子问:“沐浴露好用吧?” 穆芳生脑子一抽,小声道:“汪汪汪——” 派出所调解室的那对家暴闹离婚的夫妻居然还没走,而且仍然中气十足地扯着嗓子吵吵。 玻璃是透明的,穆芳生从外头走过,调解室里的民警瞥见他回来,轻蔑地翻了个白眼,意有所指地劝那女人:“你老公又不喜欢挨打,赶紧离婚,找个有这方面嗜好的,这世界,变态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没想到女人腾地站起来,一把抓住民警头发:“草你麻痹,你说谁变态?啊?” 穆芳生忍着笑赶紧走了,走到一半又停在走廊——手机在兜里开始震了,那是他设置的下班闹铃。 打了卡,踏下派出所的台阶。 雨停了,风依然很大。 公交车上人很少——台风天各个单位公司都放假了。 到站,下车。 景园小区门口,一辆绿色的共享单车横着躺在盲道上。 穆芳生绕过它,没走两步又退回来,掏出手机对准横梁上二维码扫,“叮”一声,解锁了。 骑着单车逛了好几圈,可算找到划白线的停放点,推进车位,上锁。 手机蹦出提示,扣费成功,俩块钱。 真贵。 邻居敞着门,里头有骂人的声音,还有一只大金毛,无精打采地贴着墙角趴着,瞥见穆芳生,一点儿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八字眉瞟了他一眼,就继续垂下视线乖乖不动了。 站屋子中央的穿白衬衫的男中介一手掐腰,一手捏着手机贴耳朵:“……还剩只破狗没带走,那俩租房子的说回老家,狗不要了!卫生间里的热水器也弄坏了……” “对对对,那是,这种情况不光扣他们押金,必须让他们赔偿!” 穆芳生耐心等着,直到中介挂断电话,他才叩叩门:“狗你要怎么办?” “啊?”中介眼神躲闪,看了眼墙角的金毛,一瞬间鼻梁挤压出几条横纹:“还能怎么整,我自己养着呗。” 撒谎了。 穆芳生看着那只金毛儿,一人一狗对视半天。这只金毛一点儿要站起来示个好的意思都没有。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抬起头看那中介:“确认之前的主人不要这狗了,对吧?” 中介忙不迭应道:“这不电话里说随便卖去狗rou馆嘛!” 穆芳生:“这样,把狗卖给我,行么?” 楼下宠物店开着门,买了狗粮回来,这只金毛吃相像八辈子没吃过饭。 嗑干粮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儿,看它吃得挺香,穆芳生从袋子里偷了一粒填进嘴,嚼嚼,没什么味儿。 打量一通金毛儿,也看不出是老狗还是年轻狗。 他伸手去摸狗头,金毛忽然谨慎地往后一缩,像害怕什么似的,抬爪子扒拉着食盆,到穆芳生摸不到的地方吃去了。 习性怎么这么像猫。 晚上还没吃饭,熟悉的眼花头晕往上顶,手往下伸,摸到鼓鼓囊囊的裤兜,他摸出那包糖,扒了一颗奶糖填进嘴。 醇香在唇齿间蔓延,眨了眨眼,他忽然弯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