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嗅觉率先苏醒，消毒水味替空气先向林怜问好，而后是视觉，白花花的天花板，白炽灯光，被子崭白，枕头也好白。自己这是在哪儿呀？

    不是和封随在地下室里吗？怎么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呀？好渴，想喝水。林怜看了看四周，床尾有饮水机，缓了缓力气，肚子还是有些疼，捂着肚子扶着床，慢慢地，向床尾挪。

    封随谨遵医嘱买了清淡饮食，进门便瞧见林怜猫腰捂着肚子站在床边，光脚踩在地上，自己打开门带进的风吹起薄皮一样的病号服，露出内里光滑白皙的肚皮，捂住肚子的手压制住冷风肆意妄为的轻薄，空调用力吹气与冷风对抗着，自己面前这人，怎么看起来，那么，可怜。为自己会觉得林怜可怜这种想法感到鄙夷不屑，想起自己这七年与父亲母亲宛如形同陌路，可不都是拜眼前人所赐吗。

    “你他妈又在干嘛？”不耐烦的把粥丢在床柜上，封随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和林怜说孩子的事，他不太懂自己心底为什么总会怀疑林怜不想要这个孩子，甚至，心有些不安。

    “封，先生，我，想喝，一点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明明在不远处的饮水机，现在仿佛中间有条鸿沟，无法逾越。

    “坐好，老子给你倒。”抱起小人，自以为很用力的扔在床上，实际轻放进还暖和的被窝里。“这他妈什么破杯子，那么薄，烫死老子了！”封随没见过这么薄的一次性水杯，第一下的热水溅在手上，一下溅出封随心底的不安转型为焦躁，“投诉！他妈的什么破医院！”接水又想起这是自家医院，面如土色。

    林怜靠着枕头听见封随狰狞的抱怨，抓紧被子，不敢抬头，林怜猜现在封随一定是凶神恶煞的表情。

    “给，水。”

    “柳南给老子买了粥，老子不想吃。给你。”一股脑全挂在细瘦的手腕上，“吃完老子有事和你说。”

    “快吃，别耽误老子时间，老子一会儿还得去公司。”

    “封先生，您、先说吧。”林怜垂下挂粥和小食的手腕，借被子的力托着，封随给自己倒的水舍不得一口气喝完，他想慢慢喝。

    “你先吃！快点！”封随还在思考怎么起头，先说根本张不开口。

    “您、吃过、了吗？”手腕上的蒸汽润着皮肤，封随说不想吃，那没吃东西还要去公司吗？

    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张国庆领着柳南敲门示意他们进来了。

    “封少”“大少爷”

    “大少爷，我给你带了些吃的过来，你吃些垫垫肚子。”张国庆和柳南张罗着保温箱里的吃食，封随面前很快满当当的放着琳琅满目的食品。对比床上的一提粥和小食，一时不知道谁是病人。

    林怜没有那么多心思，他觉得今天超级开心，有封随给自己的水，还有封随挂在自己手腕上的热食，见柳南进来，悄悄握紧手里的薄杯。

    封随被张国庆和柳南的殷勤击中，一时没有反应。俩人宛如争宠，急着表现自己似的，一人递筷一人拿碗，伺候着封随。“张叔，您这是？”狐疑的转头看一眼柳南，“你这是？”

    “大少爷，这不是咱封家要迎来小小少爷了吗？”张国庆一脸慈祥的看着封随，“不管小小少爷名正不正，顺不顺，可都是咱们封家的孙啊，咱们又得学照顾小朋友咯。”张国庆怕封随不要这条生命，撺掇着柳南连忙捅破篓子。

    封随没想好的开头，破了。“张叔，我…”

    “大少爷，您不用担心。老头子我照顾小孩子的技能啊，只是捡起来而已，很熟练的。等林怜生下来，不用你分心家里。”张国庆连忙接过话，“大少爷，我问过医生了，这孕期需要注意什么啊，老头子记着呢。我会照顾好小小少爷的。”

    林怜珍惜的水洒在崭白的棉被上，被套上打湿的圆圈像覆在林怜心上，喘不过气，透不过气，消毒水味的空气抛弃了他。

    “我，我…我，”转头看见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封随，平淡的柳南，慈祥的张叔，自己怀孕了吗？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是吗？自己处在这件事情的外层，自己和他们之间有一层打不破的结界，外面的哭喊他们听不到，自己只是他们讨论的一道题目，没有生命，没有价值，有且仅有的自己身上能满足他们的一点私欲。

    “我，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不，你必须要。你想要这个孩子。”

    “你必须生，我的孩子我说了算。”

    “你，你必须生下来，老子的种别人想要都没有。你，你自己识趣一点。你，你你别给脸不要脸啊。”

    “你听到没有？！你到底要不要！！！”

    “诶，不能吼不能吼，医生说了，老头子我都记着呢，这第一页啊，”张国庆拉开封随到安全距离，从口袋里掏出手掌大的线圈本，大声朗读，“孕期注意第一条：忌焦忌燥，忌心情波动大啊。”

    “大少爷你看看，诶～老头子我啊，都记着嘞，”把本子放在封随盯着林怜的目光上，恰好挡住林怜整个头，“你看啊，这一页可是最重要的一页嘞，哎，人老了记性不好咯，得时常拿出来看看咯～”

    封随没心情判断张国庆是不是在一语双关内涵自己，偏头依然盯着林怜低垂的头，脊椎凸出的骨头上白脆的皮肤融化在白炽光里，消失不见。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大，快要占据整个封随。“你他妈，敢说一个不字试试！！”

    “老子…”

    “诶，忌焦忌燥～忌心情波动大～”俩人比谁音量更大似的，一声亢过一声。

    柳南看着眼前说好笑又不太能这样形容的场面，颇有些，无奈。

    金飞楼里多少人想攀上的封随，商场上又有多少人羡慕封老先生这个优秀的儿子，同龄人里还有多少人在偷偷羡慕的封随，此时为了一个自以为不重要的人，想威逼利诱他生下自己的孩子。

    明明那么精明强干的人物，怎么碰上爱情，像幼稚园里以为欺负喜欢的人是表达爱的方式。因为在乎林怜，才会有那么多情绪的道理居然不懂，高高在上的封随，现在急需林怜给他一颗定心糖。

    林怜捋顺病号服，隔着薄服轻轻摸着小腹，自己，真的怀孕了吗？自己和封随的小朋友吗？封随好像，也想要的。可是，如果和自己一样是双性怎么办呢？生下来到时候封随觉得恶心晦气怎么办？自己到时候能保下孩子吗？“封、封封先生，我，我能、问…”

    “问！快问！老子能听到！！”

    “诶，忌焦忌燥～忌…”

    “张叔，我听到了。他这不是在问我问题吗？您坐会儿，去坐会儿吧啊，您休息一会儿。”拿旁边声音洪亮的老年人没办法，只能迂回战术送走，柳南适当显示自己有眼力见，端过独凳立在封随身后，示意给张国庆。

    “如果，小朋友，也、也是，是双性，被丢、丢掉，可、可不可以给我。”林怜怕封随听到自己又结巴不高兴也不答应，不敢看他的眼睛，抬眼看着封随的手，“我，我不会，给您，添、添麻烦的！我自己，我自己，可以的。”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的半句张国庆都没有听清。

    封随听清了，林怜愿意生孩子，而且，怕自己后面不要这个小孩。心定下来了，商人习惯性思维开始思索自己的最大利益，“你自己可以什么？那不是还得吃老子的，用老子，那还不是相当于老子在养。”

    “诶，忌焦忌燥～忌～”身后乍然又冒出洪亮的老年人沧桑感嗓音。

    “张叔，歇一会儿，您歇一会儿，”封随真是无可奈何了，转身按住要起身的张国庆，“好好说，好好说。”

    “我，出去住，早上来…”

    “出去住！！！你他妈要去哪儿！！！你他妈住老子那么多年房子不想付房租是不是！你欠老子一屁股债要跑是不是！老子当年买你回来的钱你怎么还！你他妈欠老子的，这辈子你都别想还清！”出去住！林怜想离开自己！他想走！他是自己买回来的！他是自己的！他永远只有自己一个选择！他哪儿来的胆子说走！自己没松口他怎么敢走！猛地冲到林怜床前，嘴里像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一堆。

    “我，我会，攒、攒钱的，我…”床边猛然出现的阴影笼罩在林怜头上，阴影里散发的怨愤、盛怒劈头盖脸般全落在林怜裸露的皮肤上，忍不住后缩躲着，手腕上的粥全洒在病床上，一摊一摊看起来恶心极了。

    柳南看着前面浑身都在震怒的封随，听见这些话僵直的张国庆，还有，看不见的林怜。

    林怜他，这么些年，都是这样过的吗？

    “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医院生孩子。不要给老子想七七八八的，”封随快被气疯了，同时惊叹于现在的自控力，“孩子生下来是丢是养到时候再说，你先给老子生下来。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密闭的白色房间压抑着封随每一根躁动神经，回答是跳动值的临界点，封随急需一个发泄口抛洒坏情绪，“你和我回家。”身后的柳南跟上封随的脚步，身后两道悲怆的目光，似乎能透过自己，粘在前面快步离开的人身上。

    张国庆看见林怜的眼神，哪儿还能想不通这些年的小孩用什么心陪着封随，一眼就能看透的灵魂筹码，握在封随手里实在是太多年。封随禁锢林怜太久了，久而久之再看到他，逐渐毫无波澜，自己看到成熟稳重的大少爷太年轻了，他还不懂真心值万金。大少爷应该让林怜展翅，让林怜做自己，甚至可以让林怜的人生充满感情色彩，让他做天上飞的风筝，大少爷只需握紧手中的线，做真正的掌权者。

    张国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李伟说现在林怜的处境，自己实在是心疼看着长大的大少爷，从小咽下太多不能说的苦。这些年自己虽不赞成老爷夫人的做法，可避免不了的亲人离心还是印在十三岁的封随身上，自己留在大少爷身边又能弥补什么呢？

    可林怜，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自己刻意忽略他的这十年，何尝又不是变相的伤害。自己陪林怜那么多次在回收箱捡衣服，自己不知道他过得不好吗？自己给林怜夹的干净饭菜，企图蒙蔽自己愧疚的心时，自己不知道他过得不好吗？张国庆问自己，知道的，自己一直都知道。可自己太心疼自小养大的大少爷了，就算看到现在的林怜，自己第一反应依然是说服林怜向着封随。可自己真的要说服林怜继续做封随的禁脔吗？

    等等吧，等等吧，再等等吧。张国庆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只是隐隐觉得自己这个口，不应该开。

    “孩子你下来吃些东西，我叫人过来收拾床，”张国庆把给封随布置的餐桌移给林怜，扶着林怜坐在独凳上，“你看什么合心意就吃些，我这个老人家要和你做一段时间的伴儿哦～你不会嫌弃我的吧？”

    “不会、不会，张叔，我，我很喜、喜欢、您的。”林怜怕自己说话慢张国庆懒得听，只能简洁的表达自己的意思。

    “那不行啊，老头子已经全身心都奉给封家了，没空谈恋爱了。哈哈哈哈哈哈。”

    “我，我不是，这个、这个意思，张叔。”林怜没和人开过玩笑，还不太熟练人与人之间的语言交流，以为张国庆当真是这个意思，整个人羞得发红。

    “哎呦，老头子跟你说笑的。别当真孩子，老头子我啊，有时候喜欢讲一些笑话，你别往心里去，好吗？”林怜单纯得让张国庆手足无措，怕孩子不开心，赶忙解释，“老头子以后多讲些笑话给你听，你开心开心，对孩子也好。”

    “谢谢、谢谢，张叔。”林怜见张国庆带上门，才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面前的众多小盒子，林怜没吃过这么多摆成小盘的食物，只能认出原材料，忍不住瞧了又瞧，仔细研究每道菜上的摆饰。忍不住感叹，原来封随喜欢这么精细的摆盘食品，自己以后做饭得改进。

    每道菜夹一小口尝着，想起上次自己看见封随捧着碗，筷子上插着同样的玉米块，当时的封随不好看，不过，很可爱，还有捧着碗换手的封随也可爱，封随啊，是自己的余光都想看清的人，他是自己世界里的百分之百。

    林怜拌着回忆，红肿虎口盖上小腹，和肚子里的小朋友约在七个月后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