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
捌拾 除了血rou被刺穿的声音外,还有一点硬物碎裂的声音。 漱玉浑身剧震,杏眼圆睁,胸口喷出一大股鲜血,鲜血一霎雨打红桃,残红满地碎香钿。 他一直珍而重之地藏在怀里的香囊跌到水洼里,绣工粗糙的香囊已经划破,几块獠牙的碎片无能为力地掉出来。 裴梦瑶看也没有看獠牙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漱玉。 漱玉垂首看着獠牙半晌,才抬头看着裴梦瑶。 千树万树梨花开,小池寒渌生漪,露湿柔柯红压地,浮动花钗影鬓烟,漱玉泪眸春透水波明,鲜血不停从唇角里溢出来,染红一双惨白的唇瓣,他凄然地笑道:「对的,是我一直不知足……太不知足了……」 由漱玉以rou体布施起,他就没有想过苟存于世。 一个失贞的贵妃是不配活着的,而且裴梦瑶已经下了密旨,今后漱玉只能活在离裴梦瑶那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去望舒殿了。? 裴梦瑶早就不想见到漱玉,他已然厌倦漱玉了。 漱玉不能陪着,也不配陪着裴梦瑶白发苍苍,含饴弄孙。 相比起患上花柳病,像一条恶心的流浪狗般死在腌臢的角落,或是因违抗裴梦瑶的旨意而死,至少漱玉的死是有一点意义—他保住了裴梦瑶的妻子儿女的性命,而他的死将会成全裴梦瑶的一世英名。 这是漱玉最后能够为裴梦瑶做的。 尊贵的凤凰不该有丝毫污点,漱玉要死得罪有应得,死得恶贯满盈,将来任何人也不能对裴梦瑶的决定指手划脚。 裴梦瑶会坐在龙椅上很久的,他将是一个极为出色的帝王,做出数之不清的丰功伟绩,多得史书刀笔只会记下他的成就,而不会记下他纳过一个男妓为王妃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 那么意气风发的裴梦瑶,下辈子想必也是翱翔九天的凤凰,漱玉不会有机会见到他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漱玉多想回到初遇的那一天,重新经历这一切,即使注定是一场单相思,结局注定潦草不堪,漱玉依然无怨无悔。 像自己这样卑贱的污泥,生来就是要承受万人的践踏,能够接近裴梦瑶,成为他的祈妃,成为他的嫣贵妃,得到数夜的宠幸,几句甜言蜜语,有幸死在裴梦瑶的手下,这一辈子漱玉已经足够了。 漱玉纵是杨花飘絮,却也见过浓春透花骨,海棠香绣。 弱柳万条垂翠带,柳丝如剪花如染,酴醾玉软欺风,雨水舞碎梨花雪影,漱玉痴痴地看着裴梦瑶,水珠不住从发梢滴下来,更是映得柳眉敛黛,雨沁芙蓉泪不乾,髻云散乱不胜花。 繁华短梦化作花筏,终随流水,漱玉又要沉没在无间地狱里,那里本就是他唯一的归处。 黑暗的死寂如同藤蔓般逐步爬上漱玉的全身,腐蚀着他仅剩的所有,连日以来无休无止的的折磨,早就使他的身体成了一副空架子。 淡雨霏霏梨花白,桃花点地红斑斑,漱玉拚尽最后一分力气,拿出衣袖里的金鱼纹纯银烧蓝发簪。 他抚摸过那支发簪那么多遍,合上眼睛也记得发簪上的每个装饰,每个细节,比起对自己的身体更要熟稔,然而事隔多年,造工精美的发簪早已残旧褪色,现在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早已一文不值。 「陛下,您说过……凭着这支发簪……您会答应我……一个要求……」 烟眉翠缕香凝,泪脸露桃红色重,漱玉不停咯出鲜血,口齿早已含煳不清,但还是努力地说出整句话。 裴梦瑶无动于衷,他淡淡地瞧了那支发簪一眼,眼神里再无昔日的半分柔情。 漱玉紧紧地握着发簪,强忍着锥心剧痛,沿着穿胸而出的青龙戟,跌跌撞撞地向裴梦瑶走去。 每走一步,漱玉就吐出一大口鲜血,如同掬彤霞露染衣。他清楚地感到青龙戟是如何彻底穿透自己的胸口,鲜血从窟窿似的伤口里喷涌如泉,洒落一地乱红铺绣。 碧潭新涨浮花,漠漠梨花烂漫,纷纷柳絮飞残,漱玉的步伐愈来愈沉重,身形愈来愈歪斜,瘦弱的肩膀簌簌发抖,终究还是艰难地站在裴梦瑶的面前。 rou体的痛楚渐渐麻木,漱玉的身体愈发冰冷,耳边的雨声也是愈发遥远,好像来自另一个陌生的国度。 已经是最后一遍了,让漱玉再看裴梦瑶一眼,好让自己上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转世时还留下一些印象,记得自己曾经深爱这个了不起的男人。 漱玉使劲地睁大眼睛,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就像哪个人把一碗浓墨泼到他的眼睛里,眼前的景物蒙上一层若隐若现的黑纱,而这层黑纱正在不断加厚,隔断他和裴梦瑶的最后一面。 唯有那双金蓝眼瞳,好像还闪烁着幽微的光芒,成为濒临死亡的昏暗中唯一的指标。 漱玉实在不想忘掉裴梦瑶。 裴梦瑶早就是他的所有了。 是裴梦瑶使漱玉本应为奴为妓,毫无意义的一生,因而有了意义。如果没有裴梦瑶,就算是漱玉也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来过世间一趟。 与裴梦瑶重逢之前,漱玉的日子是看不到尽头,看不到曙光的无间地狱,而裴梦瑶带来了光芒,带来了蝶舞莺飞,带来了百花锦烂。 绿云凤髻,眉浅淡烟如柳,桃花浑似泪胭脂,满袖猩猩血又垂,漱玉想再一次抚摸裴梦瑶的脸颊,但他甚至抬不起手臂了。 「请陛下告诉我……陛下……可曾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般……爱过我呢?」 烟融雨腻,泪随花落,似翦断鲛房珠串,漱玉微微掀动朱唇,他的声线如此柔弱,更像是喃喃自语。 那么多年来,漱玉在心里问了自己千千万万遍,现在总算问出来了。 纵使早已知道答案,漱玉还是想要亲耳听到答案。 裴梦瑶的左眸金光朗朗,右眸揉蓝浓染,散发着悸动人心的奢靡色彩,同时透着彻骨的森寒。 「可笑,朕怎么可能爱一个男人。」 裴梦瑶冰冷地直视着漱玉,每个字也是极为清晰,如同利箭般击碎漱玉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但那颗心写满的还是裴梦瑶的名字,还是他们曾经共同拥有,却只有漱玉一人珍惜的回忆。? 纵然云散高唐,但他依然爱着他啊。 像飞鸟眷恋天空,蝴蝶眷恋落花,游鱼眷恋流水。 如果还有下辈子,漱玉想要当一个小姑娘。 或许,还可以求得裴梦瑶的一个回眸,一个微笑。 兰蕊残妆含露泣,漱玉又吐出一口鲜血,宛若花上千枝杜鹃血。他心满意足地点头,浑身放松下来,安详地闭上眼睛。 砌下梨花一堆雪,雨滴花腮,和泪胭脂落,漱玉重重滑落在血汨里,犹如海棠藉雨半绣地,繁花红艳醉坡陀,断绝最后一丝呼吸。 视若性命的发簪从漱玉的掌心里掉出来,从中断开两截,被雨水淋个湿透。? 终归是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雨润烟浓,梨花淡白,柳花飞絮,似梦绕栏杆一株雪,湿尽一庭花冷。 与此同时,婴儿响亮的哭声从不远处的厢房里传出来,彷佛要撕碎这片迷蒙的雨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