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失去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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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失去的时间 一周后。 谢延秋横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荧幕里女主人公哭得梨花带雨,却丝毫不能让他的表情有一丝动容,他随意换了几个台,每一个频道都是那么的无趣。 关了电视,他打个哈欠,打算睡一觉,但如何能睡得着,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他无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师尊来了,归烛死了,孟萦被带走了。 所有事情都发生得太快,他眼睛还没眨几下,闻钺的法器就把归烛定住,那法宝他从来没见过,像是一柄长剑,散发恢宏圣气,浩大的清圣之力横扫一切妖氛。金光之下,归烛的身子扭动着,逐渐化出蛇身,最后僵死。 他们看呆了,半晌章玉泽才喃喃自语,碧愁剑…… 谢延秋睁大眼睛,碧愁剑可以斩杀一切妖物,传说它是数千年前浮云阁掌门林鹿渟的佩剑,而林鹿渟已修炼近仙,他的法器是秘宝中的秘宝,只为掌门所传承,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师尊使用。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师尊拔出剑朝孟萦走去。他心提到嗓子眼,刚叫了一声师尊,就被后者扫过的视线吓得噤声。 所幸闻钺并没有做什么,审视一番后吩咐其他门人把孟萦带走。 洞里只有他们三人时,闻钺给他们解开绳子,面色阴沉:“真是丢人,都回去老实待着反省。”之后再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反省什么并没有明说,但其实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事还不算完。 章玉泽没捞到半分好处,神色悻然。而谢延秋则怒道:“你怎么把师尊也叫来了?” 章玉泽大呼冤枉:“我可没有惊动他老人家。” “那他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章玉泽双手一摊:“你问我我问谁?” “少装蒜!还不是你把我和孟萦的事告诉他的。” “我只说你捉了个妖精一直压手里,其他什么都没说。” “鬼才信!”谢延秋揪住章玉泽的领子挥起拳头就要打。 章玉泽早就筋疲力尽,不愿再周旋,说道:“好吧好吧,我承认,师尊当时一再问我是什么妖精,我敷衍不过,只得实话实说。” “你这蠢货,现在好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章玉泽也很懊恼:“我有什么办法,师尊明察秋毫,我根本骗不住。” “我不管,你要不去打小报告,现在也不至于弄到这步田地。” 章玉泽气道:“要不是师尊赶来,你我都得死。” 谢延秋才听不进去这些,满脑子都是孟萦葬身炼丹炉的画面,举起的拳头打了下去。 章玉泽没想到谢延秋会真打,鼻子一下子流出血,他虽然精通术法,身量却不大,在谢延秋纯靠蛮力的攻击之下毫无还手之力,三两下就趴在地上痛呼,最后勉强用胳膊挡住拳头,叫道:“别打了,别打了,我告诉你个秘密。” “没兴趣!”拳头依然砸下。 “不不,是关于你的!”章玉泽叫道。 拳头停住,谢延秋将信将疑:“关于我的?” “当然。”章玉泽爬起来,“你跟我到外面去,我告诉你。” 谢延秋没有动:“为什么不能在这说?” “这里血糊糊的,我半分钟都不想待。出去吧,我都快被你打散架了,不会怎么样的。” 他们一起来到洞窟外面,浮云阁的人还在清理妖物的尸体,好似打扫战场。 章玉泽坐在一棵大树下,用手帕捂住鼻子,说道:“你还记得你为什么拜师吗?” 谢延秋盘腿坐在他对面:“我爸妈送我过去的,说学些本事,将来能挣大钱,比读书还有出息。” 章玉泽笑而不语。 “你问这干什么,你的所谓秘密呢?” “别着急。” “听说你以前在乡下长大?” “有一段时间住在乡下,后来搬走了。” “住了多久,还记得吗?” “大概两年吧,你到底想干嘛,快说重点。”谢延秋不耐烦了。 “现在就是重点啊。”章玉泽似笑非笑,“你还记得乡下发生的事吗?” “不记得,那时候我才十一二岁,二十多年前了,早忘了。” “可你曾跟我们说起过你九岁过生日时的事。” “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九岁的事都能想起来,十二岁的事却忘了,好像说不过去吧。” 谢延秋仔细回想,他能记起因父母工作繁忙而不得不来到乡下和外婆住在一起,也依稀记得和meimei玉秋在树林里玩耍,但除此之外,想不起任何。 “看出问题所在了吗?”章玉泽问,“有些事情你忘得很彻底,一干二净。” “应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章玉泽道:“再无关紧要也总能记起些什么,除非那段时间消失了。” “时间消失?” “或者说记忆缺失。” “有人……抹掉了我的记忆?”谢延秋难以置信。 “不错。”章玉泽正色,“接下来的话我从没对别人说过,你知道后可别把我卖了。” 谢延秋郑重点头。 章玉泽看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后压低声音:“大概半年前,我有一次去找师尊,事情说到一半时,他临时被叫出去处理急事,我就留在办公室里等。 “师尊去的时间久了,我太无聊,就在屋里转悠,在他书柜里发现一本手札,里面是他以前记录的一些笔记。 “我翻了一下,看到其中写着一种能定向消除记忆的方法,是多年前他开发出来的,而试验对象,就是你。” “我?!”谢延秋大吃一惊。 “对,上面还写道,试验很成功,你成功忘掉了十一和十二岁两年中的某件事。” “……” “也正因如此,师尊才收你为徒,以便时刻观察后续效果。” 谢延秋深吸一口气,怎么也不愿相信平时疼爱自己的师尊会干出这种事:“你胡说!师尊对我最好了。” “对你好,不等于不会拿你做试验……” “你这是挑拨离间,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他站起来就要走。 章玉泽在他后面说:“你要不信,就去问师叔沈虹,她是当年的参与者,还可以问你meimei玉秋,你这么聪明一定会有自己的判断。” 谢延秋回到家后并没有去找两人,而是先给闻溪去了电话,问孟萦的情况。 闻溪表示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打算,他老人家现在受好友邀请做客去了,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才回来,而没有掌门谕令,没人敢动孟萦,现在他只是被关着。 谢延秋听了之后松口气。 此后,他一直窝在家里,给meimei玉秋打了电话,可犹豫再三也没说出想说的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害怕什么。 唉……想到这里他叹口气,从沙发上坐起身,都说多事之秋,可在他看来这个春天过的也很不太平。 晚上,他出去随便走走,打算买点东西吃,一掏兜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 是一块石头,上面还歪歪扭扭刻着一个X。他想起来,这是在月老庙附近的小溪旁捡到的。当时,他只觉得很有意思,所以装了回来,但现在他忽然觉得也许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又过几日,他再也绷不住了,章玉泽的话就像根羽毛,无时无刻不在搔弄脑神经。他决定去见meimei玉秋。 一见面,他没时间寒暄,直接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外婆家的事吗?” “记得。”玉秋比他小三岁,心思细密,早在之前电话中就隐约觉出不对劲,反问,“你最近怎么了,心神不宁的。” “你先说说我们在乡下时的事,我想听。” “这要从何说起?” “随便说,我们都干什么,去过哪儿,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 “你失忆了吗,还用我说。”玉秋不解,但还是慢慢说起,“外婆腿脚不好,根本管不住咱俩,咱们就一天到晚疯玩,在村子里赶鸭子,爬到小土坡上捉田鼠,坐房顶上看星星,和其他孩子一起看傀儡戏……” “就这些?” “是啊,你还想听什么?” “没有……” 玉秋又想想:“对了,有段时间你总往庙里跑,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去干什么。” “我没说起过吗?” “没有。”玉秋道,“但我记得那时候你身上总有淡淡的香气。” “……”谢延秋使劲儿回忆,但却想不起这段。 “那你还记得我去拜师的事吗?” “当时母亲说你病了,要去找法师,结果你去了之后就没回来,母亲说你被法师收为徒弟。” “我得了什么病?” “不知道,我觉得你没病,每天活蹦乱跳的。” “对了,你还记外婆家住哪儿吗?” “好像是个偏远的小村子,名字不记得了,那时我还小,根本不关心这些。”玉秋道,“好端端的问这些干嘛?” “没什么,就是时间长了,好多事都忘了。” *** 谢延秋又来到拾仙岛。 但这一次,他没进入山腹去基地,而是沿海岸慢慢走,绕到岛的背面,那里建有一处二层小楼,是沈虹的家。 他很喜欢这位浮云阁的前捉妖师,美丽动人,温温柔柔。他刚进浮云阁学艺时,很受她的照顾。那时他很感动,但现在想来,那些照顾中有多少是发自内心的爱护却不得而知。 房前草坪上,两个年轻男子正在说话。 他认识他们,是沈虹的两个儿子,小寒和小霜。 两人也看见他,转身跑进房子里。不一会儿,沈虹出来,头发盘起,化着淡妆,一身粉红连衣裙,优雅而知性。 谢延秋走到房前廊下,像以前一样来了个大大的拥抱,说:“老师还和以前一样漂亮。” 沈虹很喜欢别人夸她好看,笑道:“你还和以前一样嘴甜。” 进到屋中,小寒和小霜两人早不见踪影,他问:“他们好些了吗?” 沈虹叹息:“比以前好些,能认得我了。” “遗忘是件很痛苦的事,无论是对失忆的人还是被遗忘的人,都是如此。” 沈虹给他到了杯茶,说:“我试了很多办法,做了很多试验,但都没能让他们的记忆有所恢复。” 他手捧茶杯,一字一句道:“这些试验也包括我吗?” “什么?”沈虹吃惊地看着他。 “老师,我丢了些时间,你能帮我找回来吗?” “你……” “我都知道了,你和师尊对我做的事。” 沈虹显然没料到这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谢延秋接着道:“你们抹去我的记忆,再收我为徒,只为以观后效。给我喝的那些所谓强身健体的药水到底是什么,我究竟在为谁试药?”语气渐渐染上怒火。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告诉我是怎样的。” 沈虹扯着桌布犹豫:“我们答应过你父母不告诉你的。” “他们已经去世很多年,我有知情权。” 沈虹无奈:“那年冬天,你父母通过中间人找到浮云阁,希望闻钺能为你除去身上的妖气。” “我……有妖气?” “很淡,我们推断你要么和妖精长时间近距离接触过,要么就是那个妖精还没成形,妖气无法聚拢导致一部分渡到你身上。你父母说你在乡下遇到不干净的东西,被缠上了,所以才会如此,不仅要求祛除妖气还请求把那段记忆抹掉,让你不再想着回到乡下去。而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办法医治小寒和小霜的癔症……”沈虹停了一下,才说,“你应该听说过我们家的事吧,毕竟在整个浮云阁都传遍了。” 谢延秋点头,他来到浮云阁没几天就有人颇为“热心”地向他介绍了这段血腥又悲惨的故事。 沈虹的丈夫闻铢也是位捉妖师,同时也是掌门闻钺的亲弟,在浮云阁横行霸道多年无人敢管。某日,他不知从哪里听来传闻,说吃了深海玉蛟的骨rou可以长生不老,于是真的从深海中捕捉到一只,捆在家中生吞活剥。然而,就在他准备刀叉要开动时,已经痛到昏迷的玉蛟突然转醒,回光返照似的挣开绳索一口把他的脑袋咬掉半拉,脑浆洒了一地,而这一幕恰巧被刚刚回家的两个孩子撞见。在这之后,孩子们就像换了一个人,变得时而木讷时而狂躁,记忆极具衰退,并且病情日益严重。 沈虹道:“你师尊建议摘除掉他们受惊吓的记忆,兴许病情就能缓解,我同意了。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拿你做试验。事实上就在你父母来的前一周,我们已经给小寒和小霜实施了法术。只不过,他们的并不成功,又或者说太成功了,他们的记忆全没了。但你师尊给你施展的法术是改良后的,所以你的成功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寒和小霜是给你当了试验品。” 谢延秋目瞪口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情况。 “至于为什么要把你留下,原因很简单,因为你有天赋,你师尊喜欢聪明孩子,所以才想要教导你。给你喝的药确实是补药,他担心术法会给你留下后遗症,因此给你进补的都是安神补脑的良药,我们从来没有害过你半分。” 不知为什么,谢延秋听到此处时,忽感一阵轻松,师尊没有骗他,依然还是那个刚正不阿的师尊。 沈虹拉住他的手:“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但透露给你的人肯定别有用心,他在挑拨离间。” “有办法找回缺失的那部分记忆吗?” “就我所知不能。它不是电脑硬盘,删除了还能找回来。”沈虹道,“请不要怪你师尊,他只是……” “我明白,我不怪任何人,但我想知道丢失的时间里都藏着哪些秘密。” *** 沉重的铁链,阴冷黑暗的牢房以及从隔壁传来的呻吟都让孟萦感觉很不真实。 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就像是在做梦,梦醒了,又能见到阳光,蓝天,野花和……谢延秋。 可是,冰冷粗糙的地面和身下稀松的稻草无不提醒他,梦早就碎了。 手握拳砸地,发泄心中积郁,他又一次被骗了。就像许久以前,男孩儿告诉他还会回来看他,给他讲外面的故事,却再也不曾来过。 外面有脚步声,他们又来了。 他害怕地缩到角落,希望借由黑暗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他曾听隔壁一只美丽的玉石精说起过,炼丹炉足有三米高,里面全是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妖精投进去不会一下子被烧死,而是文火慢炖,在清醒中受尽三天三夜的折磨,最后骨rou烂熟,尽数剥离化为脓水,只剩一枚妖丹。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不能一刀给个痛快?”他问。 “因为这样炼出的丹药因为妖力没有外泄而效用更强。人类都是逐利的,只要有利可图,哪儿会管我们是不是死得舒服。” 玉石精说完没几天就被带走了。他不敢想象那么柔美的女子是如何在炼丹炉里度过最后的恐怖时刻,更不敢想象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会是怎样的光景。 他不想死,更不想遭受这样的痛苦而死,可地牢里的妖精越来越少,很快就会轮到他。 脚步止歇,昏暗模糊的人影站在栏杆之外。 他努力计算今天是几月几日,想知道自己的死期,然而却发现他早已算不出来,地牢中的时间被无限放大,他和谢延秋在月老庙里的日子好似前世。 “到……到我了?”他哆嗦地问。 “阿萦……”那人伸手。 他认出声音,慢慢爬到有光的地方,仰起头:“谢延秋……” 谢延秋心疼地摸着他的脸庞:“对不起。” 他愤怒地打掉手:“骗子!你答应过我的,不会把我交给浮云阁。” “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的计划是通过归烛救你,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时再偷袭归烛,可师尊来了,一切都变了样。” 孟萦坐靠在栏杆上,不看他,只盯着地面:“真的吗?” 谢延秋蹲下,手搭在他的肩膀,将他轻轻转过身:“我发誓。” 他哭求:“救救我……” “对不起。”谢延秋噙着眼泪。 “求你救救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给你灵猫香,每次都刮好多,让你赚更多的钱,我不想死……”他抓住栏杆,不顾一切地哀求。 “……”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共患难的朋友了,朋友就该互相帮助的,不是吗?” “……”颤抖的嘴唇说不出一个字。 “你忘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了吗?” “我没忘,我们并肩坐着看月亮讲故事,在溪边玩水,去林子里烤兔子吃,这些我都没忘,只是师尊太强大,无人能敌,我如何能救你?”谢延秋想起碧愁剑的威力不寒而栗。 孟萦忽然平静下来,双手无力垂下,喃喃自语:“不,你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你饿了吧,我给你带吃的了。”谢延秋不忍看他这般,连忙掏出个纸包,递给他。 他接过后打开,里面是鲜香四溢的rou包子。他囫囵吃下,说:“没有你上次给我的好吃。”然后又慢慢爬回角落,说:“你走吧,别来看我了。你说的对,闻钺是最强大的法师,没人能抗衡,你犯不着为了我去违逆他。” “我……” “你我仅认识两个多月,如何抵得过你们师徒二十多年的情谊。”他语气平静,“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我会想尽办法拖延的,兴许到时候就会有转机。我其实……”谢延秋无奈,有些话他不敢轻易说出来,陷入深深的无力和自责中,“我会想办法的,你等我。” 孟萦看着远去的人,自嘲地笑了。 等待,可能是他这一生唯一擅长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