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二度出窍
燕随风跟着韦君元回到刚才休息的地方,在一堆凸凹不平不干不净的石头前站定,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 韦君元在这一刻忽然福至心灵,上前用袖子掸扫了刚才自己坐过的那块大石,转过头对他道:“来,你坐这里。” 伍子麓勉强维持住的淡定面容终于碎出一道裂痕。 燕随风看了看他这个举动,理智上感觉他很不讲卫生,但情感上又很受用。撩起下摆,他先是大马金刀地在石头上坐下了,然后伸手将韦君元也拉向自己身旁,淡笑道:“这怎么敢当,韦少侠同坐。” 韦君元也没客气,跟他挤着坐了。 郊外嗖嗖的凉风中,三人无言地等待着,具体在等什么,谁都不知道。又过了一阵,头顶的天空渐渐阴沉下来,明明晌午还是大晴天,现在说阴就阴,怕是要降风雪。伍子麓终于找到话题,打破沉默道:“师兄,阴天了,一会儿是不是要下雪?” 韦君元也注意到了,暗咒晦气,嘴上却道:“咱们修行这么多年,难道还惧怕一点风雪不成?” 伍子麓又气又委屈:“可是师兄,我现在还未完全恢复灵力,无法御寒啊。” 韦君元冷漠地扫了他一眼,将冻得冰凉的双手对插进袖筒中:“娇气。” 说完这话不到片刻,一阵劲风彻地而来,夹着一股子邪气的阴冷,瞬间就给周遭降了温。韦君元缩了缩肩膀,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燕随风在风中眯起眼,敏锐地捕捉到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息,手握剑柄站起身道:“你们感觉到了吗?” 伍子麓茫然地搓着手:“啊?” 韦君元如今草木皆兵,听了这话也贴着他站起来:“有妖气?” 燕随风沉吟着道:“不是妖气,似乎是魔息。” 听到魔息二字,韦君元更紧张了,但他现在的灵识已经不比以前敏锐,怎么凝神都品不出什么蹊跷,便沉默着没说话。 燕随风向前走了几步:“好像朝县城去了。” 韦君元忐忑道:“莫非是魔使亲自来了?” 燕随风摇摇头:“堰城一战领教过那个魔使的魔息,比现在这个强了不知多少倍,现在这只有可能是山中尚未成形的半魔。” 人界虽与魔界隔绝近百年,但却从不缺少修习魔道的妖或人,这个过程往往非常艰难,若不能成功化魔便会直接身陨,所以现世中的魔非常稀少,大多都藏匿于这种偏僻老林。如今有魔物去往人口密集的县城,燕随风觉得不能再放任不管,对韦君元正色道:“恐那魔物会伤及百姓,我还是得回去一趟。” 韦君元看了看地上的伍子麓,对他的用处进行了短暂的品评,最后认为与其提心吊胆的留下,不如跟着燕随风同去,横竖燕随风肯定会保护自己的。他这自信虽不知从何而来,但也无暇细想,只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燕随风含义无限地弯起嘴角:“好。” 这时伍子麓费力地站起身道:“那我怎么办?” 韦君元想也不想就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扔给他道:“固灵丹,吃一粒打坐半个时辰,灵力便可恢复。” 伍子麓接住纸包,看了又看,忽然气愤难当:“师兄你有这种药为什么不早——” 未等他的抱怨发完,那二人已经头也不回地御剑而去。空野登时只留伍子麓一人,他气急败坏地跺了几下脚,然后嘟嘟囔囔地打开纸包,拣出一颗药丸吃了。 当燕、韦二人再次回到羊肠县时,县中的氛围已经不同先前。空气之中妖气森森,街道之上空空荡荡,阴风卷着黄土在二人小腿上纠缠不休。韦君元跟在燕随风身后,虽然还没有看到对手,但已经遍体生寒,而且他此刻明明不困,心头却是一阵清明一阵恍惚,好像随时都能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昏睡过去。 燕随风手握着剑柄,走一段便停下来凝神辨认,总觉得这里的妖气无根无缘,一时无法确定究竟来自何处。而刚刚那个魔物,更是没在县中停留,不知道去了哪里。最后他们来到之前居住过的客栈,这里本应是妖怪们的目标,可眼下却太平无事,残存的一点妖气也如同雁过留影,稀薄得不像话。 燕随风觉得这事儿十分蹊跷,驻足在客栈前沉思不语。 韦君元想的比他简单,只认为是妖怪没抓到人就回去了。 正在燕随风焦虑、韦君元轻松之际,客栈内的楼梯上忽然走下来两个人。韦君元的位置正可以看见他们由上至下、一步一步地露出全貌,身体虽是人类形态,也穿衣戴帽,但脸上却是青面獠牙,异常恐怖。不等它们留意到外界情形,韦君元及时出手拉住燕随风,闪身躲进了隔壁的油盐店。店内无人,正可以供他透过一扇小窗向外窥视。 只见那两只小妖大摇大摆地来到大街上,其中一妖道:“这回留下点带劲的,让这群臭道士成天祸害咱们,等他们回来肯定大吃一惊!” 另一妖桀桀笑了两声:“六姐知道了会不会称赞咱们?” “我现在只盼那娘们儿别再骂咱们就是好的,也不知她抓没抓到那个小子,咱们快去城外瞧一瞧。” 二妖渐行渐远,燕随风怀疑它们可能是在客栈里做了什么手脚,又听后半句它们要去城外,正是左右为难之际,身后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他回头一看,见韦君元不知何故摔倒在了地上。 燕随风心中一慌,忙蹲下身扶住他的上身,轻轻摇晃了问:“你怎么了?” 韦君元也说不上是怎么了,刚才那股浓重的睡意再次袭上心头,让他疲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凭借着最后一点意识呓语道:“燕随风……” 燕随风见他将一只手抬到半空,似乎想要去抓什么,可五指松松地攥了一下又要落下。燕随风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虑,想也没想就握住了那只手。二人手心相贴的一瞬,他只觉自己的神魂被什么力量猛地拉了一把…… 韦君元经历起初那一阵铺天盖地的困倦之后,渐渐又清醒起来。熟悉的湿冷触感包裹了他的身体,灵魂仿佛在半空中飘荡了一阵,随后骤然下坠。再睁眼,已经身处一处山涧之中。左右望了望,他这次十分确定自己是神识出窍了。 山涧并不陡峭阴暗,四周鸟语花香,山脚下还聚了一条弯弯小溪,而他正以一个席地而坐的姿势坐在溪边。烦恼地叹了一声,他以手撑地打算起身,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丝响动。韦君元立刻回头去看,不由得双眼一亮——几十步之外,燕随风单膝跪地面色严肃地仰头审视着这个陌生的地方。看样子他们二人又是一齐进入了这诡异幻境,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站起身走过去,韦君元刚要开口说话,却见燕随风举起一根手指竖在唇上,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韦君元当即闭了嘴,然后迅速小跑到他身后,紧张地跟着他一同四处张望。 然而望了半天韦君元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我们又进来了,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燕随风的眼睛盯着峭壁上一处,缓缓站起身道:“你有没有感觉到这里有魔息?” 韦君元立刻又戒备起来,戒备了没一会儿,他一摇头:“没有。” 燕随风收回目光望向他:“虽然很淡,但还是有。”到此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你还是无法调动灵力?” “到了这里灵力就不听使唤了。你……上次不是说要教我吗?” 说这话时,他很惭愧,因为向来不愿对外人示弱,也不屑于请教师门前辈之外的人,尤其面前这位还是与他平辈的燕随风。可背过手攥了攥拳,他发现自己真的是一点法术也施展不出。 燕随风倒是没有对他作出嘲讽姿态,神情平静语气自然地说道:“神识状态下不比平常,灵力不在丹田,而是如同打散了一般遍布全身,你可以从身体的每一处调动它。”说着他将左手伸到韦君元面前,很轻巧地打了个响指。一滴水花在他摩擦了的指腹间蹦出,见风就长,霎时凝结成一把短短的冰刃。 韦君元的细长凤眸登时瞪大了,也学着他的样子伸出手,想要想以前那样掬一把天火。他谨遵燕随风的教导,放弃丹田,而是单从指尖蓄力,可接连试了几次都不成功。韦君元虽然没了rou身,但也觉出额上有了要落下冷汗的趋势。偷眼去看燕随风,这人背着手沉默地看着他,倒是并没有露出讥讽一类的表情。即便如此,韦君元还是心里没底,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拿捏不准。 燕随风静静地等了片刻,忽然握住他的手道:“小臂如此僵硬,是不是还想从这条胳膊上找力?那和从丹田调息有什么区别?” 韦君元被斥得后脊梁一紧,感觉这人将来若是收了徒弟,大概会是位非常严厉的老师。 跟着对方的指点又试验了许多次,韦君元终于能够在指尖擦出一点火花了。看着这一点小火苗,仿佛是他的自尊心在燃烧,韦君元忍不住问燕随风:“你用了多久才发现这个办法的?” “上次从进来到遇见你,前后差不多半炷香的时间。” 韦君元大觉咋舌,重新对天禀一词有了认识。他虽不如燕随风聪慧,但若是练习个把时辰,肯定也能熟练,只是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他去练习,他不得不全神贯注、全力以赴,避免拖后腿。好在现实没有太让他难堪,见他已经能够召出中阶天火与天雷,燕随风又露出一点笑模样:“孺子可教。” 韦君元这次不用猜测就知道他在说反话,但心中却没有怒恼。大概是和燕随风相处久了,他奇异地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分辨出对方话中的含义是褒是贬、是喜是恶,甚至还能从中听出一点欣慰的意思。 这种感觉很奇怪,韦君元是没什么朋友的,唯一能多说两句话的同门还是个温吞随和的性子——蔺书宽常年无喜无悲,不与人发生争执,韦君元自认无需猜测他的想法,所以这种类似心意相通的情感就让他很陌生。但好在并不厌烦。 这次神识出窍同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短暂地商议过后,二人决定朝刚才那一点魔息寻去。山涧风景虽好,但韦君元不敢掉以轻心,前行的同时,还在默默练习法术。燕随风瞥见了,难得没有发出调侃,而是故作随意地发出询问:“你是几岁入的云霄宫?” 韦君元随口答道:“十六岁。” 燕随风有些意外:“这么晚?” 韦君元终于焚出一小团金绿色的高阶天火,不由欣喜地托在掌中欣赏:“对,之前是在别派修行。” 燕随风偏过头去看那火:“什么门派?” 韦君元这才注意到二人谈话间有了攀谈的迹象,收起天火,他谨慎道:“松竹派。” 燕随风想了想:“我没记错的话,这个门派去年妄图私通魔界,还是你们带人围剿的。” 韦君元面上闪过一丝狠厉:“没错。” 燕随风生出一点好奇:“你当初为何离开松竹派?” 韦君元看了他一眼,脸上表情有些古怪,并非以往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耐烦,看得燕随风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但通常这人有不愿说的话,会直接告知“与你无关”,这次却只沉默了一阵,缓缓道:“师傅在我入门第二年便过世了,那里的师兄弟,还有……师叔对我都不好,每日只使唤我做些粗活,根本学不到东西,留在那只能荒废修行。哼,现在想来幸好是走得早,免于将来被那几个心术不正之徒连累。” 若不是燕随风今日提及,韦君元很久都没回想在松竹派的事了。只记得刚拜入门下时他才十三、四岁,倒是真跟着那时的师傅学了一点本领,可惜师傅走得太意外,他还没从悲伤中缓过劲来便落到了师叔手里。师叔白日让他劈柴挑水烧饭,从不教他术法,夜里他累得狠了,倒头便睡,睡梦中总感觉有人抚摸自己的身体。他不知道是不是做梦,几次之后便提出要换寝房。师叔准了他的请求,但从那之后时不时就有师兄弟跑来欺负他。甚至有一次在他去河边挑水的时候,几个坏小子把他按在岸边扯衣服扒裤子。他吓坏了,拼命挣扎着翻进河里。几个人在岸边跳着脚的骂,眼睁睁地看着他顺流而下。当晚他浑身精湿的回到师门,发现前后门皆已上了大铜锁。在门外的石阶上瑟瑟发抖地坐了一夜,终于熬到山门开放,可他却没有再进去。直到去年围剿松竹派,再见昔日师叔,那人已经走火入魔,但在见到他后,眼中依然露出猥琐垂涎的精光,这目光把他从前不能理解的遭遇全部串连起来,看得他心惊厌恶,起了杀心。 燕随风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说出这么一段过往,有点讶异,也有点惊喜,待他讲完,很赞同地说道:“确实,那种门派不值得留恋。” 韦君元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加重语气道:“是。” 燕随风跟着一点头:“嗯。” 韦君元偶然思及过往,胸中闷气好半天才得以平息,并且发现燕随风这个人在说话不噎人的时候,倒是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