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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拜年

    天还没亮林书源母子俩便跟同族的叔伯兄弟去山上祭祖给祖先和父亲扫墓,回到家时太阳正当头。

    按理是该留叔伯们吃饭,然而昨天已经答应过要去林东旭家吃饭,有约在先。林书源怀着歉意,泡茶时也不敢怠慢,手里忙活着,闲聊也不敢敷衍。

    "也是,阿生叫你去吃饭你还是不能推辞。我们要看你反正有的是机会的。"大伯喝着茶说,"他们家是真的很疼你。"

    林东旭的爸爸名叫林海生,认识的人大多叫他阿生。他为人仗义又好广交朋友,乡里镇上很多事都要麻烦到他。林书源本家在镇上虽算不上高门大户,但是祖上出过几位秀才,村里有大事要商量总要请家中的长辈前去。林书源家一贯低调,族里又多是读书人,虽与林东旭家族认识多年关系却不算紧密。意外的是林海生和林书源的爸爸林正浩意外地合得来,从小关系融洽,后来林正浩娶了林海生的表姑,亲上加亲,来往更是密切。

    茶杯空了林书源当即添水洗干净茶杯,再续上一轮,用茶夹将茶杯夹到各位叔父伯父桌前。前段日子母亲许莹为了家中来客才去买的鸭屎香,香气浓郁茶汤清澈,味道不错。自从家里欠债以来母亲习惯了节俭的生活,却不忘待客之道,每逢节日家里总要备一些好茶款待客人。

    "反正明天都是要见的。"二伯说。

    林书源家是大家族,除夕年夜一贯聚在祖宅祭拜先祖一同吃年夜饭。

    林书源笑了笑:"明日我早点去。"

    "是啊,早点来跟叔伯们喝茶聊聊。"

    间或喝茶又聊了些家长里短和社会话题。

    大伯指着墙边花几上的花说道:"这盆兰花越长越好。"

    那是父亲去世那年买的,如今已有六七个年头。

    广东人习惯过年要去花市买盆景来为家中增添喜气。花市中售卖盆景种类繁多,过年时节人们爱买水仙或者生满小桔子的桔树。那年过年母亲打电话让父亲回家前带一盆桔树回来,哪知他抱回来一盆君子兰,说是兰花长得好极了。母亲问桔树怎么没买,父亲却反问什么桔树,完全不记得为什么要去花市。父亲爱兰花,家中阳台养着许多。那日去花市一眼瞧见这兰花花盆样式别致小巧可爱,觉得适合放在客厅观赏,当下买了带回家来,至于什么桔花他早忘得一干二净。为了这件事,母亲同父亲怄气了几日,每日打扫卫生看见这盆兰花就觉得烦,连摆兰花的花架子也不乐意去擦。可是等她气消了之后又觉得这兰花越看也可爱,每日看电视喝茶时顺手浇点水,慢慢也养出了感情。父亲去世之后家中一片忙乱,养在阳台的那些花没有人照料,久而久之都枯死。只有这一小钵君子兰,由于有人顺手浇灌存活下来。一开始只是孤零零的一枝独秀,这几年长出新的枝芽,看起来热闹。

    想到不在世的人,一时间大家都有些沉默。

    "源啊,你现在是一家之主,凡事要考虑以后……"

    这句话一出,其他长辈也开始说教。

    "源啊,你不小了,莫叫人担忧。"长辈语重心长地说,"你一日未成婚,家里人就为你cao心一日,要是决定留在深圳,要看到合适的房子就要买,回来跟家里商量了,我们能帮就帮,不用担心。现在房价涨得快,再等两年又是另外的价格。一拖再拖要拖到何时。"

    "我倒还是觉得回来的好。虽然说深圳不错,子弟不在身边,做母亲的心里总是牵挂着。你妈虽然说每天去公园跳跳舞唱唱歌打打太极拳,生活过的有声有色,但是一人在家也会孤独。"

    "哎呀,他自己心里知道的。他知道各位长辈有心,心里很感激。他前几日也跟我聊过他的想法。"母亲连忙帮他说话,"源是有难处。他现在一清二白的,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这事急不得。他自己落不下根来,莫要去耽误了人家姑娘。"

    林书源微笑着听他们各抒己见聊到最后以叹气结尾。没有人问过他的想法,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死局,他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

    只好趁无人注意地时候悄悄叹口气。

    下楼送了客,林书源正要把店里的卷闸门关上。

    "等一下唉!还做生意吗?"

    门缝里溜进来一个身影,林书源看见一双红色的单鞋。

    "做的。"

    生意人是不能让客人吃闭门羹的。

    他连忙把卷帘门往上推,弯着要从半开的卷闸门缝往外看,那是一个中年妇女,穿着枣红色的羽绒棉袄,笑眯眯地看着源。

    "姐,要买什么?"

    "利是封有吗?还有上次在你们这买的保暖内衣真不错,要是有再给阿姨拿两套,我女儿也是本命年。"

    林书源开门让客人进来,安排客人坐下,再到楼梯口喊自己母亲。

    一楼是商铺,二楼是家。林书源家开的喜庆用品店已经有二十余年的历史,原本是无事可做的母亲为了补贴家用置办的小生意。潮汕人习俗繁琐礼仪繁杂,除婚庆嫁娶之余,入宅开业满月乔迁出花园等大大小小的活动均有不同的讲究,需要置办的用品不同,有时候不懂习俗的年轻一辈没有经验,总会被繁琐的仪式和布置弄得晕头转向。母亲许莹心思细腻做事有条不紊,对风俗习惯了如指掌,只要客人说明意图,第二日便能把所需的物件置办整齐,同不了解风俗的客人解释过程也总是很有耐心。由于婚庆嫁娶多多数需要准备日常用品,店中脸盆内衣毛巾等杂物也多,可以说是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林书源从小就帮助家里顾店,耳濡目染对当地习俗了如指掌,对于婚礼流程,他这个没结过婚的比那些成家立业的都要熟悉很多。只是很多年没在店里呆过,什么东西放在哪个位置早以记不清了。

    "姐,是这个保暖内衣吗?"母亲从橱窗柜里拿出客人要的东西。

    "是,真的好穿,又保暖又舒服。"那妇女笑着,又望了林书源一眼。

    从她进门就一直在看源,眼里尽是喜色。林书源假装不知道,等着她付钱走人好关门。

    那妇人付了钱,走时还恋恋不舍,问道:"你儿子吧?长得真好,成家了吗?"

    许莹笑了笑,答:"家在深圳,回来过年的。"

    看着那妇人一脸可惜的走了,林书源赶紧关上门,无奈地望了母亲一眼:"可不能喊我来顾店。"

    "一表人才,长得漂亮人家觉得新鲜。"

    "妈,别说了,不能乱说。"林书源有些窘迫。

    母亲脸上的笑意更加深了。

    "脸皮薄,说不得了。"

    "你再说这个我就不理你了。"源无奈地拉着母亲回楼上,"准备好出发了。"

    家中收拾了一会,拎着大包小包如约上门,熟门熟路上了楼。还在楼梯上就听见咚咚咚剁rou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卤水鹅的香气。

    林东旭的哥哥林东阳从厨房里出来,笑脸相迎:"饭还没好,先去客厅坐下喝杯茶吧。秋燕在客厅喂孩子。源饿不饿?旭在剁鹅,让他先剁只后腿给你吃?"

    跟总是臭着脸的林东旭不一样,林东阳长得像母亲,很有亲切感。他个子不高只有一米七出头,为人敦厚朴实,总是笑盈盈的,是个好脾气先生。

    "没关系,等下一起吃就好了。"

    还是想吃鹅掌多一点。嗅着卤水的香气回过神来,源悄然无声地咽下口水,把手里的手信给林东阳。

    "新年快乐哥,这里是一些补品还有一套我托人从景德镇买的骨瓷餐具。"

    林东旭正巧从厨房出来,听见源的话有些诧异。

    "怎么买这么多?家里都有也不缺。不如留着给莹姨吧……"

    许莹有些着急,喊了一声:"旭啊。"

    "旭。"林东阳连忙拉着旭劝道,"是源问我的,他是一片心意。"

    林东旭看了源一眼,笑了起来:"人来了就好了。"

    许莹也跟着笑:"姨做了红粿桃,你喜欢吃,我多做了一些。你妈在厨房吧,姨去帮忙。"

    兄弟俩连忙拦下往厨房走的客人。

    "我们去弄就好了,今天打边炉,菜已经摆好了。你们坐一下喝杯茶,很快就可以吃。粿我去煎。"

    林东阳把许莹手里装着粿品的袋子递给旭,又把林书源母子俩往客厅里推。

    盛情难却。林书源在客厅坐着喝了两杯茶。被旭的小侄女林欣桐拉着坐在地板上看她玩积木。

    旭在源旁边蹲下,递过来一只鹅掌,又塞给他一只一次性手套。他将另一只手拿着的一块切成小孩适口大小的鹅后腿rou喂给小侄女。

    "香吗?"旭笑着问。

    "香!"

    "要吃鹅胗吗?"

    "要!"

    "手去洗干净。我拿给你。"

    "好!"小姑娘屁颠屁颠跑走了。

    林书源坐着地上跟小侄女面对面,一人啃着鹅掌,一人啃着鹅胗。

    他从小就爱吃鹅掌。Q弹鲜香的表皮下是爽脆的蹄筋,用牙一啃边能轻松脱落,吃在嘴里嘎吱响。

    由于是要祭拜的鹅,鹅掌是完整的连着鹅身一同煮,细吃下来有些咸。林东旭给源倒了温水,又回厨房忙活别的去了。

    他还是那样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像是往常一样偶尔漫不经心地瞟源一眼,泰然自若。不管他们之间在之前发生过什么,在所有人面前,旭永远是这样自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少红忙完厨房的事来到客厅,看见坐在地上的一长一幼喜笑颜开:"源还是像小孩子一样。"

    林书源有些不好意思了,脸红着喊了一声姨。

    "知道你要来,旭一大早去澄海买了几只卤鹅。等下带一只回去吧。明天拜祖公可以用,跟叔伯兄弟们分着吃。"

    "早上去那边见客户,顺便买的。"林东旭解释到,"我多要了些鹅血,炒韭菜炒豆芽都好。"

    林书源点点头。想了想咸鲜的卤鹅血跟脆嫩的豆芽韭菜一起炒,香气浓郁,口水要流出来。

    逢年过节最不可缺少的祭品必然是三牲,潮汕地区的指鸡、鸭、鹅,也有人用猪或着鱼替代,但是大部分地区都有卤鹅。潮汕地区特产的狮头鹅体型庞大rou质肥美,卤水配方独特独具风味。林书源小时候最喜欢跟着爷爷在乡下过年,那时各家各户都会宰鹅卤鹅,有的几家人一齐约好一齐托由专人宰杀拔毛卤制。大人们忙活一整天,林书源就跟着看一整天,卤汤在农村土灶大锅里翻滚冒泡,香气弥漫一整条街。由于各家的配方不同,各家的卤鹅都有自家的味道。现在的人多数会在节前跟卤鹅店定好,一家市场可能有好几家卤鹅铺,味道各不相同。不止各家味道有差异,不同地区的卤水也有自己的风格,潮州溪口镇的鹅rou口味偏甜,而汕头澄海的鹅rou咸香适口。林东旭得空时会向相熟的卤鹅店定好几只全鹅隔天去取,由城西跑到城东,开高速来回二小时,从不嫌麻烦。因为家里人和林书源都爱吃,所以乐此不疲。

    林东阳冒出头来问:"源粿桃要吃包饭的还是包馅的?"

    "包馅的,淋两勺卤水进去。我去弄。"

    林东旭这么说着,站了起来走了出去。源连忙跟上。三人一同进了厨房。

    除了三牲,祭拜还必须准备粿品。潮汕一带产稻米,当地人吃米较多,点心糕点也多是由米制成。这类米食当地统称粿。粿品种类繁多,有甜有咸。旧时条件不好,又因为做粿花费时间,往往只有传统节日或者婚丧嫁娶的特殊时节家家户户才会做粿来祭神拜祖。而形似扁平的寿桃、颜色粉嫩的红桃粿是除夕夜必备。纵使现在很多人图方便都会去市场里面买现做好的粿,林书源母亲得空是还是会坚持自己做粿。她做得好吃,林东旭从小就喜欢,所以逢年过节她总会做一些给林东旭。

    两种常见的供品在年节一同出现,衍生出一些朴素而特别的吃法。红桃粿馅料有两种,一种是加了香菇、虾米和猪rou炒制的糯米饭,还有一种是加了调味的去皮绿豆。林书源喜欢吃咸绿豆馅的红桃粿,煎过之后划开一个口子舀入两勺带着鹅油的卤水。煎过的粿表面酥脆,里层的粿皮却还是软糯。内馅的绿豆蒸熟去皮却不完全碾碎,仔细一品能找到一些颗粒状的绿豆,舌头轻轻一抿便化开,豆香四溢,尾韵有胡椒辛辣的香气。浸润到鹅卤的部分却又变得绵密细腻,湿润绵密的口感像刨冰融化一般。绿豆香气清新,才想要细品,嘴里却又是油脂和香料的香气。于是只好再吃一口,吃了一口又一口,回过神来发觉一个不够,只好再吃一个。

    等海生伯伯回来的时候源已经吃了两个粿桃。本来想吃第三个,林东旭不让,怕他等下没胃口吃饭。

    人齐了便一起坐下围在炉前。广东人称火锅为打边炉,清汤锅底烫食材。简单的锅底清水加几片姜或者萝卜,讲究一些的会提前熬猪骨汤、鸡汤或者鱼汤。食材也没有特定,随食客喜好。潮汕靠海,打边炉多数是海鲜,喜欢吃rou的会加上片好的鸡rou或者猪rou,蔬菜也看个人喜好。潮汕多数家庭过年的年夜饭是打边炉,买一些好食材,一家人聚在一起,各人随喜欢放食材,熟了便捞上来吃。一边吃着一边聊着天,吃完了再换到客厅喝茶看电视,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林东旭家的打边炉会出现很多让源惊讶的食材。巴掌大的生蚝、比盆还大的鲍鱼片成薄片、半个胳膊长的龙虾斩成两半、拇指那么厚的东星斑鱼片、象拔蚌还有帝王蟹。看了让人烦恼。

    "源啊,慢慢吃,多吃一点。"林海生笑着说。

    源点点头,事实上他也确实没停过。除了回海生伯的话,他一直在吃。林东旭坐在旁边,夹菜的时候看见源碗里空了就会顺便夹一筷子。

    "源的吃相好,有福气。"陈少红也笑眯眯的。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林海生一直在跟聊天,偶尔跟东阳哥聊上几句。林东旭静静地吃着,被问到生意上的事情时简短地回答两句。

    林东旭在他父亲面前从不主动说话。林海生不会问他生意以外的事情,林东旭也不跟他说自己的私事。父子之间渐渐的生分了,从别人那里听来对方的消息,见面时除了生意却没有别的可以聊的,见面时只是生意伙伴,分开了才是父子,才会互相挂念。

    但是过去并不是这样。

    曾经也有林海生天天将旭带在身边去见朋友的时候。

    曾经旭是他最喜欢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