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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章】 风灯一起,便是彻夜不熄。少年黑蛟情真意切,尽数化为照夜灯火,就此烙印为永生铭刻的记忆。 方河靠坐在廊柱下,听着青年絮絮言语。属于天宫的记忆仍藏在云山雾海之后,但经由白黎与苍蓝数次补充,总归是能牵出一条明线。 天边曙光微明,新的一日又将到来。苍蓝递给方河一枚避水珠,要带他去看龙岛下的风光。 方河接过蛟珠,旋即想起从前苍蓝于水下的戏语,苍蓝却似猜到他心思,笑道:“哥哥怕我将你关到水下吗?” “我的确动过那样的心思,但如今我也没有几日时间了。更何况,即便将哥哥留在这里,‘那几位’也还是会找到你吧?” 论及旁人,方河眼神不由闪烁几分。 苍蓝浑似未觉,仍是笑着:“我曾祈求你对我的怜悯,所以至少在这几日,不要再想他们了。” 言毕,他伸手牵过方河,带着他跃入海中。 海中珊瑚绚丽宝珠璀璨,鱼群摇曳穿梭,数丛幽幽海藻之后,硕大的珠贝宫殿隐现轮廓。 但在这斑斓景致之后,方河只留意到一件事—— 青年同他交握的手比海水更凉。 方河侧首,但见苍蓝面颊显出某种剔透的冰白色,气息也减弱不少。 他无声叹息,同苍蓝相握的手微微用力,十指紧扣。 - 喀嚓。 白黎停下脚步,皱眉打量脚下焦黑的土地。 此处是距离镜心城不远的一处凡人城镇。城镇规模不大,不会有修士驻扎……所以此地面对魔修屠戮毫无还手之力,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但魔修不应猖獗至此。 断指处伤口隐隐发烫,是那枚仙骨又在被人催动。 近段时日,这枚指骨被使用得未免太过频繁。 但世间有几人知晓仙骨效用,又还有几人会记挂他的存在? 与仙骨有关的故人屈指可数,无论哪一位,都是数一数二的麻烦。 白黎暗叹,这一世的美梦终是走到了尽头。 - ——呲啦! 纯黑色的火焰疾射而出,同冰凌水雾锵然相撞,然而相克的两物皆不落下风,前者魔息深厚,后者灵力清冽,火未熄而冰未融,竟是势均力敌的局面。 “……小子,天道居然会选中你。” 燕野恨声冷笑,长剑被他紧攥在手,已迸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 叶雪涯眸色沉沉,深黑瞳中藏着极暗的血色,他骤然挥剑,剑风中裹挟一道冷厉嗓音:“既是天道不容,你又能如何苟活?” 燕野反手格挡,怒极反笑:“天道不容便唯有等死?需知你那好师弟方河,他也在‘天道不容’之列?!” 叶雪涯低声回道:“若你伏诛,那他便不会再面临死路。” 锵! 冰凌再度炸开,万千冰霜锋锐无比,铺天盖地射向近前的魔修! 燕野瞳眸骤缩,魔息火焰暴涨至极致,方才险险阻住冰凌攻势。 火焰裹挟冰凌,后者竟无半分融化的迹象—— 燕野猛然甩袖,冰凌被他强行碎为齑粉,然而当他再度调动魔息,喉间却已涌上浓腥的血味。 燕野心下渐沉,面对眼前尚未飞升的修士,再不敢掉以轻心。 ——嗡! “即便在此杀了他,也并不能挽救方河的处境。” 俶然一阵狂风席卷,一抹白衣瞬息闪至战局正中,燕野惊愕,叶雪涯拧眉,目光齐齐凝在突兀现身的来者身上。 白黎已不复旧日的淡泊出尘,此刻的他衣摆甚至略显凌乱,然而在场二人俱未留意,叶雪涯眉头紧蹙,鸿雁剑尖微扬,他问道:“你又是谁?” 与他同出一辙的天道气息,言辞间不掩对方河的关切……这也是与方河有过牵扯的人? “叶仙君,距离天宫一面,实在久违。” 不答叶雪涯的问,白黎以另一种方式揭露二人关联,“长话短说。我只问你一件事。” “时至今日,你还愿念在同门情谊,庇护方河么?” 叶雪涯深深望他一眼,一字一顿道:“我只盼他安好。” ——无论需要任何代价。 白黎略松一口气,但未待他转头,燕野已先一步截口:“方河身系天魔封印,对么?” “——你会出现在此,便是说明,天道已然有所察觉,是要来捉拿他归位了?” “……你向来敏锐。” 白黎苦笑,“什么时候发现的,从他的神魂里?” 燕野脸色越发难看:“封印所需的祭品,就是他与旁人交融的神魂?” 事已至此,诸多事宜已是攸关之际,白黎也不再隐瞒,直言道:“不,封印所用的祭品是仙骨。取他的一副……完整的仙骨。” “一枚指骨可封印十万心魔,一副臂膀可封印天魔残魂,待取得一副完整的仙骨,可以封印完整的天魔。” “你与楚弦潮平相互吞噬,最后被仙骨永世镇压,从此世间再无天魔乱世之虞。 这才是天道所求的‘一劳永逸’。” “——所以,”他陡然看向一旁面露异色的叶雪涯,“杀了眼前的燕野,只会助长其余天魔的势力。需知天魔一分为三且残魂无数,无论如何也杀不死的。” “……我确实见过你。” 半晌,叶雪涯终于开口,“代行天道的‘神君’,你是站在方河这边的么?” 白黎眼神微闪,没有回应。 “分裂的天魔必须合一,如此才有完整封印的价值……”叶雪涯低声道,继而眸光俶然一厉,盯向白黎,“你是想让他去与天道——” “慎言。”白黎截口打断,“天道已在注视你我。” “真是想不到,你居然真的会有私心。” 眼见叶雪涯撤去灵力威压,燕野也熄了气焰,他听懂了白黎话中暗示,由此越发惊异,“你是为了方河?如此堪称犯忌。” 白黎闭了闭眼,道:“终究是我有愧于他。” 天边陡然一声凄厉嘶鸣,三人循声一望,正是一道残破的心魔幻影。 白黎神色一凛:“是镜心城的仙骨封印。” 楚弦与仙骨俱是心腹大患,燕野欲要动身,却听叶雪涯道:“既然都是为方河而来,洞察世事的神君,你可知他身在何处?” 这次白黎停顿了格外久,方才回答:“龙岛。” “……他在送别一位故人。” - 第七日终将到来。 夜幕之下,孤岛之上,千灯盛放如昼。 苍蓝随手一引,甚至连那些苍白嶙峋的枯树上也缀上了闪烁星火,随着晚风飘摇不定。 若是方河的记忆再恢复几分,便会发现这与生死狭间中流逝的生机如出一辙。 风灯照夜,确实美轮美奂。 苍蓝带着方河穿行林间,在这彼此心知肚明的最后时日,两人并无多少言语,只是并肩从海岛礁石处,步向灯火璀璨的行宫一侧。 风声渐急,海涛声越发明晰,从方河登上龙岛以来,海浪从未如此狂乱。 “到了。” 终是走到行宫殿前,苍蓝忽然开口,紧接着单膝跪下,脸颊贴于方河手背。 “——昔日龙君,也曾如此向我母亲立下誓约。” “他说,‘我身终毁,我魂不灭,上穷碧落下黄泉,唯向卿许一心不变’。” “他的承诺未见得有几分斤两,但哥哥,我在此向你立誓……” 环绕龙岛的结界于此刻蓦然撤去,现世狰狞天象骤然显现,仿若噩梦。 天穹积云如墨,雷闪暴乱如蛇,海浪滔天几近碾碎岛礁,狂风割面犹似刀锋—— 在这天灾乱象下,唯独方河所在之处安然无恙。 千盏风灯次第熄灭,一如苍蓝越发黯淡的金瞳。 “我与北海龙君不同。龙身不毁,然蛟魂不存,往后轮回生生世世,也再无缘与你相见。” “我知你不喜金龙,所以我将以最后的力量使他沉睡,直至你重归仙君之身,到那时龙君也不敢妄动……” 在他身后,华美行宫失了法术维系,于狂风中寸寸崩解。 ——仿佛世间一切美好都随之消逝,此后再无一物可比拟。 方河怔然地想。 苍蓝定定看着方河,他自始至终带着笑,此刻忽然低叹了一声,抬手拂去方河眼尾水迹。 方河一路无声,却已是泪流满面。 “无需为我难过,我已得偿所愿,此生已是无憾。” “至于剩下那两株桃花,你喜欢哪个便随哪个,我不会嫉妒,而金龙也不会再打扰你了。” “——龙身将陷入沉睡,永别了,哥哥。” 青年挥手朝他作别,随后潇洒转身,坠落无边深海。 方河踉跄上前,但见波涛暴怒,人影杳无。 于风夜中,千灯寂灭。 他完成了一场诀别。 【九十六章】 “——你想追下去么?” 一道人声陡现,穿透凛冽风声与雷霆轰鸣。 方河愕然回首,但见一道传送法阵转瞬消失,而血红瞳眸的魔修站在最前,神色晦暗不明。 至于在他身后的两人…… 方河彻底怔住,从未想过这三人会同时出现在他眼前。 燕野仍如旧时样貌,只是神情散去几分戏谑,多出半分严肃,而白黎的眼神亦十分复杂,方河很熟悉他这副表情——每当白黎要执行天道授命时,便是如此。 再见落于最后的叶雪涯,檀泽城中尚是心魔缠身,而今他眼中血色未退,但浑身缭绕却是纯净充沛的灵力…… “不……” 他实是震惊太过,不知如何措辞。 “龙君是陷入沉睡,并非死去。”白黎道,“但有镜心城心魔在前,再加上龙君的异状,已足够彻底唤醒天道。” “方河,鹿城的天魔封印将要重启,那封印为你而起,也将因你而终。” 鹿城的封印? 是当初伴随燕野出现的那道天雷? “到这时候了,还要打哑谜么?”燕野不耐,“那封印是要献祭他的仙骨与性命,你到这时候还不肯说出真相?!” “神君此行,定不是为方河宣告死路,不是么?”一直未发话的叶雪涯突然开口,目光仍是避开方河,“不然你我几人,为何会齐聚此地。” “……自然不是,”白黎一时哑然,片刻后才望向惊怔的方河,苦笑道,“但在做这件事前,我还需要一个首肯。” “方河,你愿意相信我吗?” “……你们要做什么?” 方河下意识退后半步,脚下碎石跌落,坠入深海漩涡。 燕野一步踏前,白黎即刻出声制止:“事关你的身世与所缚天命,我想为你寻一个转机。” “在去鹿城的路上,我都会说给你听。” “你愿意相信我吗?” 方河脚步顿住,心中忐忑不安,但下一瞬后背似有海风涌来,温柔而不失有力地将他往前推了半分。 ——仿佛是坠海之人的某种暗示。 方河定了定心,正视面前三人,忽然发觉他们面上都带着一分同样的神情。 那是关切。 而他其实并无别的选择与去路。 方河缓缓点头,道:“……愿闻其详。” - 前尘往事由白黎说来,又增添了不少意外之处。 天道创始天下万物,世间清气化为仙修,世间浊气化为天魔,二者犹如形与影,同增同消,永无终结之日。 天魔生性暴虐弑杀,乃是诸般祸事根源,然而天魔又与世间清气同源,永远不能彻底消灭。天道一直在寻求彻底消灭天魔的办法,最终,选择以各族的躯壳封印分裂的天魔残魂。 到底封印有形之人,远比搜捕逸散之魂容易。 这分裂的四份魔魂,原定在人族、凤族、龙族与妖族之上。只是阴差阳错,龙族未推选出祭品,由人族献出两位。 凤族为燕野,人族为楚弦与潮平,而妖族的那位不甘天命,自愿被潮平吞噬。 天魔神魂三分,但这三人实力依旧强悍,天道唯恐这几位祭品生了叛心,要寻求永世封印三人的办法。 世间清浊同源,纯粹的灵力与魔息正是绝佳的克制之法。 ——那便只有天生仙骨,方能与之抗衡。 昔日曾也有不少受过天道恩荣之辈,但在几次围剿天魔之后,只剩下了最初的仙骨白黎,与最后的仙骨方河。 而那时天道已再无余力去新造仙骨。 “……天道赐你仙骨予你性命,如今又要让你为其所用。这样的举措,我其实无从置喙。” “但,终究不忍。” 四人御剑而行,方河被白黎带在身侧,只觉高空狂风何其凛冽,穿透心扉的凉。 “心怀不忍的不止我一人。那时你新生不久年岁尚小,封魔战役时你还在人间瑕明山,由雪河君的一位旧友收养。后来天道急召你去填补封印,那位修士顾念孺慕之情,故而瞒天过海,燃尽自己的灵力伪造出一副仙骨,将之置入天魔封印。” “……那是师尊凡世结下的姻缘。” 方河喃喃,“我记得的,她也叫陈时暮。” 叶雪涯回首打量方河,但后者此刻无暇在意,方河苦笑:“若真是前世今生,未免也太遗憾了。” “并非是前世今生的缘故。”白黎继续道,“陈时暮尚未飞升,那副伪造的仙骨撑不了多久。后来天道发现封印的蹊跷,这才发现用错了祭品。” “故而,有了强行让你飞升的一事。” “但那时你年岁已长,且世间众生已成气候,因与果环环相扣,天道无法像最初时那样强行施加天命,它只能将你带到天宫,择机行事。” “你拜入惊鸿宫后,有两件事引你入了天魔封印的局。一是北海龙君的幼子走失,二是……” 叶雪涯忽然打断:“第二件事,不提也无妨。” 白黎止了声,望向叶雪涯的神情有些微妙,方河不解:“为何不能说?” 白黎微微摇头,竟是就此略过:“第二件事的结局,是你斩尽了姻缘里三千桃花。” “那些桃花树牵连因果众多,但并不为常人所知。你一时意气乱剑斩桃花,不仅招惹了几方仙妖神魔,也让天道有了赐你惩罚的契机。” ——方河神魂中的桃花,原是如此由来。 燕野于旁侧听着,终是解了惑。 “天道勒令散去你的修为抽取你的仙骨,投入凡世永陷轮回,但其实是要用仙骨,去镇压困于凡世的天魔封印。” “有人……对这场刑罚做了些手脚。他用你的修为构造了一个依托于凡世的幻境,将天魔封印与你都置于一处,这样也算是困住了天魔,由此瞒过天道耳目。” “但如今,天魔之一的楚弦作乱,再加上龙君在此陷入沉睡,天道见此异状,定会发现天魔封印的蹊跷。” “我此行而来,便是为寻一个折中之法。” 白黎终于道尽,一时周遭沉寂,唯余风声。 片刻后,方河轻声道:“作为祭品,是要在深渊底层,永生永世以身饲魔么?” 白黎有些意外:“你……” 叶雪涯俶然掐住手心——他曾亲眼见证方河落入生死狭间,可他不知竟还有更加可怖的后续。 而燕野此刻神情也有了变化,透出几分极隐晦的忧虑。 “所以,出于怜悯与同情,你来帮我避开那样的结局。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白黎蹙了蹙眉,直觉他的情绪并非只有同情,可眼下并不是细究的时候,他道:“鹿城中,三位天魔将做一个了结,届时封魔大阵会被彻底唤醒。” “而你的破局时机,也在那一刻。” 方河沉思半晌,终于抬头。 对上三人神色各异的眼,方河从未觉得神思如此清晰,他道:“是天道要让我做祭品。” “而白黎你是执天命的神君,叶雪涯如今也被天道驱使,至于燕野,他是会被仙骨封印的魔。” “你说要帮我破局,从何下手?” 白黎抿了抿唇,并未言语。 倒是燕野接过了话头:“他不能说。天道的限制,像狗链一样牵制着他们呢。” 去掉嘲弄戏谑,燕野语气格外淡然:“他们出手会触动天道的反噬,也许有人会不顾一切,不过在亲手出力之外,也还有不少旁人外物可用。” “方河,想救你的人,不少呢。” 【九十七章】 ——想救你的人。 方河心间微妙,颠沛流离多时,尝尽磋磨无数,如今兜兜转转,居然也有了愿意帮他的人。 这时候再去计较他们的用意也无甚意义。若为善举自是最好,若为歹意,他也无法与这几人抗衡。 除了接受之外并无别的选择,这反倒令方河轻松不少。 他点了点头,主动踏前一步。 白黎见状,终是略松口气,左手拂过那截空荡的尾指。 - 镜心城中,仙骨灵光俶然黯淡。 镜心城主一直将这根指骨视作白黎对他的照拂,如今这枚指骨灵力削减光芒黯淡,隐隐竟有粉碎的预兆—— “楚弦!”他在空无一人的大殿内大喝,“是白黎回来了么?!他来召回他的仙骨了!” 水雾飘然凝聚,瞬息间化出一道消瘦的影子。来者并非魂修楚弦,黑发的少女抿了抿唇,与人齐高的陌刀指向地面。 潮平道:“岳城主,听闻您一直在寻白黎城主下落。如今万魔作乱,楚弦已在人间鹿城设好了局,只等那人露面。” “只不过白黎城主身负封印天魔之职,还望岳城主切记您与我们的约定。您协助我们击败其余天魔,而我们将助您留下白黎。” 镜心城主眼中已现红光,自那句白黎露面后再听不进其它,他近乎狂热地抓住少女双手,急切道:“……只要能再见到白黎!” ——只要是为那个人,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潮平心中微叹,为这近乎同病相怜的共鸣。 她点了点头,以水镜划出传送法阵,带着镜心城主一并前往鹿城。 - 凡世幻境的根源,起始于鹿城之下的天魔封印。 昔日方河自转轮镜坠落凡世,一身仙力被抽去构筑幻境,身躯则被镇压在封印之下,化为了以身饲魔的祭品。 概因此地源为幻境,便让“有心人”多了施加干涉的契机。数年前幻境中天魔封印松动,楚弦与潮平趁乱逃出,伴随万魔入侵人间,封魔战役由此开启。 而在这场战役中,有人误入封魔大阵深处,见到了苦陷献祭法阵的幼小孩童,于是拼死将他救出,自己则牺牲在了封魔战场。 当那位孩童被送往安稳之处时,人间的战事也走向了尾声——一如瑕明山时那般,陈时暮残余的灵力代替了仙骨祭品,维系了天魔封印十余年光阴。 凡人修士自不可与永生不灭的仙骨相比,而冥冥中仿佛真有命数注定,在天魔封印又将松动的前夕,方河来到了鹿城,见到了自封印中逃逸而出的燕野。 他是封印天魔的祭品,亦身负姻缘里三千桃花的因果,他与燕野命中的羁绊,远比他所能想象的深远。 但他与燕野对此皆是一无所知。 作为最后苏醒的天魔,燕野那时堪称虚弱。天魔封印的牵系仍在桎梏着他无法离开,然而较之以法术流转的封印,仙骨才是天魔最契合的祭品。 燕野不知仙骨能作为天魔封印,却能感受到,只有依托方河才能彻底脱离此地。 更何况于他模糊不清的记忆里,鹿城便是昔日凤凰族的旧址,他对此地衍生的一切都深恶痛绝。 故而才有了脱身安家的交易、焚灭鹿城的火焰。 “楚弦一直想再度引发天魔乱世,他知道这里只是一场幻境,既然是关着他的幻境,为什么不能由他随心所欲。” 路途上,白黎同方河道尽始末,“他其实猜得不错。这里只是一场依托于你的幻境,只要你仍在大阵中献祭、三位天魔仍困于此处,那天道永远不会留意此间动向。” “但有人舍身救你离开,三位天魔皆脱离了阵法控制,乃至其后诸多事端……。” 白黎顿了顿,道:“抱歉,我原本还想再拖延一会儿。” 方河一路理着思绪,突兀听闻白黎致歉,一时诧异。 可刚要开口却又顿住,避世幻境何其安好,是他放不下燕野与叶雪涯。 他这一身牵绊,早晚都会让他重归风波。 然而虽是放不下,却也难理个中情愫。燕野与叶雪涯皆非直白之人,他们愿意伸出援手,他们愿意坦言悔恨,方河却不敢妄自揣测他们报以深情。 献出情意,便是将血淋淋的真心与匕首一并交付他人,从此或伤或痛,皆不由己。 他曾因此代价惨重,而唯一对他坦诚过心意的人,已坠入深海、魂灵消散无处可寻了。 方河静默片刻,摇头道:“终归会有这一天。” 燕野一路听来,已将前尘因果猜得七七八八,料到与方河的羁绊恐怕也是出于天命,心间五味杂陈。 诸事皆为天命所控——这虽是意料之中,但在发觉对方河的情感后,一切又都在意料之外了。 他会因为这一丝微妙的情愫,从而作出截然不同的选择,这已全然不像他。 但万幸他不会再后悔。 这一路只听白黎与方河断续说着前尘,燕野偶尔会问询两句,唯有叶雪涯落于最后,亦是沉默最久。 白黎所述的只言片语,方河或许没有留意,于叶雪涯而言却是字字诛心。 白黎曾说此处幻境有天宫旧事的投影,此言非虚。 所以昔日于天宫上,方河也曾对他怀有年少慕艾的情愫,而一如现在,旧时的他也对方河回以并不温柔的答复。 少年方河一时恼怒,质疑天命姻缘,这才有了斩尽姻缘里三千桃花一事。 而后方河被判入转轮镜,他心怀愧疚放心不下,故而自请入幻境历劫,想着或许能在幻境中为方河照拂几分。 偏偏历劫之人会忘记前尘,而他的劫数,又是最易催生心魔的情劫。 命运周而复始,旧时天宫里最隐晦的念头于情劫之下尽数催发,他对仙骨的嫉恨,他对飞升的渴望,他对情意的克制,皆铸就他再一次拒绝方河的高墙。 他没能如设想那般照拂方河,反而成了方河诸多苦难的开端。 仿佛真是天命钦定,他们注定无缘。 此刻叶雪涯静默注视方河背影,自问已别无所求。 该道尽的悔恨与眷恋,已于檀泽城幻境中尽数说明,可惜为时已晚。 方河对他,早已失却爱慕之心。 所以他也只剩一个愿望,想要令方河摆脱祭品的命运、想要看他余生安稳静好,仅此而已。 - 再度来到鹿城时,这座沦陷为废墟的城邦,正笼罩于金水般的辉光下。 无数残灰随晨风而起,其下璨金纹路横贯四面八方,在晨曦之下熠熠生辉。 白黎带着方河落于城外观景亭旁。再见这处故地,方河与燕野皆是微妙地一顿。 白黎却未留意这么多,他随手一指绵延四方的金色纹路,道:“那就是封印天魔所用的大阵。” “算来这个时间……” 话音未落,城中风向陡然异动,无数黑灰翻涌凝聚,直至汇成漆黑人形—— 燕野瞳眸骤缩——那就是他在几座仙城中反复遇到的傀儡! “这个时间,他们果然到了。” 白黎缓声言语,声调已冷。 他淡漠注视城中急剧增长的漆黑人形,手腕微动,漆黑太上剑已落入掌心。 废墟城中,楚弦掀开兜帽,朝着白黎颔首微笑。 而燕野已无暇多顾,他自高处飞身而下,漆黑火焰疾蹿如蛇,转瞬便要袭至魂修近前! 锵! 一柄陌刀凭空显现,纤弱的少女自雾蒙蒙的水镜中现出身形,凭着一股以外表极不相符的强硬力道,生生以刀风劈散了火焰! “燕野,好久不见。” 少女开口,一如既往地清冷无情,“海中那一场,你不是我的对手,如今你还要再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