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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重重枷锁覆身,累累禁咒束缚,便是在这苛刻至极的监牢下,叶雪涯仍未显半分狼狈,他反手按在一道钳制手腕的锁链上,垂眸打量方河,不知注视了他多久。 “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河犹未自幻境中回神,待看清周遭牢狱之景,俶然明白这是回到了现世。 他来不及多想,连忙上前查看那些禁咒与枷锁,相思应他召唤而出,火红剑身中血丝激荡。 “自然是来救你!” 相思斩上锁链,后者却是纹丝不动,银白咒文骤然闪现,紫电弧光蛇一般咬上叶雪涯! 方河见状不得不撤手退开,惊惶望向叶雪涯,却见他明明受了禁咒反噬也毫无波澜,浑似那些雷鞭之刑全然未落其身。 “师兄,”方河咬了咬牙,“若以相思与鸿雁共鸣,你可能挣脱这些禁咒?” “我知道相思剑中有一滴你的心血,你是否还能收为己用?” 相思剑中心血——叶雪涯闻言眼神微动,转瞬又归为沉寂。 他抬手止住方河动作,道:“不必徒劳。” 方河惊愕:“什么?” “方河,一别多时,我虽不知你有何际遇,但我已是入魔之身。” ——入魔者其罪当诛,这是修士的共识。 “你本不必做到如此地步,”方河恨声道,“余朝入魔,师门污名,这些事原本不该由你和师父去担……” “是我于心有愧,如何算作‘无关’?” 方河立时哑然,叶雪涯其意昭昭,终不能再忽视。 叶雪涯淡漠地盯着虚空中一点尘埃,平静道:“于心有愧,心怀不安。既然你已见识过心魔幻境,这些琐事也不必再赘述。” “惊鸿峰上是我疏忽,海上秘境是我意气,算来你的不幸皆因我而起。纵然往者不可谏,但还是欠你一声道歉。” “方河,”叶雪涯闭了闭眼,瞳中血色闪烁,“抱歉。” “……” 方河愕然滞住,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同叶雪涯的记忆太过久远,连爱恨怨悔都已模糊,或许曾经他也苦求过这样一声道歉,但终究是憾然错过。 年少时夭折的爱慕,不因迟来的歉意而死灰复燃。 方河掐着手心,反复告诫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厉声道:“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只要你跟我离开这里。” “你的歉意你的偿还……又岂是一场幻境一滴心血能弥补的?仙盟欲置你于死地,你就甘心在此等死?!” 叶雪涯忽然道:“谁带你来这里的,你的修为并无进益。” 方河刹那错愕,但转瞬再度恨极叶雪涯无动于衷:“还不走?!” “谁在帮你,是那位多方作乱的魔修,还是明幽城中的龙?” “又或者,两者皆有?” “这根本无关紧要——” 叶雪涯不接他的话,兀自言语:“我已入魔,仙盟不日便会行刑。惊鸿峰陨落,你也少了一处庇护。但那两人既然有通行生死狭间的能耐……希望他们还能再护你周全。” “……什么意思?” 叶雪涯声调极轻极缓,其间夹杂不少方河尚未记起的过往,方河心泛犹疑,但转瞬便被援救叶雪涯的焦急压下,“你不想走?你想接受仙盟的处决?!” “本应如此。” “你——”方河心间急躁愈燃愈烈,恍惚间似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方河一时气极,俯身攥住叶雪涯衣襟,怒道:“惊鸿峰的大师兄、曾经的天之骄子叶雪涯,何时成了如此软弱之人?!” “沉湎幻境执着心魔……你能对心魔化身百般补偿,却不敢面对现世中的我?可笑愚昧之至!” 叶雪涯浑似未闻,他移开目光,淡漠道:“檀泽城狱卒将至,你该走了。” 方河怔怔盯着他,心间似被尖针穿刺。 他终于放开手,起身站立时目光隐含鄙弃。 “叶雪涯……你至死都在负我。” 叶雪涯闭了闭眼,掌心于不可见处已掐出血痕。 “心魔无可解,惊鸿峰门人自顾不暇,还有谁会来救‘惊鸿峰首徒’?仙盟本可于惊鸿峰下斩杀我,偏要在天下散布风声。” “这分明是为仙骨而设的局。方河,你不该来的。” 方河冷冷一笑,听着脚步声越发接近,并未动身:“既然你已接受死到临头的命运,又何必来规劝我。” 叶雪涯拧眉,这才发觉方河另有打算:“你要做什么?” “你的那滴心血——确实,修为不凡。” 方河冷声开口,右手掌心抹过相思整段剑锋,一时鲜血淋漓,火红剑身灼眼燃烧。 “什么人在牢里?!——有人闯进来了?!” “那是心魔狱,关的是叶雪涯!” 方河陡然出剑,鲜红弧光似旭日烈火,生生撕裂整座阴暗地牢! 探路的狱卒未料来者如此强悍,一时不妨齐齐栽倒,方河并不追击,回身劈剑,再度重击于禁咒锁链之上—— 锵! 银白咒文汹涌流窜,紫电嘶吼如蛇,叶雪涯再度遭受反噬之痛,仍旧未显痛色,只是对方河所为略感惊诧。 方河无心顾忌叶雪涯的反应,他盯着束缚叶雪涯的枷锁,下唇已噬咬出血痕——哪怕有心血加持,那禁咒仍是纹丝不动! 他匆匆打量了一眼符阵,仙盟设得缜密,伏魔大阵与多重禁锢环环相扣,即便他略通阵法之术一时也难以解开。 若要脱困,只他一人不能成事。 狱外灵力威压越发强劲,看来是狱卒们唤来了增援,叶雪涯脸色微变:“接应你的人呢?等到仙盟接到消息,你便不能脱身——” “你若不走,此行又有何意义?”方河厉声打断他,相思击于锁链迸出刺目火光,“我本就为救你而来!” 叶雪涯一瞬怔愣,眼神终是彻底变化。 咣! 上一刻尚是坚不可摧的锁链俶然崩断,银白咒文闪烁片刻随之熄灭。 方河未料这牢狱束缚突兀尽碎,但他来不及深思,匆忙抓住叶雪涯手腕,带着他朝地道上方跑去。 “有人……会在院子里等我们。”方河急促道,“心魔并非无物可解,至少总有压制的办法……” 叶雪涯沉默不语,只听方河匆匆交代。 哗啦—— 地道尽头门扉大敞,白昼光芒驱散一切幽暗。 方河一步踏上地面,抬头却未见青瓦白墙的院落,更遑论荒草萋萋的水洲。 所见只有一片茫茫白雾,无数镜面悬挂空中,倒映无可弥补的往昔。 这分明是——方河惊诧无比,随即望向同他十指紧扣之人。 “梦醒了你还在,你居然真的来了。” 叶雪涯驻足于原地,猩红双瞳晦色沉沉。 他缓慢举起同方河交握的手,极其郑重地,俯身于指节处落下一吻。 “许久不见,方河。” “你……”方河简直快要被这无尽循环的幻境逼疯,此刻再见叶雪涯的眼神,脊背泛起被深渊凶兽盯上的战栗,“你是真正的叶雪涯……之前你都当我是心魔幻象?” 叶雪涯不语,只是极度依恋地,再度收拢与他相扣的指节。 他上前一步,轻易将惊怔的方河揽入怀中。 方河下意识推拒,生怕再来一次穿心之痛。 “我不会再伤你。” 叶雪涯悄然化去他的挣扎,语调竟含了几分感喟与缱绻。 方河忽然无比僵硬,因知道此刻并非幻境虚像,由此更显得叶雪涯的举动何其突兀。 “……师兄,”方河竭力压下心中不安,“既已脱离幻境,随我醒来可好?牢狱外确有人接应相帮,你要脱困并非难事。” “——可幻境种种,确实胜过现世百倍。” 叶雪涯定定望着他,眼神同沉陷幻境时并无二致,“方河,你进入心魔幻境前,可曾知道这里映射的都是人心渴望?” “我想要纠正过往,我想要予你补偿,我想要接受仙盟的刑罚以死代罪,这都是真的。” 方河怒意重燃,猛地推开他:“你为何如此固执?!” 叶雪涯并不在意,随手于虚空中点了点,白雾与镜面逐渐淡化消隐。 “还有一件事,心魔幻境破灭,仙盟势必会前来探查。你那两位朋友或许已在接敌或是设障。但你这身仙骨遭受多方觊觎,还是趁早离开为好。” 极轻微的破裂声响,幻境终于彻底消散,黑暗替代白昼卷土重来,方河愕然惊觉这分明与幻境中困住叶雪涯的地牢一模一样。 现世中的叶雪涯,也是被重重禁咒与锁链束缚,困于幽暗地牢之下。 “——别用相思。” 猜到方河意欲何为,叶雪涯立时喝止,“那心血会反噬你的。” “你……”方河几近咬牙切齿,“你这束手待毙的样子,实在难看至极。” 叶雪涯默不作声。 - 水洲之上,狂风骤来。 草露水雾齐齐飞散,待风止时,湖心小院已然消失,一株枯树之下,嵌着一方隐秘的石台。 “幻境消失了,他找到那个师兄了?” 燕野旋身回望,正欲走到地牢入口,冷不防听见远方天际一声清越龙吟—— 燕野脚步一顿,眯了眯眼:“是那条蛟,原来他一直盯着这里。” 白黎蹙眉:“拦住他。不能让他见到方河。” 燕野原本已生阻拦之意,闻言却开始忌惮成全白黎渔翁之利,不禁嗤道:“你为何不自己去?” 白黎面沉如水,疾步走向地牢:“因为这里还有一个人不想放走他。” “那位师兄——”白黎森凉道,“未免耽搁得太久。” 燕野从未见过白黎情绪如此鲜明的时刻,一时有些惊奇,但来自龙族的威压越发接近,燕野摇了摇头,召出玄色长剑,赶赴迎敌。 - “——方河,该走了。” 地牢之下,方河犹在与叶雪涯争执,相思确实对这锁链禁咒无可奈何,但比这更糟的是叶雪涯的决意。 白黎径直闯入地牢,破开三两尚未除尽的禁制,他站在牢外,未顾狱中满身枷锁的叶雪涯,冷声道:“追兵已至。” “白黎……”方河一瞬讷讷,目光自白黎与禁咒之上来回游移,却是始终不曾言语。 叶雪涯看到两人相似的装束,眼神终有波澜。 地牢下光线并不明晰,直至此刻叶雪涯才发觉方河面容有了变化,相较镜心城中的模样更近少年时。 他身侧的那人,并非镜心城中一面之缘的魔修,气息收敛得极好,不知是否是明幽城中的龙。 眼底猩红涌动,他烦躁地别过头。 “心魔幻境都是些自欺欺人的伎俩,他若不愿醒,你又何必白费功夫。” 白黎淡声开口,话语极尽凉薄,“我只帮你一次。眼下幻境已除,走与不走,全是他自己的意愿,你也算仁至义尽。” “……” 地牢中一时极静,白黎身处局外看得通透,可这些真相铺陈开来又何其刺目。 眼见方河踟蹰不定,白黎不得不再补上一句:“那条蛟找来了,你想在这里见他么?” ——黑蛟。檀泽城廊桥上,那位因见不到他而绝望崩溃的少年。 方才还在叱责叶雪涯逃避现世的人忽然也生了畏缩之心,因为茫然失却的记忆,因为对累累情债的惧意。 方河颤抖着将相思撤回,极度不甘不愿地,注视着狱中困束的人。 “心魔幻境已除,你随时都能自行挣脱。” 他低声重复白黎的话,然后又道,“叶雪涯,是你负我。” 叶雪涯仍未回应。 方河恨恨拍了牢门一掌,终是随白黎离开。 远去之际,白黎悄然回眸,毫不意外地对上一双晦暗的红瞳。 白黎无甚表情,叶雪涯亦不动声色,只是两道视线如刀,于幽暗中交错而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