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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哥哥?” 仿佛听到极轻微的衣袂拂动,苍蓝怔然退后半步,无措而茫然地四下张望。 “——你又要离开了?” 方河刹那犹豫,到底没有回头,远去之际,唯听骨扇坠地铮然一响。 ——那该是多么深切的绝望。方河甚至不敢深想,细密钝痛自心底蔓延,沉闷压抑几近窒息。 何等炽烈的感情才能招致如此痛苦……他甚至在畏惧面对这位少年。与其说是选择去救叶雪涯,倒不如说是他先萌生了怯意。 兵刃坠地,城防侍卫却不敢掉以轻心,他们瞧不见设下隐息结界的白黎与方河,可谁都能看出这从天而降的少年绝非善类。有人悄然奔走,唤来更为强劲的支援。 少年双目赤红,对着空无一物的廊桥控诉半晌,他们更担心这条龙已走火入魔,行事无端难以收场。 “……这位龙君大人,夤夜来访,是为何事?” 不多时,一位年轻女子自城中走出,她对这兵戈之势视而不见,径直走向苍蓝。 “大人是为寻人而来?那檀泽城愿献出绵薄之力。” “汐小姐,当心!” 有侍卫小声低呼,又被旁人拦下:“噤声!那可是龙!” “——龙族天生圣物何其罕见,地位甚至高过飞升的修士,你可不要乱了汐小姐的计划!” 旁人的窃语,纵使有意阻绝,于苍蓝而言依然清晰入耳。 他抬眸注视停在五步之外浅笑着的女子,端着赤色凶戾的眼,寒声道:“凡人,你有何图谋?” 嬴汐笑意不减:“只想替檀泽城接下龙君这份机缘。我乃城主胞妹,龙君在城中有何所求,皆可告知于我。” “你倒是大胆。” 苍蓝本欲绕过这群凡人修士径直入城,经此打岔,又变了想法。 凭他自己无法打动方河,那便只有寻求别的筹码。 威胁也好,利诱也罢,无论如何,他只要方河回到他身边。 至于这些凡人要用他的身份作何把戏,苍蓝眼风冷淡一扫,他并不在乎。 - 一夜惊乱,待看见远方连绵成片的水榭楼阁,天光已明。 白黎带方河在岛洲间行走,末了寻到处偏僻院落暂作歇脚。屋檐老旧,莲池已枯,桌案上浮着薄灰,看来此地一时半会无人打扰。 白黎拂袖扬去灰尘,先一步坐下,昂首朝方河示意:“你打算如何救叶雪涯?” 方河一时语噎,停顿半晌才老实回答:“我……尚未想出万全之策。” “我愿以一根臂骨同仙盟做个交易,但如何保障仙盟守约,还需有个担保……” 白黎摇头:“不成。” 方河脸侧一瞬guntang,分不清白黎是关切还是冷静。 “除此之外便是劫狱,我可以试着用双剑共鸣寻他的位置,届时潜入牢中将他救出。” 白黎静静看他:“只你一人,无法做到。” “我……” 方河语塞,一句话就要脱口而出,到底是咽了回去。 ——你不帮我么? 在相继见过凤族天魔、师门故人、蛟族少年之后,这请求实在难以启齿。 即便再如何迟钝,他也能发觉,白黎并不喜他与故人生牵连。 这其实再寻常不过,白黎对他予取予求,可并不代表他能容忍自己为旁人牵肠挂肚。他自己三心二意,又怎能奢望白黎心无旁骛。 再如何索取也有底线,他得知廉耻明是非。 方河闭了闭眼,道:“可我本就为他而来。” “入魔者实力强悍,他不该被这么轻易困住,想必是受了封印或者别的术法限制。我虽灵力不济,但至少可以试试解开这些束缚,双剑共鸣亦可激发灵力。届时唤醒叶雪涯,未尝不能带他脱困。” “……你倒真是上心。” 半晌,白黎眼睫低垂,神色晦暗难辨,“方河,你可曾想过后果?” 方河怔了怔,下意识道:“但我必须救他。” 白黎心绪翻涌,此刻他渐失了过往的淡静,许多话语出口,让他自己都倍感意外。 白黎道:“你果然还和当年一样,行事只凭意气喜怒,全然不顾如何收场。” “你甚至连对他的记忆都未恢复,就敢如此贸然行事?” “只一个叶雪涯就让你冒进至此……在救他之后呢,你是不是还打算去找那条濒死的蛟?” 这一连串的诘问堪称刻薄尖锐,向来温良淡泊的白黎此刻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人。 方河有心解释,却又自知理亏,以白黎一路待他的恩情,实在是愧歉难当。 他不敢面对白黎落寞黯然的眼。 可是心中执念不消,想要见到叶雪涯的愿望无比急切,冥冥中这念想仿佛已在心中根植长久,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他冷静,更遑论放弃。 所有话语都被心虚与愧疚挡住,方河缄口无言,二人静默许久。 日光偏转,有鸟雀飞过屋檐,叽喳作响。 滴答——枯荷之上,水露滴坠。 白黎静静凝视满面犹豫的方河,终究是一声轻叹。 ——他抹去了方河不幸痛苦的记忆,所以方河此刻对叶雪涯的印象,只有过往的照拂与好意。 而这些残余印象,已足以同他这相识不久之人抗衡。 因果相照,可叹又可笑。 “方河,我也会有私心。” 良久,终是白黎先开了口。 “你不能让我动了心,却只迎来无尽的妒忌与不安。” ——? 方河愕然回神,不敢置信。 这等只能仰望不可亵渎之人,如何会嘱意于他? 他尚不敢剖明对白黎的思绪,然而白黎却以一如既往的坦然,直白道出了他的心意。 如此清晰,如此鲜明,哪怕在陈述妒忌与顾虑,他依然可以如此坦荡。 ——越发衬得他的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是何等不堪。 方河震惊失语,白黎瞧见他的惊愕,极轻微地笑了笑:“所以在这件事上,我只帮你一次。” ---- 【第七十九章】 “我会帮你救他出囹圄,可在此之后他还会有何造化……方河,你与我都不能再干涉。” 方河一瞬怔愣,继而低声道:“无妨,见他安然后我自会离开。我无意再起牵绊。” “——我也只为了却一个念想。” 前情多负累,恩怨两难消。哪怕封存的记忆摇摇欲坠,哪怕旧时的故人已现身眼前,方河仍抱一丝侥幸,妄图逃避。 白黎闻言,只是闭了闭眼,不觉半分释怀。 他知晓方河的祈愿终究会落空,天道书写的命途越发清晰,引领被择定的人走向亘古不变的结局。 这是他唯一无法阻拦的事。 - 剑中血丝再度被催发,方河紧握相思,细密的褐红长线自剑身攀爬蔓延,指引出一个模糊方向。 他有些犹豫,不知叶雪涯在处是否设伏,白黎却未多言,循着血丝向前。 踏出荒僻院落,又过水洲廊桥,再见人烟。 檀泽城虽位列五座仙城之中,城中格局却截然不同。各大仙门与凡世望族以岛洲为界分设据点,仙盟驻地乃至戒律司、审刑台、封功碑皆在此处。现任城主嬴蓬莱,亦是当代仙盟之主。 此处并非世代传承的仙城,而是诸多势力驻扎之地。 行人往来匆匆,城中多喧嚷。 离城门不远处设有一幅水镜,零散刻录着人名,上书“审刑录”。 方河抬眼一望,榜首“叶雪涯”三字色泽血红,触目惊心。 而城中诸多嘈杂,亦是因此事而起。 他与白黎改换了面目,此刻坦然行于日光下,将周遭议论听得分明。 ——昔日封魔立功的惊鸿峰已毁,首徒叶雪涯庇护门中罪人公然入魔,无论是师门还是旧日的天骄翘楚,俱落得一个声名狼藉、只待审判的下场。 仙途高而渺,曾经余雪河与叶雪涯受万众瞩目,无数人认定,如若他们不得飞升,那旁人更别妄想跻身飞升之列。 可叹这样的人物,终究难逃执念与心魔。 看客唏嘘有之,怅憾有之,讥嘲亦有之。 但无论如何,叶雪涯已被俘获,仙盟亦发布了斩杀令。眼下城中齐聚之人,只待看三日之后一代天骄血溅刑场。 方河听着四下窃语,一瞬脊背泛起战栗寒意。 仙骨之谋、盛名之妒……原来人心叵测,竟可纳下如此多阴司龌龊。 场间有不少修士,衣着熟悉到扎眼,赫然是当日围攻惊鸿峰之人。方河不想再听,埋头扯了扯兜帽,同白黎疾步离开。 临行之际,白黎分神回望水镜一眼。那水镜设立在城门口极显眼处,周遭议论大张旗鼓,如若要为审判叶雪涯宣扬造势,那它已然达到了目的。 - 既是监牢,定不会是能轻易涉足之处。 湖畔水雾弥漫,中央小岛若隐若现,四周并无链桥或者舟筏,隔绝通行之路。 三两披坚执锐的看守不时走过,俨然设下警戒。 方河垂眸一望,剑中血丝牵引缠绕,此刻已沉为彻底的深黑,无数漆黑血丝缠为一束,直直指向湖泊中心。 白黎先开了口:“你要找的人,就在那座岛上。” 方河嗯了一声,低头回避白黎视线:“你只需帮我登岛即可。” “如何唤醒他救他出来……由我去做。” 白黎淡淡瞥他一眼,没有应声。袍袖一扬狂风骤起,方河再度回神时,已稳稳跃过湖面。 出乎意料,湖中央的小岛上立着座孤零零的小院,围墙四四方方,恰容下一屋一庭。一株白桃花开得热烈粲然,越过青瓦白墙,绽出半寸皎白。 远观院落安详宁和,竟是连禁制与看守也无。 方河脚步一滞,不知是否寻错了地方。 白黎敛袖立于原地,平静道:“为何不去?此处并无陷阱。” ……可如此风平浪静,不正是另有蹊跷? 方河犹豫着望了白黎一眼,对方依旧淡然如常,思及白黎从未骗过自己,方河到底是沉下心思,疾步朝那座小院走去。 - 古旧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满院白桃花扑簌簌飞来。 方河踏前一步,冷不防狂风又起,飞花迷眼间,院门轰然关闭。 “——不设防备、不存戒心,你还是毫无长进。” 院中树下,有人抱臂倚树站着,声含意料之中的戏谑,仿似恭候多时。 方河愕然抬头,先对上一双血色眼眸。 --- 【第八十章】 来者身姿卓然挺拔,言行飒爽利落,从容闲适立在树下,熟络打着调侃。 若非一双血红眼眸昭示着他的魔修本相,恐怕方河只会当这是过往相识的正道同门。 与他相识的魔修? 方河一瞬惊异,幻境里被黑焰焚身的少年凤凰顷刻与眼前人身影重叠。 虽则只见过那少年的背影……但若身量再拔高几分,可不就是这位魔修的样子。 而他的样貌——方河心间陡然一颤,仿似有道疾电忽闪。 他突然意识到,记忆里面容模糊的故人,就该是这副模样。 眼前的魔修,就是那位他逃不开的故人。 “怎么,许久不见,失神了?” 燕野语调仍带着笑,带着稳cao胜券的笃定:“你早该明白,你我终将重逢。” “……” 此刻方河心中一团乱麻,他不知白黎是否预料到魔修存在,还是说他们早已暗中合作、本就为引他到此,又或者是魔修与叶雪涯扯上了关联,此间还有魔族的纠葛…… 诸事纷乱,猜疑不断。 他思虑半晌,越发不安,见魔修仍盯着自己,仿佛在等待答复,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 “敢问阁下,为何在此?” 燕野闻言,眸中错愕一闪而逝,随即化作沉闷压抑的愠怒。 “你不认得我?” 方河欲言又止,不知为何面对此人心中既有抹不去的依赖亦有挥不去的畏惧,他不敢多想,话语将本心彻底暴露:“我之前受过重伤,苏醒后将过往记忆都忘了。阁下似乎是我的故人,但我已毫无印象……” “那为何你会到檀泽城来,找到这座关押你师兄的地牢?” “……” “你的‘故人’,”燕野咬着这两个字,眸中血色渐沉,“你忘记了我,却还记得来救这位师兄。果然还是旧情根深蒂固。” “恐怕叶雪涯才算你的‘故人’,如我这等,不过是个毫无印象的‘旁人’。” “不……” 方河从未发现言语是如此困难之事,应对诘问的无奈焦虑甚至掩过了面对一位魔修的惶恐惊惧,思考措辞之余,他一瞬分心,在想这位魔修的语气,未免太过熟络。 ——然而仙盟声讨他与惊鸿峰,皆是与魔修作乱有关。 刹那之间,方河脑中嗡然一响。 ——眼前这位魔修,或许是诸多不幸与灾祸的根源。 仿佛有冰雪兜头降下,方河一个激灵,终是自繁乱思绪中回神。 无论与这位魔修有何纠葛,当务之急是救叶雪涯。 方河犹豫片刻,终究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含糊道:“我只是听闻师门因我遭难,于心有愧前来救援。你……我虽不知过往前情,但若要叙旧,也请等我先解决师门之事。” 叙旧? 燕野磨了磨牙,心中烦躁不耐愈燃愈烈,但见方河眼睫低垂不住闪动,突兀又想起荒漠绿洲下,倒映他眼中的无尽星光。 那是盛满绝望悲凄的泪意。 眼前的人,曾因他之故寻死两次。 燕野一瞬僵滞,哪怕是他也不敢轻易去赌第三次。 如同千里之堤刹那崩泄,盘桓多时的烦躁愠怒顷刻消散,燕野突然了悟,能再见到活生生的方河,已是极大的幸事。 虽然他的现状不尽如人意,但诸多悬而未决之事,都将迎来转机。 燕野揉了揉眉心,忽地无声长叹。 “知道你是为他而来。” 方河紧张抬头,气氛瞬时微妙变化,他分不清是危机还是生机。 “这关押他的地方机关重重陷阱众多,不过大概念在他是心魔,所设最多还是幻术。” “方河,”燕野认真叫他,眸色深沉难辨喜怒,“旁的阻碍我都撤了,只留下三两无足轻重的幻术。你若要救他,自己去找。” “——我会等你了结师门的事,但下一步,该是你我之间的清算了。” “……” 那双眼中藏着的情绪太深太重,既像势在必得又像无可奈何,方河心间剧跳,仍是不知缘由。 ——但他此时只顾得上救叶雪涯。 方河停顿片刻,短促而含糊地应了声“好”。 燕野略微侧身,示意身后紧闭的房门。 “他在里面。” 方河不敢耽搁,也不知如何与这位魔修相处,匆匆颔首致意,绕过燕野推开屋门。 无尽的黑暗如潮水般从门内涌出,触手般将他裹挟而入,意识到这是幻术先兆,方河尚未来得及抵御,忽听耳边传来现世最后一道人声—— “记住了,我叫燕野。” “——这名字,你本该永生永世也不能忘。” - 嘭! 房门俶然封闭,阻绝一切声息,仿似深渊凶兽吞噬了猎物,即将裹挟逃窜至世人不可及之地。 燕野冷淡地睨了那座屋舍一眼,踏过满院纷飞的白桃花,随手推开看似封死的院门。 白桃花只开在这座幻术构筑的小院中,院落之外,是荒草萋萋的水中孤岛。 有位一身黑衣的人立在渺渺水雾中,纵使暌违多时依旧扎眼。 燕野微微眯起眼睛,不见半分错愕。 “——原来是你在帮他。” -- 【第八十一章】 白黎默然叹息,随即扬首,正色道:“许久不见了,烬庭的凤凰。” 这称谓实在遗忘太久,燕野霎时一怔,随即眸光暗沉,嗤笑道:“果真是你。我又该叫你什么,是山间妖修青麓,还是天道座下走狗? 白黎不语,燕野兀自说了下去:“可笑我愚昧了千百年。若非前些日子追查其余天魔下落,机缘巧合寻得线索,只怕我还会当你是凡间陨灭多时的小妖。” 白黎低叹:“此间一切,不过顺应天意罢了。” “‘天命不可违’,你又要说这个?”燕野不屑道,“罢了,早知你我殊途。” “但有一事不可不管——你为何会在方河身边,难道他也被天命所害?” 燕野心中终怀隐忧,方河两度濒死复生多有蹊跷,此刻见到白黎与他同行,再念及那与生俱来的仙骨与神魂桃花……方河此人,确怀不少隐秘。 旧时黑蛟曾提过方河出身天宫,如今看来,恐怕并非是寻常仙人受谪。 白黎回道:“世间无人不在天命中,你,我,他皆不例外。” “……” 燕野眸色越发冷厉,玄色长剑于袖中嗡鸣不止。白黎已看出他动了杀意,但并未显露半分慌乱或是惧意。 “徒劳。” 似是陈述,又似怜悯或嘲讽,白黎仍以一贯平静无波的语调,缓声道:“焉知自诩对抗天命,何尝不是早已写就的局中戏码。” 燕野平生最恨逆来顺受,白黎所言更是句句不耐。依白黎之见,岂不是人人生如傀儡,只能按天命剧本日复一日。众生存活于世,难道只是顺应天道演绎的一出闹剧? 这未免太过荒谬。 他心怀不忿,有意同白黎争个高下,手落在剑上突又觉得乏味,何必去与观念相悖之人较劲。 更何况白黎并非是能以一场胜负说服的人。 “若说万物皆归天命,”燕野顿了顿,冷厉注视白黎,“那方河的命中,到底牵扯了几人?” “——你与我,是否都在他的命中?” 骤然提及方河,白黎刹那怔愣,他向来不长于掩饰,此刻也是脱口而出:“他是例外……神魔之列,原本不该牵扯任何尘缘。” 燕野眉头深拧:“什么意思?” 白黎却立时反应失言,不再多谈半句,只意味深长道:“天道降罚于他,必是事出有因。” 言者或无意,听者却有心。燕野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由凤凰族入魔的过往,此刻再听白黎谈及方河受罚,竟是生出微妙的共情。 时隔太久,他早已不怀念那被族中视为异类的黑凰身份,然而只一道天道旨意便让他受尽魔焰焚身之苦、百世驱逐封印之难——此间仇恨永世难消。 无妄的灾厄、横生的苦痛、永世流离的宿命……如果这是天道赐予他的命理,那他势必要与天道相抗,至死方休。 察觉魔息躁动,白黎自知燕野多有不平,可在天命之前,再多的不甘都是无济于事。 几重无奈之下,白黎终是道破半分隐情:“便是命数牵扯又如何,你能陪他走多远?须知你与他身份悬殊,原本永无相逢的机缘。” “既然终有别离的一刻,倒不如早些断了牵挂。” ——你与他终将别离。 湖心风动,草露与水雾齐齐氤氲漫延。这一句话恰如徘徊的云雾,于燕野耳边缭绕不散。 “我从很早以前,就厌恶你这种藏头露尾的话术。” 半晌,燕野终于开口,血红瞳眸深邃沉淀,“明明早就洞知一切,却又甘于顺应天命。枉作伥鬼之余,还要故作怜悯地去告诫提醒……青麓,你其实远比那些傀儡可怜。” 白黎未觉冒犯,眼神平静不见丝毫起伏。 燕野袖中微不可见的一动,那柄长剑终是收了回去。 他侧身回望,那座小院依旧院门紧闭,无数白桃花纷纷扬扬,颇有越墙袭来之意。 水雾渐浓,自湖间侵上小岛,视野渐茫茫。 察觉这是幻术所致,燕野神情越发复杂——他因一时意气未撤尽的法术,只怕要平添不少麻烦。 - 幻术牵引,犹坠梦境,方河只觉身形飘忽、意识空蒙,无处着陆。 他看见一道漆黑的小径,前方路分两边,一边倒映着血色与森白骸骨,另一边透着微光与霜雪海浪。 他毫不犹豫地走向后者。 ——咚! 仿佛骤然将神魂打入躯壳,方河脑中一阵嗡鸣,耳边萦绕无数嘈杂人声,眼前亦有重重人影,他不得不狠狠咬住舌尖,方才缓过神来。 “——方河师兄!你听到了吗?叶师兄前几日同陈师姐于仙盟大会夺魁,今日就要回来了!” 回神的刹那,几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涌入脑海,一位年幼的小弟子仍拽着他的手,兴奋道:“师兄,他们今日返程,你不去接他们吗?” “……自然是要的” 方河迟疑开口,心间异样浓重。不知为何,他直觉自己罕有受到如此热络的对待。 可幻术境中,一切皆凭主人的心意。此处境主是叶雪涯,那当下种种皆是顺应叶雪涯的愿望。 在叶雪涯的愿望中……他拥有何等地位? 身旁人并不给他深思的机会,小弟子们拥拥簇簇,带着他赴往山门。方河一路走马观花,但见山间风景秀美、偶遇师长宽厚友善,越发五味杂陈。 ——于他现在的记忆里,他对惊鸿峰的印象只有海中崩裂的惨烈一幕。匆匆一面便成诀别,无从得见昔年师门的盛况。 叶雪涯为师门战至入魔,这亦是他的心结之一。在叶雪涯的愿望里,想必是希望师门长久繁盛的。 “叶师兄、陈师姐!” 如同乘云驾雾,山门突至眼前,方河尚未理清头绪,便见一位银蓝衣袍的人脚步匆匆、越众而来。 --- 【第八十二章】 “这次比试受邀匆忙,只我与师姐同去,你在惊鸿峰上可还安好?” 来者分明是叶雪涯,然而这般关切问候却又不似叶雪涯。望着满身风尘、眼中只盯着自己的“叶师兄”,方河一时踟蹰,不知如何措辞。 见方河犹豫不答,叶雪涯眼神微沉:“怎么,有谁同你说了什么?” “还是惊鸿峰上,又起了什么闲言碎语?” 察觉叶雪涯意有所指、隐隐似带惩戒之意,方河不想多生是非,连忙回答:“什么也没有,我在这里……一切安好。” “——安好?” 这番回答一出口,却是叶雪涯停顿良久。方河原本刻意回避他的视线,静默数息后终是忍不住忐忑抬眸。 ——他对上了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猜疑、不安、难以置信的震惊,还有更多他无从分辨的情绪,尽藏其中。 方河心间立时一颤,突兀想起无论白黎还是燕野,皆未同他细说心魔幻境的特点。他一时莽撞进入幻境,却从未想过打岔沉溺美梦的人会招致何等后果。 他是该顺从扮演叶雪涯幻境中的“方河”,还是强行揭穿这是虚像、喝令叶雪涯醒来? 然而叶雪涯并未给他深思的机会。 那眼中的惊疑不定只闪现一瞬,短暂到方河几乎以为自己错看,下一刻叶雪涯已伸手牵住他、带着他于众目睽睽下走向师门首座。 “出行前的约定,你还记得么?” “——我来履约了,你是否会反悔?” 一切言语与行动都太过迅速,变故只在瞬息。纵然幻境是随境主心意而动,这转折未免也太过生硬。 可方河对幻术知之甚少,此刻也是一头雾水,既看不穿个中端倪,也毫无辩驳的机会,就此成为叶雪涯幻境中的一员。 “……什么约定?” 离殿堂首座越发接近,无数师门长辈立于高座,垂眸静看两位弟子相携站定于大殿中央。 方河越发忐忑,即便记忆模糊不清,他也能觉出这番作为与过去的叶雪涯大相径庭。 他不明白这是因自己入境而生的变故,还是叶雪涯心中确有此念。 “忘了么,那曾是你的愿望。” 叶雪涯淡声回应,忽地拂开衣摆,单膝跪下—— “弟子叶雪涯,与同门方河互生倾慕、情愫已深。今日在此请命,愿师门允我二人举行合籍大典,以成道侣之名。” ——! 方河僵立原地,不敢相信所见所闻。 “师兄!”他压低声音急道,“这是惊鸿峰大殿,你到底在说什么?!” 叶雪涯这时却不接他的话,单膝跪下的身形坚如磐石,扬首直视高座处的雪河君。 他沉声道:“多年宿愿,还望师门成全。” “你……” 方河怔然失语,叶雪涯神情坚定之至,甚至连他也不能阻碍。此刻方河终不再迷惑,眼下的幻境,历历皆是叶雪涯所想所念。 在诱人堕落沉沦的心魔幻境中,叶雪涯所求竟是与他成为道侣? 这实在太过荒唐,于此刻忘却过往的方河而言,甚至觉出几分悚然。 何等执念才能招致心魔,难道叶雪涯的痴妄甚至远胜昨日所见的黑蛟少年? 可如果叶雪涯待他只有亲近好意,以他过往感念叶雪涯多番照拂的信赖……为何他又会与叶雪涯分离、辗转遇到白黎? ——叶雪涯的愿望,是怅恨过失、还是长久压抑的隐晦渴求? 方河心间极为动荡,脚下一顿,甚至生出了逃离此地的心思。 他猜想过无数个苦难折磨的幻境,唯独没有料到叶雪涯的执念会是自己。 冥冥中,幻境的主人似睁开无形的眼,牢牢锁住这自投罗网的猎物。 方河忽生惶恐之心。 “……乃我门下弟子,自幼相携成长、感情甚笃,便寻吉日cao办合籍大典、以证道侣之名。” 恍神之际,但听一道温厚嗓音自高座悠悠传来,那位师姐随侍旁侧,笑语晏晏:“便祝贺两位师弟了。” “……” 方河立在原地,从头至尾难发一言。 叶雪涯浑似未觉他的反常,施了一礼站起身来,一只手仍紧攥着方河。 他略微侧首,向来疏冷的眼眸罕见地透出几分暖色:“这样,可算是完成了你的愿望?” 方河心神巨震,瞳眸亦在颤抖,面对浅笑着的叶雪涯,心中唯有无尽的异样。 ——即便是过去照顾他走出梦魇的叶雪涯,也没有此刻这般温柔。 “……我从未,渴求过这些。” 好半晌,方河艰难启齿,心中亦漫出无尽的违和与茫然,“师兄,你为何会执着于此?” 刹那间,天地俱寂。 高堂之下,满座师门长辈于同一刻瞪大双眼,怒目注视方河—— “为何拒绝?!” 无数人声重叠回响,如洪钟轰鸣震颤,无一不在愠怒质问:“明明是成全你的妄念!” “……不。” 察觉幻境失控,方河不得不凝聚灵力稳住神识,在满目行将溃散的师门众人与庄严殿堂间,独一位银蓝衣袍的修士静默同他对视,眼中笑意不再,深沉寂静下,似藏哀戚。 方河竭力将话说尽:“师兄,我已不怀绮念妄想,你又何必执着过往?” “方河,”叶雪涯淡声道,“你当真全部放下、半点留念也无?” 话音甫落,一道残损画面如疾光飞电,瞬息闪过方河脑海—— 那是清冷月夜下,萤火飘散的莲池别院。 有人背对皓月冷光,话语比夜色更凉薄:“你若早些将心思用到正道上来,也不至于是这般下场。” 他看见自己攥紧了拳又放下,苦涩而释然的笑。 他听见自己说:“不会了,师兄,这次是真的放下了。” ——他果然早已选择过释怀。 虽则不知中途到底经何波折,但想必旧时的照拂早已被消磨殆尽。如今他重伤失忆是与白黎同行而非叶雪涯,个中渊源可见一斑。 方河定了定神,再度面对幻境中以他为执念的叶雪涯。 他答:“释怀忘却也不过一念之间,有何不能放下?” 幻境动荡愈发剧烈,在场众人身化飘渺云烟,天际穹顶塌陷,地面亦破碎出无数森然空洞。 叶雪涯闭了闭眼,再抬眸时,双瞳血色骇人。 “他不该如此倔强。” 嗤——! 兵锐穿过胸膛,竟是未带出丝毫痛觉,唯有凉意彻骨冰寒。 方河迟钝一瞬方才低头,银白长剑覆满玄色魔纹,形制眼熟至极,正精准刺穿他的心口。 明明没有丝毫痛意,然而大片喷溅的血色已足够让人目眩。方河视野恍惚,颓然无力地倒下。 叶雪涯仍未拔出鸿雁,另一手却环住方河,轻柔将他揽入怀中。 他俯身贴上方河耳际,亲昵蹭过他的鬓发,吻上那双逐渐失神涣散的眼。 “睡吧。待下次醒来,会是一场让你我如愿的美梦。” - 【第八十三章】 ——他把这心魔幻境,当作是永无休止的美梦?! 血色铺天盖地,黑暗侵蚀视野,神识仿佛被无形的手抽出躯壳,飘往下一处宿体。 方河再难凝聚神思,待再度恢复清明,已落于满树碧荫之下。 他试着扬首,忽地发现自己身形骤缩、手臂也化作蓬松的羽翼—— 他竟是化作了一只小山雀。 尚未来得及惊异,便听得树下一阵嘈杂,有位年长的男声严厉道:“耽溺玩乐、不学无术!你背负着整个氏族的寄托,为何还敢懈怠?!” 方河顿了顿,收敛羽翼藏在枝叶间,小心朝下张望。 身量尚小,样貌稚嫩——那是幼时的叶雪涯。 啪! 长鞭破空声凌厉响起,下一瞬已狠狠击打在皮rou上,带得少年人单薄的身形一阵踉跄。 “——你可是要得道飞升、重震家名的人!” 方河一瞬屏息,难以想象多年后的仙门翘楚曾有过如此遭遇。 鞭笞之刑不因罪人年幼而留情分毫,待到最后是天边忽然下起磅礴大雨,那中年男人才愤愤弃了长鞭、满怀怒意离开。 雨珠连绵不绝,砸落地面清脆作响。叶雪涯仍维持跪地的姿势不动分毫,唯有丝缕暗红血迹随着雨水浸散漫开。 方河蜷着羽翼缩在树上,望着庭院中负伤跪倒的少年,心绪复杂至极。 尔后骤雨急停,叶雪涯摇晃着起身,这才艰难回到屋中。 日升月落,昼夜偏转,时光仿佛刻意忽略了这一树一雀,方河立在枝丫上,看着叶雪涯一人苦练过三载春秋。 院门再度打开时,叶雪涯的身量已然成长几分。 此刻院外无数嘈杂,方河留心细听,分辨出不少恭贺之语。 那位中年人推门进来,发色已全然霜白、身形又佝偻了几分,然而这些老态都掩不住他面上喜色,他拉着叶雪涯,欣喜道:“惊鸿峰择中了你!” 少年叶雪涯任他拽着,不言不语,眸中透出几分方河熟悉的冷淡疏远。 叶家的父辈带着叶雪涯匆匆离去,一行人身影逐渐远不可见。这时方河再觉天地颠倒、神识又不知要飘向何方。 “——方河。” 有人叫他,“你醒了吗?” 方河茫然睁眼,先见了满目皓白月光。 有人直视着他,眸光比月色更清澈明亮,那人耐心道:“同处多时,终是等到你苏醒了。” “……叶师兄?” 幻境虚像与朦胧记忆交互重叠,方河蒙然且恍惚,无数似曾相识的画面如浪潮涌现,冲击他脆弱不堪的识海。 遮天蔽日的血色、悲凄哭嚎的亡灵……无数苦难被刻意抹去,识海被混沌封存。他被一双温柔的手从魔域中救出,带到一座避世孤立的海岛山崖。 有看不清面目的长辈对他说,往后他便是门下第三徒,另有位神情清冷的少年走至近前,带他前往寝居同住。 此后无数日夜梦魇不断,那少年静默陪在他身侧,带他修行给他指引,虽则过程艰苦,但终是等来云开雾散的一日。 ——他们之间,确有过旁人无法替代的照拂与陪伴。 所以在白黎的桃源幻境中醒来时,他第一眼便将白黎当作叶雪涯,脱口而出的称呼亦是叶雪涯。 因他永远会记得第一个陪他走出迷雾的人。 只可惜这样的过往,终究未能抵过往后的风波。 叶雪涯应了他的呼唤,道:“是我,原来你认得我是谁。” 方河顿了顿,手掌在袖中悄然攥紧,末了终是下定决心,决意追溯过往记忆。 他道:“叶师兄,叶雪涯。你是那个带我走出梦魇的人。” “——久蒙照料,缘悭一面。如今我终于见到你了。” “……” 叶雪涯一时没有接话,只沉沉盯着他,背对月光的身姿幽影暗沉,眼底晦明难辨。 方河莫名察觉一丝危险,就在他准备再说些什么时,却是叶雪涯先起身退开、站定于床榻三步之外。 叶雪涯道:“明日我会向师尊禀明消息,你久病初愈,暂且先调养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方河下意识点头,然而抬眸再见叶雪涯沐浴月色离去的背影,却突兀与另一道银白身影重叠—— 雪衣银发,与永远淡漠无波的眼。 方河一刹恍神,方才想起来那熟悉之感是因为白黎。 但以他与白黎这几日的熟络,他不该如此迟钝。 不安阴翳悄然漫开,方河犹豫着看向自己心口——那里安然如常,不见血色、未见刀光。 如果再度被幻境中人杀死,会招致怎样的后果? - 在白黎构筑的幻境中,他对过往一片茫然,只模糊留存着每日修行的印象。 而今在叶雪涯的幻境中,他终是明白那些习惯因何而来。 师尊雪河君一如他记忆里的样子,鲜少出现在人前,带着亲生子余朝常年闭关修行。指引他修道、照看他起居的人,独一个叶雪涯。 叶雪涯修行勤勉刻苦,凡事带着他一道,方河修为渐有进益。而这次不再有热络来往的同门师长,叶雪涯似乎有意让他避开旁人,自他醒来后,所见人物唯有叶雪涯,所处之地唯有惊鸿峰小院。 终年覆雪的梅花院落,就此深烙脑海。 日复一日,俱是起居修行。梅花常开不败,落雪永封不化。 时光仿佛也被封冻,只有叶雪涯是此地唯一鲜活生动之物。 方河满眼所见、满心所想,皆被叶雪涯一人占据,再顾不得世间万象。 ——就像是被叶雪涯囚禁在这里一样。 不知重复了多少相同的时日,方河陡然一惊,分明类似的处境在白黎的幻境中也经历过,然而体感却截然不同。 若不涉及悖逆天道,白黎予他只有安详宁和,可在叶雪涯的幻境中,他却始终放不下忧虑与不安。 这一线顾虑锁住他最后一缕清明,终是自迟钝麻木的沉陷中回神。 方河余惊未消,面上却绽出笑,同叶雪涯道:“师兄,久不见师尊与四师弟,他们可还在闭关?” 叶雪涯正在擦拭鸿雁,银白长剑不知何时沾上了黑褐污迹,斑驳几点煞是刺目。 闻言,他随手将鸿雁收回鞘中,回眸淡淡一瞥:“你想见他们?” “……是,似乎很久没见过了。” “随我来。” 叶雪涯终是打开了落梅小院的门,却不是前往门众齐聚的前山,而是施惩闭关的后山冰窟。 方河跟在叶雪涯身后,寒意逐渐浸骨,脚步愈发沉重。听叶雪涯方才的语气,已失了尊师敬长的恭谨。然而现世中叶雪涯不惜入魔来扞卫师门与雪河君,分明是赤忱忠心,却不知变故因何而起。 后山冰窟,雷狱牢中,七重锁链自一位少年身躯前后贯穿,将他封死在伏魔法阵之下。 雪河君就坐在不远处,闭目凝神,为这少年施以延续生机的法术。 方河见状大惊,这分明是封魔所用的阵法,为何惊鸿峰后山会关着一位魔修?! 联想到昔日笼罩惊鸿峰的魔云,方河心间刹那雪亮——原来那日雪河君诸多回护、叶雪涯诸多隐而不谈,竟是为了瞒下雪河君亲子余朝入魔的真相。 “四师弟在修行途中一念之差生出心魔,好在师父及时施救,如此尚算可控。” “……” 方河紧盯着那位锁链缠身的少年,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他依稀记得自己与余朝有过争执生过罅隙,可从未见过余朝受此重刑。 他印象里的余朝,身为惊鸿峰掌门亲子、生来天资卓越,哪怕是在惊鸿峰崩落时都被藏得安好,何曾如此狼狈。 眼下玄黑长锁穿透余朝四肢躯干,血液都已凝固。他低垂着头,侧脸苍白骇人,咽喉与胸膛几乎毫无起伏。 “……我从不知道,师尊与四师弟是如此……” 方河艰难开口,话到中途便停住,他很清楚自己从未见过这般场面,这分明是叶雪涯由回忆构筑的幻境,却又混入了现世的虚像。 ——这一切都是他的愿望。 惊鸿峰崩落由多方缘由促成,而叶雪涯认定余朝是原因之一,故此施予惩戒。 叶雪涯漠然道:“你原本也无需知道。” 他转身朝外走,未顾冰窟中静默的父子二人,“余朝的心魔需长久镇压,此事你我无从相助。但若是缓解师尊力竭之症,倒有不少办法。” “什么办法?” “海上秘境珍宝,长青会上灵药,皆是有用之物。” 踏出冰窟之外,白日朗照光线刺目,叶雪涯回身立在洞口,遮住大片天光。 方河尚有半步未曾踏出,此刻被笼在大片阴影下,抬眸正对叶雪涯晦暗难明的目光。 叶雪涯道:“明日我便随你去海上秘境。” 话音甫落,针刺般的痛觉闪现又消失,凌厉的风雪与飘荡的红波如针一般穿透识海,随即唤出沉闷绵长的钝痛。 方河应了声是,心中却道,若叶雪涯惩戒余朝是为今后师门之憾,那想必这两处也曾是叶雪涯心间遗憾。 与他有关的憾事,亦是今后诀别之始。 - 海上秘境百年一开,按照叶雪涯所述,他是“恰好”逢上机缘。 方河早知这是往事重现,并不意外。 这次幻境中,他的修为似乎略有长进,隐约竟能同叶雪涯并驾齐驱,叶雪涯在秘境中所向披靡,而他也不遑多让。 一路畅行至某座风雪山谷,叶雪涯寻到一处废弃洞府,同方河商议在此歇脚。 方河立时提起警惕,心道恐怕这才是转折所在。 洞府深入山体,回廊隧道曲折幽深,叶雪涯在前行得稳健,仿佛已对这初次造访的洞府了然于心。 前方隐有光亮,方河昂首一看,见是一座空荡石室,其间正有一面水镜,幽幽泛着光。 叶雪涯脚步未停,直直从那面水镜走过,水镜毫无动静,仍是幽暗一片。 方河却不禁停下脚步,慌乱与不安忽如潮水漫涌,警示他不可靠近那面水镜。 “方河?” 叶雪涯在前方朝他伸出手,“过来。” “不,师兄,这水镜……” 方河立在水镜三步之外,双腿犹如石化,不敢朝前一步。 红潮翻天覆地,那是无数重叠交织的红色锦缎。 星火灼灼跃动,那是照亮一夜缱绻春色的龙凤高烛。 被衾之下、欲潮之中,他与谁赤裸相拥,奉献最干净纯粹的爱意—— 于幻境中、水镜前,方河愕然失神。 原来在昔日,他曾向叶雪涯暴露过最隐晦的心事。 而此事竟成了叶雪涯心魔之憾。 “这水镜有何蹊跷?我方才走过,并无异状。” 叶雪涯仿似未见他的动摇,继续道,“前方还有很长的路,快过来。” “……不。” 方河实是焦灼之至,过往的真相俱是痛苦,可他更不知叶雪涯会用何种办法来做“弥补”。 或许比起恢复记忆,他更忧虑叶雪涯在幻境中的弥补之措。 “方河,”叶雪涯再度叫他,声调陡然一变,“为何不肯过来,你想到了什么?” 耳边隐约传来远处巨石崩落之声,冰雪寒风似乎穿透洞府遥遥追上,方河俶然激灵,不久前鸿雁穿心的寒意记忆犹新。 在幻境中反复“死”去绝无益处。 此刻已是无从选择,方河步伐僵硬,却不得不走过水镜。 幽暗镜面嗡然一响,光芒霎时闪动—— ——重蹈覆辙。 方河闭目,已不忍再看水镜动静,他疾步走到叶雪涯身侧,尚想在景象浮现前挽救几分:“师兄,方才我就察觉这镜子似藏幻术……” 流水淙淙。 鸟鸣清脆。 林间的风穿透青枝绿叶,万山林海簌簌作响。 方河看见自己走在林中,身边跟着一只雪白的鹿,他侧首笑得温和自在,不见丝毫忧虑。 林间光影交错,栖息无数珍禽异兽,花草亦开得繁茂,仿佛画师倾尽了五光十色,只为成就一幅绝世画卷。 没有红潮翻覆、没有情欲颠倒,而是闲适安宁的山中之景。 方河惊诧无以复加——这分明是白黎幻境之景! “……海上秘境中,有座真言镜。” 叶雪涯的声音自他身侧传来,却又似乎渺远至千里之外。 “听说它能照见人心底最深的愿望。” “原来你,想远居山林?” 方河一时语塞,难以分辨这是否真是他心中所想。 但无论如何,总比重现那尴尬的情状好上数倍。 方河勉强笑笑,意图揭过:“曾经幻想罢了。惊鸿峰上只有雪与梅,偶尔也会想想别的光景。” “——既是只见过雪与梅,你从何知晓这些山林光景,与花鸟走兽?” 方河立时止声。 叶雪涯沉沉盯着他,深黑的眸色不蕴丝毫情绪:“谁同你聊过‘外面’的事?” “……没有,没有谁。” 方河背脊发麻,强自镇定道:“只是些不着边际的幻想罢了。” “……” 数息寂静过去,叶雪涯终是接受了他的说辞,抬眸再瞥了眼幻象尽散的水镜,未发一言,甩袖继续前行。 --- 【第八十四章】 洞府幽暗,狭道曲折,叶雪涯再未回首,循着某个方向,走得毫不犹豫。 方河沉默跟在后面,心绪越发不宁。 静谧山林是假,红潮欲海是真。旧时他曾在水镜前向叶雪涯袒露心意,而以今日境况看来,显然叶雪涯并未淡然处之。 如今叶雪涯一路照拂,甚至在幻境中提升他的修为,此皆为“弥补”。 那追溯当日境况,多半是叶雪涯与他分离,而他因修为泛泛饱受磨难。 曾经拒绝他、恼怒他,为了避嫌而冷淡疏远他的叶雪涯。 在心魔幻境中却予他多方关照,甚至会向师门直言请命,只为圆他过去在水镜幻象中合籍大典的美梦。 那是否出于愧歉,如今幻境中的关怀,又是否算作弥补? 可叶雪涯盯着他的眸光如此幽暗,犹似深渊择人而噬,其间情绪深不见底,方河不敢相信那是纯粹的愧意。 堕入心魔幻境的修士,所有心思都不再压抑,他看见的是叶雪涯藏在诸多隐忍克制下的本心。 倘使那颗心里藏着半分爱意…… 方河陡然一颤,甚至不知自己应当是喜是悲。 迟来的,淡忘的,疏远的情意,蒙着经久苦难与磋磨的尘埃,连路人的问候都比它更值得在意。 如今叶雪涯沉沦过往陷于心魔,方河却早因几次重伤淡化忘却,这般看来,也不知谁更为不幸。 “——你又在想什么?” 一路低头沉思,未觉已到洞府出口,方河怔然抬头,凛凛雪风中,叶雪涯的眼神冷冽如寒霜。 “这里是出口,你可有印象?” 方河顿了顿,疑惑道:“师兄,我们不是第一次来么?” 叶雪涯静默片刻,才道:“是。” - 穿过风雪山谷,又过封冻湖岸,再往前,绿野渐现、野芳绰约。 秘境中藏匿不少洞天,此处是一座绿茵山谷,其间生有不少灵药,正是雪河君所需之物。 方河环顾四下景致,脑海中毫无印象,想来旧时在水镜前他们就已各自分离,而他之后的境遇,叶雪涯自是无从得知。 眼下叶雪涯虚构幻境景象,略去当日的诀别,一路相守相护,早已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方河跟在他身后采拾灵药,眼前不属于此地的残影越发清晰。 ——他在黑暗幽深的洞府中盲目行走,因存了避开叶雪涯的心思,刻意走了无数岔路,至最后离开洞府,所见是一片密不透风的山林。 他心神恍惚,陷落于被叶雪涯轻贱心意的哀恸中,未觉于迷阵中越走越远。 不知何时林梢间的天穹浸染为血红,而树木渐枯朽,森然林立于血红天幕下,犹如鬼魅狰狞的利爪。 血红天幕、无尽鬼魅。 他被困束其中,妖魔尖啸着追赶撕咬,他仓惶奔逃,可永远找不到尽头。 那是他最深的梦魇,是他在惊鸿峰上茫然无觉的日子里最可怕的噩梦。 ——原本,他被叶雪涯强行从徘徊往复中的噩梦中救出来了一次。 可如今迷阵之中,只有他一人苦陷噩梦,那曾经向他施以援手的人知晓了他的心意,所示只有厌恶,就此弃他而去。 噩梦的尽头,是他精疲力竭,拼着折断灵剑相思的威压、强行撕开迷阵缝隙。 他逃脱了这座迷阵,可自断本命灵剑的伤势也近濒死。那时他重伤昏迷,以为就要折在这里,可朦胧中似乎又伸来一双手,喂他吃下续命的灵药。 方河深思冥想,然而回忆尽头似藏迷雾,无论如何再难探知一步。 更何况被囚于血红天幕、环伺只有厉鬼妖魔的噩梦…… 方河悚然,忽然意识到,那绝非只是一场“梦”。 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处境,是他拜入惊鸿峰前就镌刻于心的恐惧。 ——咕咚。 芳草碧荫的尽头,是一片浮沉不定的泥沼。 暗沉泥沼与繁茂山谷紧密相接,突兀迥异之至。叶雪涯拧眉打量了那泥沼一眼,忽地冷嗤:“你想提醒我什么?” “……?” 方河闻言不解,困惑望向叶雪涯,却见他俶然抽出鸿雁,当空凌厉劈斩—— 嗤! 犹如画布被人生生撕裂,深渊泥沼的幻象残破消散,绿茵山谷的景致侵蚀蔓延,顷刻将那一隅瑕疵全数遮掩。 “拿着,这是你的剑。” 泥沼残象中,飞来无数残破的火红碎片,叶雪涯将指尖于鸿雁上重重一抹,以逸散的鲜血为引,将那些残片尽数连为一片。 一柄重塑的火红长剑悠悠坠落,置于惊诧不已的方河手中。 “……相思?” 真正存于现世的那把相思正藏于方河袖中,方河知晓,这两把剑定是别无二致。 而见叶雪涯所为,他终是懂了那些浮沉血丝因何而来。 叶雪涯的愧歉弥补,远比他想的深远,也远比他想的隐蔽。 爱意弃若尘埃,歉意又似暗流,等到于心魔幻境积蓄爆发,隐隐竟有山崩海啸之势。 方河震惊不已,实在无法想象,叶雪涯的心意能深沉至此。 既然后日有如此多的愧意悔意……当初为何要鄙弃他的爱慕、招致日后如此多的磨难? 时岁从来不留人,联想至近日所见的天魔、黑蛟乃至白黎,方河心间几可谓闷雷惊动—— 他已遇到了如此多的人,旁生无数牵绊。 而他对叶雪涯的爱慕,也早已释然忘却于渺远的前尘中。 可时至今日,叶雪涯却向他袒露歉愧,甚至甘愿圆他一腔思慕的美梦。 ——这心意太过深重、太过迟缓,他承受不起,也早失了回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