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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只是因为余朝提了一个名字。

    “你怕不是糊涂了,我从未赶过他走。”

    “不,大师兄。”余朝恍惚抬头,似在喃喃自语,“他在外面无处可去,又对你依恋深重,如果不是你让他走,他怎么会一去不回?”

    叶雪涯敛了敛眉,眼神中藏不住的厌恶:“说这些作甚,你还在惦记他的仙骨?”

    “仙骨……仙骨,”余朝低声重复,惨然一笑,“若是从前,谁会想借这种外物飞升?”

    “偏偏受伤的又是我……大师兄,为什么方河那样的废物,会天生得来一副仙骨呢?”

    “以他的能耐何日才能飞升?惊鸿峰已没落多时。大师兄,你有没有想过,与其让他浪费一身资质,倒不如将这仙骨赠予旁人,那才是真的‘物有所用’。”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余朝声音渐低,最后已是细微如蚊蚋,叶雪涯原本不想理会,然而方河与仙骨反复被提及,他终于还是驻足停步,回首打量余朝。

    “那不是一副骨头,而是一个人。余朝,这些时日/你都反思了什么?”

    余朝惨笑道:“自然是想摆脱心魔,想要飞升,想要振兴惊鸿峰——大师兄,只怕连你也没想这么多吧?”

    “你这位天之骄子,原本可在镜心城之乱后大出风头,借此替惊鸿峰树立威望,为何却像个无名鼠辈一样匆忙回来?”

    “——难道你也藏着什么秘密?”

    叶雪涯瞳眸骤缩。

    恍惚之间,他面前突兀浮现出海上秘境中,被翻红浪的幻象。

    红绸锦缎翻涌滔天,又化作水墨人形,那人笑意吟吟,同他暧昧言语——

    师兄,你又要失去我了。

    嗡!

    无声无形的寂静中,叶雪涯仿佛听见了鸿雁清脆的剑鸣。

    旧伤疼痛复又上涌,缓慢唤回叶雪涯神思,他下意识掐紧手心,冷声斥道:“无稽之谈。”

    余朝慢慢止了笑声,一时寂静,直到冰窟中忽有一滴水珠融化,溅落地面清脆作响。

    “师兄,你在说谎。”余朝开口,声调前所未有的沉定,“不然为什么你的眼睛,也是红色的呢?”

    “……”

    叶雪涯并未答复,他冷冷注视余朝,一旁苍凉冰壁上,赫然映出两点幽邃红芒。

    “原来你早就入魔了——原来你,隐瞒了我和父亲这么久?!”

    余朝猝然站起,重重禁制被他牵动,一时灵力闪烁,尽数化为雷光鞭笞。

    数道雷鞭加身,他骤然吃痛跌倒在地,意识已近模糊。

    “你早就入魔了……你的心魔又从何而来……?”

    直到陷入昏迷前,余朝仍在呐呐重复,那低哑嗓音如诅咒亦如烙印,于叶雪涯而言,不亚于另一场雷鞭之刑。

    余朝彻底昏厥,叶雪涯漠然起身,他未再顾余朝动向,沿着来时路,缓步折返。

    鸿雁仍在袖中震颤不止,但这次叶雪涯无需再借剑观照——一路冰壁投射出无数个影子,每一个他都带着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那是他的魔,也是他的罪。

    而只需一个名字,便能唤醒这双眼睛。

    ——方河。

    当他在时,所有人都嫌他碍眼。当他离开,所有人都向他问及方河所在。

    师门如是,外界如镜心城明幽城亦如是,无数条关于方河的问责传递到他手上,而他永远是那个最迟知晓的人。

    方河与魔同行,方河陷落杀机,方河为人所救。

    他遭遇了那么多凶险,可他无力相助。

    只是看着,听着,直到每见到这个名字一次,仙骨之伤便侵骨一分,心魔之毒便蚀心一寸,到最后这名字将随疼痛镌刻骨血,永生永世难以磨灭。

    站在冰窟入口,朗日光照刺目。叶雪涯沉沉闭眼,忽觉彻骨寒凉。

    【第六十三章】

    如果历经百年不寐千年不休,你会渴求什么样的梦?

    是成为睥睨天下手握重权的一城之主,还是隐居山间不问世事的乡野小妖?

    又或只是盛世太平中的一凡人,平凡的生,安然的死,一生庸碌却安稳,落在浩茫人海中,甚至溅不起一丝水花?

    过去白黎曾见过无数人或短促或漫长的生命,可惜他只能作为看客,身为高高在上的神君,他生来便居于九天高堂之上,从无涉足凡世的机缘。

    而今却不一样了。

    他救了方河,将人留在身边,从此梦境连篇,竟无一夜断绝。

    有时他是某处海岛门派下,打理药园的普通弟子,一日复一日,皆在洒扫播种中度过;有时他又是仙门世家下,纨绔不羁的浪荡弟子,流连花丛日夜笙歌,犬马声色醉生梦死;更有时,他化身为蛟龙妖魔,或畅行云雾,或屠戮四方。

    梦境无对错,生为何物便当行其道。白黎不会认为世家弟子的风流浪荡有损德行,亦未觉得天魔的屠戮残忍暴虐,他只是醒来后若有所思——原来世间诸多生命,皆有他们独特的经历与情绪。

    那些短暂时光沉淀为斑斓色彩,让每个人都足以在这世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而他这位端坐九天之上的神明,至今仍是空白一片。

    眼下终是得了机会来到凡尘境……白黎盯着窗外,若有所思。

    窗外竹林间,林风簌簌,间或传来利刃破空声响——那是方河在照例修行。

    方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却从未向他过问什么,安安分分留在这方寸之地,每日定时起居,他看典籍,方河习剑,而后日暮而息,平静从容地好像他们已这样相处许久,而这样的时日将永无尽头地持续下去。

    白黎心念微动,忽然很想改变些什么。

    -

    “方河,再随我去山间看看。”

    夏日午后,大地缓慢蒸腾出暑气,方河正擦着额角薄汗,听闻白黎唤他,下意识先应了一声好。

    他边走边将相思归鞘,白黎余光瞥到一抹红影闪过,问道:“找到你的剑了?”

    “是……”方河怔了怔,似乎自己也有些困惑,“我是剑修,确实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本命剑,想来是之前伤重太过,连相思也召不出来。”

    似是回应,相思于鞘中嗡然一响,露出的寸许剑身上,深红脉络如血丝浮沉。

    白黎眸光沉了沉,却未再开口。

    仍是沿着那条溪流走入山林,自本命剑的话题后两人再无言语,寂静片刻后方河突觉有些尴尬,便随意找了个话题:“白师兄,你修的是什么,可也是用剑?”

    这应是很简单的问题——而方河也并不意外白黎会给出惊鸿峰剑修之外的回答,然而白黎却是沉思了格外长的时间,直至林间水声、鸟鸣声越发清晰时,他才缓声作答:“修的是天道,剑名太上。”

    ……天道?

    纵使世间诸多修仙者自诩所求即为“天道”,可从无一人敢断言,自己所习便是天道。

    至于太上剑,在方河浅薄的回忆里,亦未曾留下过印象。

    白黎不会骗他,但追问下去也只会带出更多谜团。方河正准备另起话头,耳边突兀扑簌一响,一根色彩艳丽的鸟羽自上空坠落。

    ……鸟?

    方河愕然抬头,但见细碎薄光穿破林荫,头顶的高枝上,一只通体天青、尾羽斑斓的鸟雀正歪头同他对视,不知名的鸟儿眨了眨眼,复又埋首,以小巧的喙梳理羽毛。

    ——但明明上一次来,此地只有鸟鸣而无实物。

    方河想起什么,又低头去看旁侧溪流,流水湍湍而过,其间水草招摇,尾指粗细的小鱼往来穿梭,在零碎日光的照耀下几近透明。

    猝然脚边窸窣作响,一只叼着野花的白兔蹿出草丛,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接着甩甩耳朵,沿着石块跃过溪流、蹦跳着远去了。

    顺着溪流再往前望,野芳锦簇,蜂蝶群舞,生息突如其来,灵动了整幅画卷。

    山间景象几可谓剧变,而距离他们上一次来到山林不过几天时间。

    白黎对这林间百兽的动静无动于衷,仍在朝前走,方河立在原地怔愣多时方才回神,匆忙奔上去:“白师兄,这山间——”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任谁都能看出山林的迥异,而能造成这般变化的只此一人。

    白黎止步,忽地回首,淡然开口:“你喜欢吗?”

    “……什么?”

    白黎的神情仍是平静的,仿佛这一切变化都是微不足道、随手施为:“我想将此地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因为你会和我在此停留很长的时间。”

    “我?”方河彻底怔住,“为什么会停留很久,又为什么要问我的意见?”

    白黎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反问道:“还是说,你其实不想留下?”

    “不,我并没有——”

    千般疑问涌上心头,无数顾虑如暗潮般起伏,然而面对白黎的问句,他只想的到一个回答。

    “——留下,我想,我是愿意留下的。”

    “可是白师兄,到底这一切是为何?”

    白黎道:“因为这里不再只有我一人了。”

    方河霎时噤声,竟不敢去揣测白黎话中深意。

    白黎说他将长留此地,方河闻言,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恐惧,而是惊诧。

    惊诧于白黎将给自己提供长久的庇护、惊诧于白黎从未嫌过他的打扰。

    而今,如果此地真是一幅空白画卷——白黎竟是在向他商讨如何描绘这整片江山、只为呈现出他喜欢的模样?

    仿佛有无形空洞俶然崩塌,心间忽然涌上极致的酸涩与委屈——似乎已经有许久,不曾有人在意过他的感受了。

    方河眼眶俶然一酸,而他甚至不知这委屈感喟因何而起。

    “怎么了?”

    瞧见方河眼角骤红、眸中水雾弥漫,白黎一时不知所措,他知晓这是“哭泣”的预兆,世间人常因悲伤痛苦而有此情绪,只是他不知是什么地方触痛了方河,他只想让方河安心在此留下,为何却会让他感到痛苦?

    而以他的经历,白黎神君、白黎城主、白黎药师,从不知晓如何安慰旁人。

    “无事,”方河擦拭眼角,语调却是带着笑的,他低着头,缓慢且清晰地给出答复,“好啊,我答应留下。”

    “我喜欢的样子……”方河摇头失笑,“实在再简单不过,我只求一隅安好而已。”

    白黎却是当了真,追问道:“‘一隅安好’是什么样的?是山林,湖泊,又或是海中山崖与梅花院落?”

    方河拭尽泪痕,轻声道:“都可以,只要此地永远安宁,那它就是我喜欢的样子。”

    白黎罕见地认真:“凡世光景,我见得不多,你若有所想,尽可告诉我。”

    方河点头,好不容易止了泪意,再一构想此地将要呈现的光景,忽然眼中又再度涌起涩意。

    ——实在是太久了。

    哪怕他的记忆混乱又模糊,那股经久的怅然却是做不得伪。想必他过去曾遭受过不少委屈折磨,说不定连记忆也是因太过痛苦而自行忘却。

    而今却是来到了世外桃源地,被一个谪仙般的人所救,甚至慷慨分享他所创造的世界。

    他已太久不曾感受到旁人的温情,白黎或许只是出于客气找他商议,然而连这样的平易问候似乎都暌违已久,只是半点关怀体贴,便足以让他潸然。

    “……到底怎么了?”

    见方河大力擦拭眼睛,白黎担心他弄伤自己,连忙出手相帮。此番山林之行尚未走远,前方还有诸多未展示之处,但见方河情绪异常,白黎也未强求,带着他旋身一晃,重回竹林屋舍。

    他还是不知该如何安慰人,从前也罕有人在他面前如此失态。白黎送方河到了门前,犹豫不知是否应当陪伴入内,方河却是朝他摇头示意,只想一人独处。

    白黎心思浅,方河说要独处,他便不会相陪。

    眼见房门合拢,白黎忽地皱了皱眉,只觉心间一阵悸动,却不知是因何而起。

    【第六十四章】

    一朝心念动,千里江山起。

    那幻境的主人执起了笔,于是千里江山连绵,万里风光无限。

    山河湖海、荒草沙漠、晨曦微光、落日星辰。

    四时轮回变迁。

    远在那竹林屋舍外,在目之所及的青山之后,白黎已随手推演过几番沧海桑田。

    他偶尔会在演绎出某个场景时拧眉思索,接着复又挥手,于是漫天星河如水雾弥散、喧嚷集市如流沙消逝,一道覆雪山崖或是海中孤岛冉冉升起,避世而冷清。

    那都是他梦中所见的凡世光景,可他不知哪一样才是方河喜欢的。

    又或者方河其实无甚偏好,诚如他所言,只要“一隅安好”便可,但白黎总在细微的地方格外偏执,他想将方河长久留在此地,那就一定要造出一个最完美的幻境。

    他想,那样方河才永无离开的心思。

    这才能永远留住他的梦境。

    再邀请方河去山林时,方河已整理好了情绪。

    那阵难言的酸涩苦楚仍有残留,但当方河同白黎淡漠的眼神对视,那酸楚忽得就削减了几分。

    ——在白黎身边,他总是安然无恙的。

    信任不知从何来,可就是如此根深蒂固,他愿意几近孤注一掷地去信任白黎,尽管他已经再无什么可失去的。

    蒙蒙然间,他总觉得自己已体会过失去一切的滋味,而白黎是他新生的起点。

    所以眼下如此胆大无畏,他的信任几近交付一切,可仍愿意将这颗真心寄托给白黎。

    虽说白黎看起来并非玩弄人心之辈……方河心中思索,忽地自嘲一笑。

    倘若白黎最后真辜负了他,那他便认了,左右最差不过一死,而在他看来,死亡并不值得畏惧。

    这番意气狂气可谓前所未有,但方河并未自觉有异。

    仍是山涧溪流,林荫蔽日。

    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林间生机盎然,热闹非凡。

    方河跟在白黎身后,那些鸟兽似乎格外嘱意他,青色的大鸟于他头顶盘旋,尾羽铺散如扇,星屑挥洒如雨;白兔与鹿蹦跳奔来,亲昵地跟在他腿边,衔来沾着露水的枝丫。

    到最后方河甚至有些步履维艰——只因要时时提防踩到脚下不知名的小兽,但抬眼望去,前方白黎仍行得从容,鸟雀走兽都避开了他,花树枝叶也不曾遮挡他,独一个空阔的纯白背影,好似下一秒就要消失于幽深林间。

    ——那是不属于这世间的人。

    若要长久留住这份安宁……我又该如何追随他?

    两人各自怀着心事,直至走出山林,豁然开朗。

    密林之外,有风自山崖下呼啸而上,掩住了方河一瞬讶异低呼。

    那是群山环抱下的一处山谷。

    良田沟渠井然有序,农家屋舍散落其间,有荆钗布衣的妇人扶着筐箩缓步行走,亦有孩童倒坐牛背,嬉笑玩闹。

    粉白桃树拥簇盛开,低矮绿荫绵延铺展,一道瀑布自山外垂落而下,击打在一座大型水车上,水花四射飞溅,映出虹色倒影。

    农人自在耕作,鸡犬悠然相闻,俨然一片避世安然的桃源地。

    ——不止是山林百兽,他甚至能描绘出浮世众生。

    且观那些村民行动无碍,言语自然,仿佛真是生于此长于此、历经数代传承的避世山民……

    方河呼吸一滞。

    “上次就想带你来看的,”白黎道,“凡世光景,我见得太少,此处也不过是千百年前的一个缩影。”

    “我做的不好,所以想找你来看看。”

    “不、这已经……”方河完全为所见震撼,一瞬竟不知如何言语,“这已经足够精妙了。”

    他不禁望向白黎:“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全是水月镜花的幻象?”

    白黎却道:“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只是我从前的一点印象罢了。”

    他扬手,于是一道石阶自山壁凸显而出,一路从峭壁延伸至崖底。白黎并未御剑腾空,而是沿着石阶从容下行,方河跟在他身后,听白黎继续说道:“很久以前我去过一个村落,机缘巧合,见过一些人、救过一些人。那时闲来无事,收了他们神魂中的一念当作诊金。”

    ……那又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白黎从不掩饰他身份上的漏洞蹊跷,又或者他本就从容坦然毫无隐瞒,所以一切蹊跷都显得顺理成章。

    方河心中默默记下,放眼打量四周,然而山村光景亘古如一,农人起居长久如是,他自己亦是久违凡尘之人,实在难辨这是何处。

    直至走到田埂间,一位拎着包裹的农人同他们相遇,来者并不认识他们,却分外热情:“山外来的客人?真是生面孔。”

    方河抬眼同来人对视,又是一阵惊愕。

    ——那是一个农人打扮的凡人,躯干四肢寻常无异,唯独面目模糊,五官洇散如水墨。

    白黎神情平静,对这怪异的面目视若无睹:“是,与同伴出游,偶然路过此地。”

    “农人”便朝着方河转过脸来,似乎是笑了笑:“原来是游人,能寻到我们这村子的可不多见。对了,已近晌午,两位可愿来寒舍用饭?家中正要办喜事,也想多邀请些客人。”

    白黎不答,转问方河:“你想去么?”

    方河盯着那张水墨氤氲的脸,说不出是什么情绪,那非人之状太过明显,他实在无法如白黎这般淡然处之。

    “……谢过好意,不必了。”

    半晌,他艰难开口。

    “农人”也未挽留,客气道了别,拎起包裹朝前走了。

    “他们的脸,都是这样么?”

    待农人走远,方河不禁发问。虽说这幻境已足够精妙,他还是有些意外白黎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瑕疵。

    白黎道:“不过是千百年前的一道念想,原主早已轮回,那一念也就不再清晰了。”

    方河迟疑点头,思绪万千。

    再往前,村人渐多,人声渐嘈杂。

    无数低闻窃语,由远及近越发清晰。

    村落中心,人群环绕,似乎有什么事物正被他们团团包围。

    白黎怔了怔,忽道:“我倒是忘了,这里还有个例外。”

    方河不明所以,却见白黎抬手施了术法,此时村中人见到他们俱是视若无睹。方河跟在后面,困惑白黎为何突然要隐匿身形。

    噼啪,噼啪——

    细微的火焰炸响、升腾的气浪呼啸,有什么东西正在人群中心燃烧,间或传来一两声压抑的痛呼。

    待方河随白黎穿过人群,看清那个匍匐倒地、满身黑焰的少年,一瞬似有惊雷炸响,于脑海中轰鸣震动。

    ——那是一个背负双翼的少年,漆黑羽翼破损不堪,污浊血迹遍布全身,他着一身黑袍,黑发蓬乱覆面,一股诡异的漆黑火焰烧灼着他的羽翼,将他笼罩在纯黑的地狱间。

    他还活着,他还在挣扎痛呼,那火焰似乎只想焚去他的双翼,甚至没有毁坏他的皮肤与衣袍,只是其形诡异可怖,令人望而生畏。

    白黎制造的桃源幻境里,不该有这等诡异之物。

    而那个少年的样貌……方河努力想去看清,他几乎可以断定,在那披散长发下,一定不是如周边凡人一般水墨模糊的脸。

    那该是一张怎样的脸,是不是明明眉眼柔和、却又总是冷漠倨傲?是不是唇峰凌厉,总爱吐露奚落嘲讽?而那双眼睛,是不是黑色之外的色彩……?

    ——咚!

    脑海中似有重锤敲下,方河一瞬惊悸,突然醒悟他一定见过这个少年。

    ——这般印象深刻,哪怕忘却记忆,再相遇时仍旧刻骨铭心。

    白黎立在那少年面前,他抬了抬手,罕有的迟疑。

    “你要做什么?”

    静默数息,竟是方河先开了口,“你是要帮他,还是要将他抹去?”

    白黎停下手势,问道:“你想留下他?”

    方河下意识摇头,然而话语却不尽然:“他也是以前的‘一念’?”

    “不完全是,他并非凡人,神魂特殊。”

    白黎从来坦诚,这番回答更证实了方河心中隐约的猜测,他深深吸气,明明知道那少年就是此处幻境中的异端,然而一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他想看清那个人。

    纵然那人如此诡异特殊,纵然那可能会唤起他刻意遗忘的记忆,然而即便如此危险——无数念头于脑海中盈盈绕绕,最后只归结于一个念头。

    ——我想看到他。

    方河道:“留下他吧,我有些在意。”

    白黎便撤回了手,站在方河身边,静静看着黑焰将少年的羽翼焚烧殆尽。他开口:“我帮不了他的,这只是往事重现。”

    “那是只凤凰,世间绝无仅有的黑凤凰。不过这日之后,他也不能算作是凤凰了。”

    “那火焰,”方河眉头紧拧,一句话快过思绪,脱口而出,“他变成了魔?”

    白黎避而不答:“天道有命。”

    【第六十五章】

    方河脸色愈沉,难得追问下去:“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有什么天命安排,迫使他从凤凰化魔?”

    白黎默了一瞬,道:“他的确是被刻意挑选出来的。”

    “但不同于天生天赐的仙骨,他只是恰好被凤凰一族推选而出,仅此而已。”

    “凤凰族……”方河思索片刻,立时惊诧,“他是被族人选出的牺牲者?!”

    白黎目光放远,似在眺望青山之外的九重云霄:“是,毕竟天命不可违。”

    方河难以置信:“为什么——天道竟会让凤凰这等神物入魔?!”

    白黎皱了皱眉,似乎很不愿谈起这个话题,但顾忌方河感受,还是耐心回答:“因为世间的魔永远除灭不尽,‘有人’想找到一劳永逸的办法。凤凰一族,不过是个尝试罢了。”

    “这也未免……”方河彻底惊住,“残忍”二字在齿间徘徊许久,仍难形容他对此举的感受。

    “无论如何,他还活着。”

    随白黎目光看去,那少年昏沉倒地,此刻不祥的黑焰终于熄灭,火焰之下,羽翼已被尽数焚尽,徒留两块硕大焦痕。黑、褐、红三色污迹在他身上泥泞成一片,惨烈而可怖。

    村人们见火焰熄灭,依旧不敢上前,只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方河留心分辨,这才捕捉到一些关于少年的只言片语。

    少年是前不久突然来到村子的,那时他就带着满身伤痕,只是最初他将一对羽翼藏得完好,无人发现他的异族身份。村人见他年貌不大,有心收留他,少年却是警惕又抵触,缩在村尾的一间空屋里,拒绝任何人靠近。

    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连三日不声不响,村人担心他,正欲敲门进去,冷不防一道惊雷炸响劈穿旧屋,霎时滚滚黑焰自屋中燃起,那少年终于打开了屋门,却是带着一身火焰,哀嚎奔逃。

    漆黑火焰笼罩着他,旁人避之不及。更有人低语这是否算是“天谴”,看那少年漆黑的羽翼,说不定是获罪的妖魔……

    村人们惴惴不安,却又不敢妄动,待火焰燃尽,有大胆者前去探他气息,惊道:“他还没死!”

    一时又是哗然——如此劫难还能不死,这少年定非人族。

    有村人道:“这该怎么办,难道还真要杀了他?”

    “可他看起来还这么小……他也是遇了大劫难。”

    “之前几日他从未收受我们的帮助,他是不想牵连……”

    万千商议后,终于有人发话拍板——将少年送到村外山林中,任他自生自灭。

    人群又让开一条路,有两位年轻人支起简易担架,抬着少年朝外走去。

    方河下意识想跟过去,白黎却站定原地不动。眼见那些人走到村落边界,身形忽得虚幻模糊,仿佛溶进了一道无形壁障中。

    白黎道:“抱歉,只能让你看到这里。”

    方河愣了愣,这才迟钝知觉,这桃源村落中俱是白黎回放的幻象,白黎本意在村落,无心去构筑关于那少年的一切。

    所以再往后的,他也看不到了。

    “那后面呢?”方河追问,“你说他没死,之后又经历了什么?”

    白黎沉默了许久,才道:“后来,他遇到了山中的妖,那只妖救了他。”

    “再往后,他还是被凤凰一族找到了,那只妖看着他被凤凰族带走,之后再未重逢过。”

    他说完了往事,忽地开口:“你很在意他。”

    他说得笃定,因方河的反常显而易见,在此之前方河从未有过深究的念头,而今却是为这少年追问再三。

    “我,”方河突然被点名,第一反应竟是想搪塞遮瞒,“我只是好奇,因为他实在太特别了,我……很想看清他的脸。”

    “为什么,你能认出他?”

    “不……”方河张口结舌,可实在无法向白黎道明他这复杂心绪,那并非只是一句单纯的“认识”,他敢断言他与这少年渊源匪浅——也许不是千百年前负伤的凤凰,也许是千百年后大魔已成——他与这少年,定然有过极深极密切的关联。

    可他为什么会选择忘却?

    如果追问下去拾起记忆……又是利是弊?

    ——他与白黎的静世安好,会因为他对这少年的好奇而打破吗?

    千般思绪都远去,独这一个问题,于脑海中嗡然回响。

    ——是要选择过往不知喜悲的记忆,还是眼下长久的岁月安宁?

    半晌,方河略微侧过脸去,给出答复:

    “没什么,只是因他与这周边一切都格格不入,我实在有些好奇。”

    “但我想,这安宁的村落中定容不下他,我也无意去深究。”

    “就让这里永世平静安好,也别再起波澜争端,这就足够了。”

    白黎未察觉方河心中几番起伏,只听得方河不再追究,还是多解释了一句:“从前你说山中有妖村中有人,我便挑了这一处,未曾想起还有个神魂尚存的凤凰。不过此后他不会再出现在村中,这村落依然平稳无恙。”

    方河点了点头,眼睫半垂着,看不出是什么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