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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这深红结界一旦竖起,便是三日不曾打开。 小龙一直蹲守在外,若非结界上有微弱的灵力涌动,只怕他早已打碎结界冲了进去。 山中约是到了雨季,每夜都是雷雨不休,他未寻任何掩蔽,化作漆黑龙身,静静匍匐于结界边缘。 暴雨轰鸣,黑鳞被冲洗得发亮,他抬起前爪,万分依恋地覆在结界上。 ——仿佛这样就能探知到内里动静,寻得半分慰藉。 山洞之内,方河本欲调息打坐,可一连三日过去,他竟未静心入定过片刻。 逡巡不去的小龙是其一,嗡鸣不止的相思是其二。 ——相思已有三日不曾回应他。 他灵力向来泛泛,可这是独属于他的灵剑,本不应无视他的呼唤。 重铸前的相思火红剔透,而今却浮现出一道道血丝样的纹路。 那些红线随时日推移颜色渐深,已有部分沉淀为彻底的黑色。 若不是他的原因,那只能是重铸相思时、剑中炼化了别的东西。 ……谁替他铸的剑,真的是剑庐弟子? - 海域茫茫,阴云无尽。 咚咚。 “大师兄,”小弟子敲了敲舱门,“船家说前方遇到雷暴,今日恐怕到不了惊鸿峰。” 屋中骤然响起一阵沉闷压抑的咳嗽,紧接着是句极短促的“知道了”。 小弟子并未离开,忧虑道:“大师兄,你可还好?几位弟子都很担心——” “有这等闲心,不如拿去打坐修行。” 瞬息之间,叶雪涯嗓音恢复如常,冷淡回道:“我早已说过,不过是封印心魔时损耗过多,需要些时日恢复罢了。” “……知道了,那师兄,容我先行告退。” 小弟子踟蹰片刻,终是离去。 海上风浪不休,远方天穹晦暗如墨,紫电霹雳时隐时现。 俶然一道浪头袭来,小弟子一时站立不稳,不得不扶住围栏稳住身形。 ……来时,并没有这么狼狈。 浪潮消散,他盯着手下粗糙的木制围栏,心道出发时尚是宝船灵剑腾云而行,如今却只能借渡散修的木舟。 ——只因叶雪涯受了伤。 心魔大乱那日,方河独自离开,一个时辰后叶雪涯仍未出现,就在他们几人为去留踌躇不定时,城主殿的方向突然有纯白灵光冲天而起。 那盛大光芒足以覆盖整座城池,其间灵力浑厚纯粹、当世任何一位修士都远远不及,令见者无不惊惧,猜测到底是何方隐士高人。 是“高人”不错,论“隐士”倒也贴切。 那是叶雪涯与镜心城主合力催动了白黎留下的仙骨、驱使它构出了封魔大阵。 叶雪涯是年轻一辈的翘楚,镜心城主亦是成名已久,但为完全激发仙骨灵力,几乎耗去他们九成修为。 叶雪涯本就负伤,拼着不肯露怯,出手不留余力,至阵法完成时他脸色苍白如纸,全凭鸿雁驻地才勉强维持站姿。 镜心城主亦是面无血色,见殿中心魔渐渐被困束,终是神情松缓,回首见叶雪涯屹立原地,不禁摇头轻笑:“……后生可畏啊。” “阵法既已完成,请容在下先行一步。惊鸿峰尚有弟子在城中,我不能不顾。” 叶雪涯无意久留,即便自知眼下灵力空继难防敌袭,但镜心城主也并非可信之人。 “且慢,”他方迈出一步,便被镜心城主叫住,“我尚有一事相求。” 叶雪涯转身,悄然握紧鸿雁,“城主还有何事?” “关于心魔封印,我对外只会说是你我合力完成的阵法,不会提及仙骨。” “便将这份功劳送你了,惊鸿峰的弟子,你可愿出次风头?” “……为何?” “何必如此刨根究底,”镜心城主笑吟吟道,“你不是很护着你那个天生仙骨的师弟吗,若让世人得知仙骨还能封印魔……我不妨再多告诉你一件事,这世间的魔是杀不尽的。” “——你也不想让他多受觊觎吧?” 铛! 明明只余一成修为,叶雪涯却将灵力运转到了极致,鸿雁银光大作,斩出狠厉剑风,眼看就要刺穿城主胸膛—— 嗤! 镜心城主笑意不减,抬手召回钉入叶雪涯肩头的佩剑,于后者痛怒的目光中悠然起身,“惊鸿峰的……叶雪涯?若非念在你这同门情深,你早就和这些被心魔蛊惑的修士一样被我斩杀了。” “何不看看自己的剑?你的眼睛到现在还红着呢。” “你……”叶雪涯目眦欲裂,却不得不含恨跪倒——他右肩已被剜出一个血洞,鲜血奔涌。 “我不会杀你,”镜心城主旋身朗笑,“我尚需一个人证,而你又是入魔、又是想护住那个师弟……软肋这么多,为何还敢忤逆我?” “——你应该是个聪明人的。” 他踏过遍地尸首,推开城主殿大门,刺目光亮与无数黑甲侍卫同时涌入,将两人团团包围。 “参见城主!” 声如洪浪,于叶雪涯耳边轰鸣震响。 血湿重衣,眼前视野忽然摇晃,浸出鲜红的纹路。 ……不,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 “……万幸有这位惊鸿峰的小友,”逆光之中,镜心城主的身影格外高大,他振臂高呼,“是这位叶仙长助我一并完成了伏魔大阵、得以封印殿中心魔!” 黑甲侍卫朗声回应:“谢城主与叶仙长高义!” “……” 叶雪涯并未出声,面色冷若寒霜,咬牙拎起鸿雁,挡开意图搀扶他的侍卫,自众目睽睽下径直离开。 自他过处,血迹蜿蜒、触目惊心。 - 然而当他出现在惊鸿峰一众弟子面前时,银蓝衣袍纤尘不染,唯有脸色透着几分苍白。 “方河呢?” 叶雪涯环顾屋内,只见五位外门弟子,一瞬间细密的寒意悄然蔓延,浑身血脉寸寸冻结。 ——哪怕是负伤倒在镜心城主面前,他也没有如此恐惧。 “大师兄!方河他、他果然是在撒谎!” “就在你抵御心魔的时候,方河趁乱离开了!还说再也不回惊鸿峰!” “这般忘恩负义,惊鸿峰怎会有这样的人!” “他是不是去找魔修了?城主殿的变故是否与他有关?!” 万千猜疑,聒噪扰耳,不胜其烦。 “……都别说了,”叶雪涯抬手止住争论,罕见地显露几分疲态,“走了也好,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大师兄?!” “带好你们的东西,立刻折返惊鸿峰。方河……他的事我会转告师父,勿再多言。” 他转身离开,袍袖飞扬间,左手臂上狰狞伤疤一闪而逝。 几位弟子立时倒抽口气,这才意识到封印心魔并非易事,叶雪涯绝非看起来那般安然无恙。 自知形势严峻,他们不再多言,匆忙跟上叶雪涯。 出城时又遇风波。 白衣使者追至渡口,言明镜心城主有意多留他们几日、准备风光送行。 在外人看来这已是极高的礼遇,叶雪涯更可趁此机会立下威名,然而叶雪涯却是不留情面,当即回绝。 他们甚至没有乘坐镜川灵舟,叶雪涯明明有伤在身,却仍选择强行驱使法器,带着弟子们撕破罡风离开。 待下了镜川,叶雪涯蓦地拄剑跪倒,肩头猝然绽出深红血花。 “大师兄?你怎么——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小弟子们慌忙凑过来,奈何血迹太深太重,想为他疗伤都无处下手,叶雪涯勉强咽下喉间腥气,竭力平静道:“……不过是一点外伤,无甚大碍。” “但我为封印心魔折损太多,无法再驱动法器。” “……还需要另寻办法,带你们渡海。” “大师兄!你不必这么担心我们……眼下、眼下找个地方等你伤愈才是正事!”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叶雪涯自知这身伤势远非镜心城主一剑所能成就,城主那时用了仙骨,而仙骨最是克制魔。 他是被…… “我说了,我已无碍。” 他猛然咬牙,撑着站起,“镜心城中有变,还不尽快回去找师父复命?!” “师兄……” 几位弟子犹豫退开,雪河君常年闭关,叶雪涯代行师长之职,他的话无人敢反驳。 一行人轻装简行,奔赴北海。 只有叶雪涯自己知道,他已到了强弩之末。 灵力躁动不休,浑身灵脉都在被另一股力道冲撞啃噬,只需闭上眼,便能看到纯白灵光点点坠落、沉淀为漆黑的魔息。 他的肩伤一直未能愈合,而讽刺的是,正是那残留的仙骨气息,在艰难维持他的清明。 ……难道还要谢那位城主不成? 他扯了扯嘴角,笑得讥嘲。 - 远方雷电大作,近处惊涛骇浪。 叶雪涯盯着舱室外起伏的海浪,面色同天幕一般阴沉。 ……方河。 他竟然真的走了。 承诺不会离开、承诺自请闭关,言犹在耳,都成了敷衍欺瞒。 ——不应是如此。 叶雪涯疲惫地揉着额角,眸光渐冷。 他不该为方河如此挂念。 一切都是方河自找的,他心不在惊鸿峰,早晚会离开。 更何况海上秘境是方河绮念在先、镜心城失散是方河早有去意,海上一别已用重铸相思来偿还,如今的离散,不过是他得偿所愿。 仙骨觊觎如何,天魔忌惮又如何,纵使外面千般风雨……是方河自己要去闯,谁拦得住? ——不过是因海上秘境心生愧疚,他不可能沾染尘缘。 他叶雪涯……可是要得道飞升的那个人。 红尘俗世身外事,不该扰他至此。 叶雪涯沉沉闭目,未留意到鸿雁剑身俶然闪过两点幽邃红芒。 -- 【第三十二章】 海浪飘摇,雷暴不休,船家改道远路,终是抵达惊鸿峰。 惊鸿峰下,风平浪静。 叶雪涯令几位弟子自行休息,而后独自拜见雪河君。 落梅小院数年如一日的空荡,雪河君并不在此。 倒是见到了四师弟余朝。 余朝面朝院内,正拿着雪河君的佩剑比划剑招,本该行云流水的招式在他手上却失了轻灵,不是这里多刺半分,便是那里早收一寸。 叶雪涯拧了拧眉,出声打断:“余朝,师父呢?” 铛,许是受惊,余朝猛然回身,长剑脱手而出。 “你……”叶雪涯眉头蹙得越发紧,想去拾起雪河君的剑,冷不防余朝身形闪现,抢在他前面将长剑抱入怀中。 “大师兄?你为什么……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早。” “镜心城有变,恐怕会牵连惊鸿峰,我有事要寻师父禀报。” “父亲方才去了后山,很快就会回来,你不妨稍等片刻。” 叶雪涯顿了顿,随余朝于院中坐下。 - “你的剑——” “——镜心城中发生了什么?” 甫一落座,两人同时开口,叶雪涯虽被截断话头,但念在这是师父的住处,还是避让余朝,答道:“一言难尽,魔修与魂修同时出现,之后恐怕要出不少祸事。” “魔修?”余朝眸光微闪,“这些东西交予仙盟处置便是,如何会牵连惊鸿峰?” “是因为……” 因为谁? 那个名字就在嘴边,叶雪涯却蓦然失语。 余朝从来心思伶俐,见叶雪涯面色微变,试探道:“说起来父亲曾向我提过,他这次令你外出,除了去寻几样珍稀药材,还托你找一个人。” “是方河吗,看他不在这儿,你没找到他?” 叶雪涯不作声。 余朝继续猜:“凭他那点修为能跑哪儿去……难道另寻了靠山?” 咯。 似有一道裂痕突兀破碎,封存的阴晦情绪黏稠浓重,一滴滴渗透出来。 “我遇到了他,”叶雪涯悄然动作,右手狠狠抓住左臂未愈的伤疤,五指深深嵌入血rou,“但他不肯跟我回来。” “他自请离开师门,我便随他去了。” “他竟然要叛出惊鸿峰?!”余朝猛地拍案而起,眼神渗出几分狰狞,“枉费父亲这么多年的收留之恩,他这白眼狼倒是走得利落!” “你就这么让他走了?没去拦住他?!” “……”叶雪涯眉头紧皱不散,疑道,“你不是向来嫌他累赘碍眼,为何又不想让他走了?” “谁在意一个废物!我是、我只是要他的——” ——“朝儿?” 一道威严声音遥遥传来,止住余朝话头。 余朝霎时噤声,胸口不住起伏,脸色涨得通红。 叶雪涯抬眼一望,见一位白发老者手执拂尘骑鹿走来,俯身揖礼:“师尊。” 雪河君道:“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镜心城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雪涯便将长青会变故仔细道来,中途顿了顿,隐瞒仙骨可封印天魔一事。 “魂修放出了心魔?他从哪里寻来的魔……罢了,心魔之事暂且不提,那枚玉简呢?” 叶雪涯心中微妙一动,隐约觉得雪河君颠倒了轻重,但还是恭谨回答:“请师尊恕罪,当时城主殿大乱,我令方河携玉简离开去寻外门弟子,后来方河虽是带他们去了会馆,却与他们起了争执,扔下一句‘自请离开师门’便走了。玉简在方河那里……弟子未能将它带回来。” “竟然还是方河?!他人走了不算,还要带走我的药?!” 余朝闻言急怒,愤然斩裂一株梅树。 “……四师弟?” “朝儿!” 雪河君厉声叫住余朝,后者被拂尘缚在原地,眼见挣脱不得,瞳中渐渐渗出血色。 “他凭什么一走了之……父亲,你当初为何一直不动手?!” “住口!” 雪河君有心想打出禁言咒,但到底顾忌是亲子,片刻犹豫间叶雪涯终于听到余朝嘶声怒吼——“你不是看在他是仙骨才把他捡回来?!明明就是个待宰的牲畜……为何你不肯承认?!” 雪河君震怒:“他可是你师兄!你这些年……我四处为你寻求补救的办法,你竟然在想残杀同门?!” ——残杀同门。 叶雪涯未料会撞破余朝的隐秘,见余朝眼中血色浓郁、背后隐隐渗出黑气,一瞬惊骇。 这形貌他再熟悉不过……余朝竟是生出了心魔! “父亲,你为我奔走多年,可见成效?我那么好的根骨,如今却只能看着它日渐朽烂……明明眼前就有副绝佳的根骨,明明方河就是欠惊鸿峰一条命,为什么不肯用他?!” “你简直……不可理喻!你怀着这样的心思,如何还能再登仙途?!” “去后山冰洞思过!不将心魔除去别再来见我!” 雪河君猛然甩袖,白鹿呦鸣,载着被拂尘紧锁的余朝腾空而起。 风声巨响,满院梅花零落,待风止时院中寂静至诡异,叶雪涯从未见过雪河君脸色如此难看,一时不知是去是留,迟疑道:“……师尊,我改日再来拜访。” 雪河君召回灵剑,长长叹气:“雪涯,留步。我将你与方河视若己出,所以才多说这些话。” “我让你去寻的那些药材,你若有心,自然知道它们有何用处。” “……是。” 雪河君闭了闭眼,“你应该早就猜到,我已是油尽灯枯,全凭灵药才能撑到现在。你四师弟……余朝是太急于求成才入了魔障,我原本能替他压制,奈何如今实在有心无力。” “你……年少有为,堪当大任。外人虽都这么说你,但我知道是惊鸿峰师长一脉太过失职,才让你担负了这么多……” “师尊?”叶雪涯见雪河君气息渐弱,心中大惊,匆忙上前扶住老者。 “余朝是你师弟,方河也是。余朝是一时糊涂,可还有转圜的余地……至于方河,这副仙骨注定会惹来不少麻烦,但惊鸿峰护不了他一世,余朝对他有恶念,走了也好……” “只是若再次相见,还望你对他多照拂几分。” 这一席话听下来,竟是在托孤。 叶雪涯未料雪河君已衰弱至此,震惊道:“师尊……为何?为何会突然……” 雪河君温和地推开他,摇了摇头:“修士若不能飞升,早晚会有这一天。我自知执迷尘缘、难断虚妄,早已无望得道。” “三位弟子中,方河仙途漫长,余朝陷入歧途,唯有你最像年轻时的我。” 雪河君笑了笑:“为师等着你登仙的那一天。” 叶雪涯嗓中艰涩,见惯雪河君威严的一面,竟是对老者罕有的慈祥无所适从。 “师尊,我……” 他欲言又止,心魔幻象一事再难说出口。 “你做得到的,”雪河君定定看他,眼神中透着某种深重的寄托,“为师因眷恋红尘而放弃仙途,但你不一样。” “惊鸿峰自封魔战役后一蹶不振……有多少年没有门人飞升了?” “——该寻个机会,让惊鸿峰再度现世了。” 雪河君的一言一语,皆如千钧重担,沉沉积在叶雪涯心头。 在某个刹那,他几乎无法喘息。 他不得不一礼到底,借此遮掩神情,颤声回应:“谨遵师尊教诲,弟子定然……定然不负嘱托。” 山风又起,雪与梅纷纷落落,遍地纯白无瑕。 ——恰似掩埋了万千阴霾心绪。 -- 【第三十三章】 铮。 相思蓦然嗡鸣,剑中血丝浮浮沉沉,一半深红,一半漆黑。 方河正欲探出灵识,冷不防那些血丝俶然游移,竟是汇成灵光、生生弹开了他的手。 ——他被他的本命剑拒绝了? 方河一时诧异,心中疑云更深。 是叶雪涯交给他的剑。 也只有叶雪涯知道这剑到底为何人所铸。 …… 叶雪涯。 强自按捺心绪这么多日,他不得不承认,仍忘不掉那日留在黑雾深处的背影。 燕野语焉不详离开,留给他一个潇洒利落的背影。 叶雪涯替他开路为他断后,也只留给他一个决然的背影。 到头来,他想要逃离的人,总是先他一步把他丢下。 当他终得自由,却又不知所措。 ……明明早已习惯独来独往,不过重回孑然一身,为什么偏偏又觉怅然若失? 噔。 相思再次震动,剑中血丝激荡,竟有几抹从漆黑褪为深红。 隐隐约约,他似乎又能感应到相思剑意。 …… 方河拧眉,持剑端详。 这剑里,到底融了什么东西? - 山洞之外,匍匐原地的苍蓝俶然抬头,紧紧盯着缓步走出的人影。 深红结界渐渐融化,消散无形。 “哥哥!”他蓦地化为人形,径直扑过去。 “站住。” 方河以剑鞘抵在少年肩头,生生拦住他脚步,“我有事要问你。” 苍蓝眨了眨眼,尾巴尖在身后不住地甩,“哥哥要问什么?” “你一直没有解释过,为何认定我是故人?你在哪里见过我?” “仙君当然是——” “你认得仙骨,对不对?”方河手下加重几分力道,声调渐冷,“我被蛟袭击过——就是你吃下的那枚蛟珠——吞食仙骨可助蛟化龙,你是为这个而来的?” “我怎会——我从未想过吃掉你!” 苍蓝面色骤变,侧脸隐隐现出黑鳞轮廓,他焦急道:“仙骨世间罕有,确实可作依据,但哥哥,无论轮回转世、渡劫飞升,唯有神魂是不会变的。” “你眼下不记得……可你的神魂独一无二,其上更带着我的烙印,我怎么会认错!” ——又是神魂。 方河心中咯噔一响:“你看到了什么?” 苍蓝沉沉呼吸,竭力收敛鳞片,“天魔将我打伤,却不知我体内混有蛟与龙两道血脉,他想抽去龙的神魂,反倒唤醒了我。在地牢中我虽是昏迷,蛟魂却是清醒的。” “在你取出蛟珠的那一刻,蛟魂也看到了你。” “你……”苍蓝顿了顿,直视方河,目光坦然无畏,“在你的神魂深处,藏着一株桃树,那就是我的烙印。” “什么桃树?”方河倍感荒谬,“神魂境界不是只有镜面?” “不,哥哥,”苍蓝轻轻摇头,“你还记得那枚融化在你手中的逆鳞吗?” “它融进了那棵树,令凋零的桃树再度盛放,开出了纯金色的花。” “逆鳞认定,血脉交融。哥哥,你已与我结下生死不离的契约,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怎会……?” 方河霎时怔住,他从未探过自己的神魂,而见到旁人的识海都是在极度混乱不堪的场合,他竟不知神魂境界还有如此蹊跷。 方河沉默半晌,突兀想起一事:“有人告诉我,天生仙骨会在神魂中留下烙印,我与前任镜心城主就带着一样的印记,你会不会找错了?” “前城主?”苍蓝眯了眯眼,寒凉杀意一闪而逝,“无论他是谁,这都是句谎话,你的神魂里只有我一人的印记。” “逆鳞已经认定了你,我不会错认。” 苍蓝语气笃定,再念及魂修是安锦,方河确实难辨此言真伪。 他怅然叹气,终于问出最困扰的问题: “我们到底在哪里见过?” 苍蓝却没有立刻回答。 黑发黑眸的少年定定看他,一手举起,指向天穹 。 “是在那里,”他指着浩渺云海,“九重天外,仙宫之中。” “初见时,我是被龙子欺凌的黑蛟,你是施以援手的仙君。” “后来父亲助我化龙,‘他’厌恶蛟血,舍弃了所有蛟身的记忆。” “至于更多的……哥哥,你可记得你的仙骨由来?事关天道隐秘,有些事并非我所能透露。” - ——天道? 原来冥冥之中,竟真有命数安排? 方河将信将疑,虽是移开了剑,声调仍旧冷淡:“你若是来报恩,那龙血已能作抵,我另有事务在身,你也要完成族人的任务,为何一定要跟着我?” “哥哥……”苍蓝见方河始终不愿带上他,咬了咬牙,一鼓作气,“望仙君恕罪,我对你实是情难自禁,我对你……是爱慕之心。” “哥哥当年施以援手……我却生出了绮念,后被困龙身,千般回忆都是与你相处的时日……实在是太久了,不知从何时起,报恩之心成了贪恋与爱慕……我……” 苍蓝声调渐弱,隐含哽咽。 “我……”他忽然抬手擦了擦眼睛,艰涩道,“倘若占据龙身的是我……我早就能向你求亲了。” ——求亲。 方河一时怔愣,从前他对叶雪涯痴慕迷恋,最逾矩的妄念也不过是一场合籍大典。 小龙……在毫无记忆的久远以前,他对自己是这样的心思……? 若苍蓝仍是青年外形,方河定不会为他的伤感触动半分,然而偏偏,此刻在他面前怅然伤怀的是少年的小龙。 小龙方及他胸间高度,面容尚有未褪的稚气,身形单薄瘦削,眼下苍蓝眼眶通红,唇色泛白,满脸惶然忧伤,方河见状,竟无法多说一句重话。 如果真是一体双魂,如果真把他们当作两个人…… ——如果只是小龙,那他的确于心不忍。 少年人的爱慕是怎样天真炽烈,被拒绝又是如何痛彻心扉,他自己经历过一次,面对向来待他亲近的小龙,实在不愿残忍回绝。 更何况他并非无动于衷。 - “你要喜欢谁……那是你自己的事,”方河侧过身去,相思落回袖中,“你也知我前尘尽忘,自是无法回应你的心意,何必在此白费功夫。” “那也无妨!”苍蓝急忙出声,几步追上他,“就让我从头追求仙君一次可好?哥哥,你再多予我一些时间、等我追上你,可好?” “……” 方河停下脚步,袖角被苍蓝紧紧拽住。 苍蓝以为是他终于被说动,眼中绽出惊喜的光。 却未料方河回身抬手,轻轻在他额上弹了一记。 “还是个小孩子,”朦胧晨光中,方河神情染上几分不真切的柔和,“等你长大些再说。” 苍蓝本想回一句金龙不就是成年的他,话未出口惊觉这是又要惹怒方河,方才险险住口。 他再一思索,猜出这是方河默许他跟上的意思,一时心潮澎湃,见方河欲往前走,急忙拽住他衣角,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并道而行,消失于林中。 --- 【第三十四章】 山林之外,蜿蜒长道。 时有车马辚辚,间或有旅者行色匆匆、落魄仓惶,竟是在逃难。 这是…… 方河打量往来旅人,认出衣物与车厢上的图腾,不禁皱眉。 “哥哥,怎么了?” 苍蓝一路都在留意方河,周边有异,他亦未予半分关注。 “你用传送法术的时候,可曾定过方位?” “方位?我当时只想着回到北海龙岛,中途灵力不济,也许是落到了北境。” 方河再次细看那些旅人的衣饰,缓缓点头:“应是如此。” 世间真有如此巧合,惊鸿峰就在北海,龙族领地也在北海,而从北境到北海,只隔一道浅浅海湾。 天下仙城五座,北境明幽城与惊鸿峰往来最为频繁,前些年他曾见过北境使者拜访惊鸿峰,由此认得北境的衣饰图腾。 可是北境向来平和,城主也无征伐之心,为何会有如此多的流民? “两位仙长,可否留步?” 忽有一辆华贵马车驻足于他们身侧,车夫躬身掀起门帘,金玉珠帘间传来一道温婉的女声。 方河下意识环顾四周,只有他与苍蓝立在此处。 “不知夫人所为何事?”他顿了顿,补充道,“在下只是一介无名散修,担不起‘仙长’的名号。” “仙长客气了,实不相瞒,我在这条官道上行了许久,所遇尽是毫无修为的凡人,终于遇到了修士,还望仙长高义,能护送我等一程。” “护送?”方河不解,“此地应离明幽城不远,出什么事了?” 妇人苦笑:“仙长身在北境,却不知这一月来的变故?起初是中州镜心城心魔大乱,接着各地都出现了魔修袭击。北境小城诸多,可唯有明幽城中才有诛魔的仙门,我的故乡被魔焰焚毁,不得不奔赴明幽城寻个庇荫。” 方河闻言一怔。 “北境出现了魔修……仙盟还未出手吗?” 妇人道:“我等只是寻常凡人,并不知晓仙盟动向,但听各方流民的消息,恐怕此刻的仙盟也是左支右拙。” “我欲往明幽城去,仙长若是顺路,可否与我们同行多个照应?待到了明幽城,我寻到亲眷,定有厚礼相赠。” “夫人不必如此客气……”方河本欲应承,却未料苍蓝悄然握紧他掌心,轻轻摇头。 “我……”方河一时怔愣,犹豫片刻,道,“只是在下另有要事在身,不能同行,万望见谅。” 妇人叹息一声,怅然道:“仙长言重了,是我一时心急,冒昧僭越,还请仙长勿要介意。” 方河未再接话,而妇人已放下珠帘,马车辘辘向前行进。 - “你不是为诛魔的任务而来,为何不与他们同行?” 见马车远去,方河终于发问。 苍蓝眸光闪烁,答得却是坦然:“这一路凡人诸多,哥哥可护得过来?倒不如趁早寻到天魔下落,只要封印了天魔,这些卒子不足为惧。” “……” 天魔是何等实力,他自认修为浅薄,从未想过参与诛魔一事。 方河不自觉地握了握手腕,相较天魔,他有更加迫在眉睫的麻烦。 - 北境明幽城,在模糊的记忆里,他曾听过师父与北境城主交谈。 雪河君罕有请求外人,由此那次谈话令方河格外印象深刻。 师父在向北境城主打听一位“药师”的下落,传言明幽城以北的茫茫荒漠中有一位隐居的药师,此人修为深厚涉猎颇多,天下没有他解不了的病症。 但这事最终不了了之,似乎是因城主也对药师行踪毫无头绪,而雪河君询问无果,又开始漫长的闭关。 药师若能解除天下病症,那情蛊可否也算在其中? 北境荒漠杳无人烟,他也不必担心有人觊觎仙骨。 ……北境荒漠。 既已到了这里,何妨一试? “我想先去北境荒漠,”方河道,“那里有我想找的东西。” 苍蓝眨了眨眼,握紧他的手,乖觉道:“我陪你去。” 方河心事重重,未留意苍蓝与他五指交握,只匆匆赶路。 - 哗啦。 水波骤响,燕野涉水上岸,长剑驻地,不住喘息。 淋漓血迹自剑上坠落,渗入水中弥散四方。 “啧……疯女人。” 他大力拭去嘴角血迹,随手扔开剑,仰倒在岸边岩石上。 潮平那日才说无意吞噬他,后续杀招却比谁都狠,到了打斗尾声,她的眼睛已转为浑浊的黑红色,面目也渐渐扭曲,似有另一张脸要挣破皮囊。 燕野认得那张扭曲的脸,千百年前,它属于被潮平吃掉的“jiejie”。 两位天魔合力,他的确不是对手。 他只能拼死一搏,几近引爆一身灵脉,方才险险逼退潮平。 魔息火焰暴涨,吞噬整座岛礁,燕野趁乱划出一个传送法阵,终于得以脱身。 真是麻烦。他急促喘息,喉间腥味浓重。残魂尚未收回,一身修为又是大损,更不知楚弦会不会趁虚而入…… ……残魂? 说来这个仓促完成的法阵,正是以残魂为牵引。 燕野眸光一凝,抬眼打量四方。 溪流清澈,芦苇茂盛,山林葱郁。 ……那个小修士,跑到什么地方来了? - 【第三十五章】 相思时而回应时而拒绝,方河便不能御剑,只能同苍蓝慢慢走着。 他无意向苍蓝解释这件事,却未料这正中苍蓝下怀,小龙自是想与他的旅程越长越好。 北境古道,暝色昏昏,夜风微凉,携来潮湿水气。 苍蓝抽了抽鼻尖,忽然蹙眉,一把拽住方河。 “怎么了?” “哥哥,夜幕将至,不妨先找个地方休息。” 方河略带疑惑地望他一眼,可尚未来得及开口,便遥遥听见一声惊呼。 那隐约是位女子的惊叫,且这声音煞是耳熟,紧接着又传来数道落水声响,伴着不甚清晰的兽吼,俨然是有人在被猛兽袭击。 “你听到了?” 有凡人遇袭,以惊鸿峰的教诲他不该置之不理,只是苍蓝将他叫住,方河担心另有蹊跷才留在原地。 苍蓝却只摇头:“哥哥,别管,弱rou强食本是天命,何必旁生枝节。” “……苍蓝?” 天幕渐暗,林间幽影蔓延,层叠阴翳下,方河突觉小龙神情陌生至极。 “不过是山间妖物捕食罢了,哥哥不必在意。” “……妖物伤人,我如何能置之不理?!”方河见苍蓝不动,情急之下挣开他的手,独自奔向人声处。 “……” 方河焦急离开,这次苍蓝却没有立即跟上,黑衣的少年立在原地,恰逢风动、林海起伏,于他身后汇成萧瑟山鸣。 “闭嘴,”他忽然寒声开口,仿佛面前站着一个无形之人,“我比你更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从前没有介意,如今也不会,你算错了。” - 哗—— 深山之中又夹幽谷,嶙峋山壁下江流涛涛滚落,此岸与对岸遥隔百丈,唯有一道单薄木桥艰难维系。 眼下木桥已从中断开,垂落处险险挂着几位凡人,江流如沸腾般翻涌不休,沆砀水雾间立着一个与山壁齐高的庞然白影,那白影正缓缓低垂头颅,雷霆之击蓄势待发。 妖物气势骇人,方河却来不及多想,凝气御剑奔至桥边,一手向后斩出剑气,一手招来风诀卷起几位凡人,电光石火间动作利落到了极致—— 嘭! 凡人被他安稳送到峡谷另一侧,他的后背却因此大敞于妖物近前,那妖先是被剑气击退,再见猎物被人救走,一时激怒,嘶声尖啸穿破水雾,粗长身躯盘卷缠绕,赫然是一条巨大白蛇! 蛇瞳血色氤氲,白鳞之下隐隐渗出黑气,蛇腹处一道漆黑灼痕分外醒目——方河一瞬惊诧,这竟是被魔息侵蚀的妖物! 白蛇咆哮袭来,猩红蛇信几欲追上剑尾,方河匆忙御剑避开,余光瞥到那几位凡人还留在山崖边焦急张望,不禁咬了咬牙,正欲拼尽全力斩杀白蛇,冷不防相思俶然嗡鸣震响,将他的灵力悉数挡回,而剑中血丝越发鲜红透亮—— 嗤! 那些血丝竟是自剑中脱出,转瞬间如藤蔓般伸展蜿蜒,生生刺入他的身躯! 这是……?! 血丝入体却无半分痛意,随之涌来的竟是浩荡灵力,那灵力中更隐含熟悉的冷若霜雪的气息—— 方河蓦然瞪大眼睛。 一时怔然,而白蛇已张开獠牙,喷吐出漫天毒液! 千钧一发,方河未动半分灵力,只是下意识地将相思横斩劈出—— 锵! 无形剑风与蛇身相撞,霎时水雾与血雾齐齐激荡,毒液凝为冰晶,而纯白蛇身骤然现出一道横贯身躯的血红裂痕,白蛇摇晃后退,庞大蛇身砸在悬崖上,一时山壁轰隆震动、落石无数。 这一击精准利落,恐怕他全盛时也难有如此境界,方河凝视剑中血丝,时至今日,终于明白为何重铸后的相思灵力远胜往昔。 这并不是他的灵力,这分明是……! 白蛇吃痛,仍不甘心,水雾掩映下尖长蛇尾遽然刺出,眼看就要卷上对岸的凡人—— 而方河只是再度挥斩相思。 “嘶——!” 凛冽剑风呼啸而出,气势虽不如上一式,但已足够拦下意图反扑的蛇尾。 血花四溅,暴雨般落向山崖,凡人心生惊惧,终于不敢停留,逃向林中。 白蛇连续两次受击,自知不敌,恨恨砸入水中,将碧波白浪浸出半江血色。 江流渐缓,山林渐寂,而方河仍悬在半空,心头砰然巨震。 ……叶雪涯! 在那一瞬间,只是道出这个名字便足以倾尽此生爱恨。 不是说交予剑庐弟子?不是说要同他再无干系?! 为什么……竟然会将自己的心血炼入剑中?! 一滴心血要耗费多少修为?不是只求得道飞升,为什么偏要在这种地方折耗心力?! 能为他解惑的人并不在此。 白蛇既退,那些血丝又坠回剑中,浮浮沉沉,飘摇不定。 相思不予回应,那人不在身边,却依然能护他无恙。 ……这算什么,愧歉?补偿?! 方河紧咬牙关,心绪烦乱至极,见白蛇逃走也无心再追,仓促落回岸上。 “仙长……仙长可还安好?” 那几人尚未走远,有位妇人拂开灌木杂草,犹豫着探出身来。 方河认出是之前马车中的妇人,本欲躬身回礼,奈何实在心力交瘁,只是略微提了提剑,道:“有劳夫人挂心,之前……我该同你们一起走。” 妇人摇了摇头:“仙长有要事在身,我等不敢打扰,此次能得仙长援手已是万幸。” ……要事? 是苍蓝不想让他答应。 念及苍蓝,方河不禁抬眸一望,却听幽暗林中风声空洞,不见有人来往。 金色的是龙,黑色的是蛟,龙是祥瑞神物,而蛟实属妖类。 这就是苍蓝阻拦他的原因?他顾忌凡人安危所以出手相助,而苍蓝……顾忌的是妖? 哗——! “仙长当心!” 此刻方河背对悬崖,刹那间只见妇人大惊失色,而庞大阴影遮天蔽日,顷刻将他兜头罩下—— 他匆匆回眸,只对上一双血红的蛇瞳。 那条白蛇竟是去而复返,趁他一时松懈、直接袭上山崖! 轰! 蛇身撞向悬崖,山石开裂崩塌,方河本就站在崖边,这下彻底失去立足之处,下坠之际他急急招来相思,然而这时相思却是毫无动静,既无法御剑亦无法拼杀,沉寂如一块寻常凡铁! 啧、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 坠崖只是瞬息之间,白蛇拧头撕咬,而方河在落水前拼死凝出一个符印,狠狠斩入白蛇之前受伤的位置——嗤!腥臭血rou迸射而出,散落漫天血雨! 这一击他用尽全力,白蛇就此被拦腰斩断,庞大身躯与他一并坠入奔涌江水中! “仙长?!” 岸上几人惊呼着奔向断崖,却见水势涛涛、血雾升腾,而落水之人早已模糊成一滴渺小水珠,汇入其中再寻不见。 “吼!” 林间骤然传来一阵浑厚兽吼,几位凡人霎时肝胆俱裂,水中尚有蛇妖,林中又藏着什么凶兽? 然而林中的凶兽却未多看他们一眼,狂风迅疾如刀,更隐携雷鸣之声,一道细长黑影猝然从林中窜出,其势之快令凡人只能捕捉到丝缕残影,而后黑影于悬崖上空停滞一瞬,随即毅然冲向浩荡水雾中! -- 【第三十六章】 嘭! 自百丈悬崖坠入水中是何感受——方河此生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若非有龙血相恃,以他这点残余修为恐怕难逃一场重伤。 水下暗流湍急,他有心想上浮,但幽暗潜流中似有什么无形之物缠住他脚踝,一时竟挣脱不开—— 暗流暴动,泥沙翻涌,方河骤然呛进一口浑浊泥水,霎时不得喘息,与此同时前方居然真有一道粗壮黑影袭来,眼看就要将他拦腰撞开—— 咚! 又一道黑影遽然沉入水中,其势如山其疾如电,生生挡住前方袭来的黑影! 水流激荡,无数黏稠泡沫翻搅涌起,那紧缚住方河的力道仍未松开,甚至猛然施力,势要将他拽入河底淤泥之下! “咳……!” 方河竭力挣扎,却难以分神再凝气屏息,他的水性一向不算好,闭气功夫也是泛泛,便在这旦夕之间,忽有一条细长龙尾缠上他腰侧,紧接着长尾一甩,将他狠狠朝前一带—— 身后蓦地沉闷巨响,似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而龙尾卷着他飞驰向前,避开一切血腥污秽。 “哥哥,”小龙带着他穿行水中,少年人清朗的声线直接在他脑中响起,“抱歉,我来迟了。” “你……” 方河想要应答,却是因屏息太久泛起尖锐的耳鸣,他极轻地挣了挣,意图让苍蓝带他回到岸上,可苍蓝却浑似未觉。 “哥哥不善闭气吗,”苍蓝并未回头,语调仍旧淡然,“需要我帮你吗?” “……苍蓝?” 终是离开被白蛇污染的水域,苍蓝骤然停步,随即收紧身躯,将方河层层盘绕。 漆黑蛟身除却颜色与当日的金龙别无二致,若非方河溺水太久神思不清,只怕早已被唤醒惊惧。 幽深水下,光线黯淡,目之所及最明亮的东西,竟然是黑蛟隐隐泛出金色的眼睛。 苍蓝定定看了他许久,终是一声轻叹,松开缠绕,化作了少年体型。 少年悠然立在水中,一手揽过方河后颈,径直吻上去。 纯净灵力与清新气息一并融在唇齿间,方河意识昏沉,下意识回应索取,但苍蓝只是略微开口,舍予他微不足道的一点,由此方河不得不急切地追过去寻求更多。方河的吻技实可谓青涩又糟糕,苍蓝却是无声笑了笑,由着方河笨拙地挑开他齿关,惶急地探出舌去纠缠。 少年身后仍搭着一条漆黑的尾巴,细长龙尾悄然缠上方河腰际,将他不留余隙地贴向自己。 蛟与龙皆属水族,气息绵长无尽,苍蓝温顺又配合,任由方河攫取。 不知何时水流不复湍急,柔和荡漾于两人身侧,衣袂随波飘展,黑与白交缠不清,天色终于暗下,水底也漆黑如夜,朦胧中似有水草泛出微光,似星子,如浮金。 天地万物都远去,唯听水声汩汩,唯觉气息交融,唯见眼前这一人。 苍蓝眼帘微垂,纤长睫羽下,眸色越发晦暗。 也许是一瞬,又或是许久,方河耳边仍有鸣声,但随着气息渐缓,越发震耳欲聋的竟是他的心跳声。 嘭、嘭、嘭。 他愕然睁眼,惊觉自己竟是将苍蓝紧紧箍在怀中,而唇舌仍纠缠在一处,他犹在恬不知耻地向少年索取气息—— “!” 被金龙蛊惑而生的幻觉刹那浮现,恍惚之间,他似乎看到与自己紧密相拥是黑发黑眸的青年—— “咳——!” 一时惊惶,方河骤然推开苍蓝,却不防又呛了水,鼻腔酸涩难受至极。 “哥哥,为什么要推开我?” 龙尾还缠在他腰侧,苍蓝并不放他走,深水之下,小龙目光幽幽,凝视他的神情竟透出几分阴郁。 “苍蓝,我并非水族,还是让我尽快上去——” “我可以为你渡气,水下也无人能与龙族匹敌,哥哥,若是我将你就此带回龙岛,让你永居深海之下……” 苍蓝声音转低,而龙尾收得越发紧。 “你会生气吗?” “……你在说什么?” 深水幽暗,龙尾禁锢,浩荡江水化为厚重囚笼,竟是无处可逃的困境。 水压沉沉,此刻方河终于觉出几分迟来的恐惧——自与少年相遇的那一日起,他从未想过会对黑色的小龙生出不安与恐慌。 “哥哥害怕了吗?” 龙尾突兀一松,苍蓝一手揽上他腰侧,顺势朝上一带—— 缓慢的上浮中,苍蓝清亮的嗓音隐含笑意,“骗你的,我怎么会把你关起来呢。” “……” 天光渐近,恍似自幽冥重归人间,方河无法应答苍蓝,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小龙确实打算将他永困深海。 ……他可是被困龙身不知多少年,金龙尚是青年样貌,而苍蓝由蛟化龙,定然不会还是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年。 方河霎时惊心,突然发觉自己忽略了什么极为关键的东西。 哗啦! 未待他抓住那点一闪而逝的思绪,苍蓝终于带他重回水面,漫天星河洒落,满江水光粼粼,方河一瞬恍然,那点思绪便如鱼一般滑开,再寻不见。 “咳、咳!” 山风卷携草木清香,轻柔拂面而来,方河剧烈咳喘,一时顾不得水下的沉闷压抑。 苍蓝不再言语,带着他泅渡至岸上。 岸边芦苇丛生。 方河靠着一块岩石坐下,犹在平复气息,苍蓝悄然走来,施术替他烘干衣物。 “不必——”方河本想推辞,小龙却摇了摇头,半蹲下去,不容拒绝地为他整理衣饰。 他仔细理着方河衣襟,忽地笑了一声。 “哥哥在天宫时,可从未如此狼狈过。” 天宫这两个字触动某根紧绷的弦,方河面色微变,状似无意道:“我竟不知……我还有如此风光的时候。” “不过眼下的哥哥也很好,”苍蓝却似未解其意,声音轻似喃喃,“天宫的仙君……离我实在太远了。” “哥哥,”他最后打好衣结,指尖流连划过衣带,复又抬眸看他,“蛟属妖族,而在人族眼中妖魔本难分家,你会介意吗?” “你不是……?” 方河有心想说你不是已得龙身,但又突兀想到金龙与黑蛟实是“两人”,一时难以言语。 他见过的妖是小龙,他见过的魔是燕野,而这两人……他无法仅用一句“介意”来形容。 “旁人怎样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不一样的。” 迟疑半晌,他只能这么回答。 苍蓝闻言一愣,片刻后微笑道:“有你这句话便足够了。” 他顿了顿,话题又转了开,“哥哥,再多陪我一会儿吧。” 这话没头没尾,更透着一种终将分离的怅然意味。可苍蓝眼睫低垂,方河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方河亦未再追问。 便是知道了又如何?不过徒增负累罢了。 他身上积压的人情太多了,多到就快无法喘息,哪怕就当是掩耳盗铃,他也不想再多听一言半语。 方河久久未说出下文,但苍蓝似乎并不在意,他站起身来,随意打量四方。 夜幕终于落下,山野阴影连绵,虽然仍处茫茫林海,但显然他们已被水流带到遥远的地方。 - ——人族。 走出几步,苍蓝蓦地折断一根枯枝,背对方河的神情顷刻阴鸷。 那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仙君拼死去救,仙君虽是仁慈,也不该为这等蝼蚁耗费心力。 不过阴差阳错,他倒是又赚了一次亲密…… 可要等到什么时候,仙君才能坦然待他呢。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信步走向林中,甩着枯枝胡乱探路,冷不防触及某处隐秘屏障,霎时漆黑火焰腾腾暴涨,转瞬将枯枝焚为灰烬! 苍蓝骤然一惊,迅速丢开枯枝,但那漆黑火焰着实骇人,只一点火星迸溅,便足以将触及的草木山石燃烧殆尽! “什么人!” 漆黑鳞甲攀上面颊,苍蓝眼眸已成暗金色的竖瞳,雪白电光自他手中暴动,千钧雷霆蓄势待发。 咔。 极轻微的破裂声响,一处无形结界悄然化开,撤去幻术掩蔽后,地面赫然现出数道黑红灼痕。 灼痕曲折蔓延,边缘处犹闪着不祥的红芒,仿佛血河蜿蜒流淌。 在那血色河流的尽头,正有一个模糊身影,背靠一株枯朽巨木,屈膝半坐着。 血红光点飘浮逸散,澎湃魔息毫不收敛。 苍蓝蓦地瞪大眼睛——这里居然藏着一个魔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