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犯的提问
他们先来到图书室，铺着砖红色地毯的空间宽敞，四处摆设着铺有软垫的原木椅，高耸的书架排满四周墙面，长桌旁的架子上摆放期刊与报纸。 「要带走也没有关系，在这里登记就好。」艾里斯说道。 入口处的书桌上摆放着翻开来的册子，旁边放着笔墨。 这是李维第一次踏进如此充满书香气息的空间，他从未见过这麽多书，浏览着书架上那些看来要价不菲的真皮精装工艺书，感觉像是来错了地方。 雪白色的狼犬走在他前头，步伐远比他自在的多，纳特不时偏头浏览架上的书，在外人眼里看来画面恐怕十分奇妙。幸好这个地方只有他们跟主人艾里斯，李维跟着纳特，慢慢地逛着藏书。 纳特在一处书柜停下，李维顺着视线一看，发现这里不只有用字艰难的经典文学，也有一些娱乐性质的通俗，其中有些是会在书报摊看到的羶腥色刊物，让他感到有点意外。 小时候纳特会捡一些大孩子间流传的三流回来，那些不入流的通俗娱乐故事不登大雅之堂，有钱人家的小孩子不被允许读这种俗物，会的仕绅也难以启齿，往往低调传阅。 有时能在富人家的公寓後头巷子捡到綑成一叠丢弃的书刊，里头的故事有的怪异低俗，有的充满狗血罗曼史情节，有时也会有惊悚悬疑的杀人推理故事，虽然纳特的目的似乎是逼他持续识字，跌宕起伏的情节带给他不少乐趣。 李维感到有点怀念，在一排推理前蹲下来，纳特也在看同一套书。 一次排开的深绿色书脊很壮观，李维从不知道这套书是长篇作品，全系列多达二十一本。 他还记得他们捡到过第一、二集和第七集，在第七集中赫然发现他最喜欢的角色在中间缺漏的集数中死亡了，那震惊的程度就像是听闻同街区的亲友噩耗，在他年幼的心灵里留下打击。 李维偏头和纳特对视一眼，清楚在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看到一丝缅怀的笑意。 虽然当年他因为故事内容而抱着书满脸错愕时，纳特似乎笑个不停，能和现在的纳特共享同一个记忆片段，让李维有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不错的选择。」艾里斯来到他们身後，轻声加入话题，友善地将手搭在李维的肩膀上，「这个系列很热门，以前我们还会招待宾客来庄园度假时，常有客人废寝忘食待在图书室看这套书呢。我们同时提供经典的文学着作与街头的流行平民文化，这种服务很受到客人们的欢迎。」 艾里斯的碰触与靠近并未造成李维的反感，透过肢体接触，旧贵族青年悄悄地读取着那段属於兄弟俩的回忆。 这时，李维察觉到有人的气息。 「主人，午茶准备好了。」管家先生从门口走进来，轻声报备。 老管家也注意到他们两个的身影，看到有狗在里面，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向李维微笑点头招呼。 李维站起身，沉默地回礼。 「待会再过来吧，我会交代下去，你们随时可以自由出入。」艾里斯说道，「报纸每天早上都会送到我那里，我读完後会在图书室里保留一周。如果你有特别想看哪一份报纸，我可以请人送过去给你。」 艾里斯的口吻并不殷勤，只是顺手交代安排，对於这种从出生到成年都有人服侍更衣、沐浴的名门子弟来说，家里几十名仆人就像会动的家俱，使用起来理所当然。 李维知道这是这个男人的好意，不过让同僚每天送东西给自己似乎不是好主意，尤其在某些地方，像是军营和贫民街，「新来的」、「读过一点墨水的」家伙，常常反倒会惹来嫌恶。 「不必了，我们可以自己来。」李维垂下视线，避开了艾里斯的目光。 李维能够理解这个庄园里工作繁重的仆人们，都对艾里斯心存感谢的原因。仆人的伙食很不错，每天都有营养又堪称美味的三餐，屋内暖和舒适，他不会使用的那些交谊厅和游戏室也常传来笑声，他和纳特的住处僻静安全，在这种经济尚在复苏的时代提供食宿外，还有不错的薪资。 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富庶之地，实际来到楼上後，更是发现仅仅一层地板之隔，上下的世界有如天壤之别。 庄园内主人家的活动范围处处典雅奢华，从瓷砖到灯具都透着昂贵的气息，四处都摆着像是会收在皇宫里的骨董，餐桌上使用的杯盘瓷器与银制餐具肯定都超过了李维的年薪。 下午茶的小点心丰盛精致，从各种馅饼、塞满蔬果的调味沙拉三明治，还有一些李维从未见过的时髦点心，花俏的蛋糕派饼让人看来无从下手。 艾里斯看起来心情很好，优雅地端着茶杯，似乎很享受跟他喝茶的时间。 「来这里一段时间，你交到新朋友了吗？」 正当李维专注地拿一块薄得像纸的甜饼喂纳特时，艾里斯开口问道。 李维思考片刻，「布兹。」 「在来这里之前，你就认识他了。」艾里斯苦笑道，布兹就是陪他出差的那个小男仆，「我以为你会和一些年纪相近的男人打交道。」 「你总是会关注仆人间的交友状况吗？」李维没什麽表情地反问。 「事实上，还真的会。」艾里斯朝他眨眨眼，「格吉尔不时会跟我提起仆人间的人际关系，这对维持宅邸的生活品质，意外重要。」 艾里斯向他分享了一些有钱人家发生的惨案，几年前有个富商家的厨子和女仆长年不合，女仆为了赶走厨子，竟然在主人家的食物里下毒，想栽赃给厨子，结果用药不慎，真的害一家人中毒身亡，所有的仆役顿时流离失所。 「我的表亲家也发生过贴身男仆半夜跟人私奔的情况，据说一早起来，我的表哥因为不会自己换衣服而出不了房间，饿了一上午。」艾里斯半开玩笑道，「顺带一提，我能自己更衣，也会自己沐浴，你不需要担心。」 李维刻意忽略男人那种隐隐把他当作对象的说话方式，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四年前突然开除大量仆人，也是因为这种原因吗？」李维问道，「为了防范於未然？」 霎时间，空气彷佛凝滞了一瞬。 艾里斯的表情毫无变化，仍不动声色地带着淡淡的温和笑容，那今天见面以来一直看起来很愉快的蔚蓝色眼眸却蒙上阴影，彷佛李维突然拿针刺了他一下。 李维顿时感到後悔。他并不害怕面前的这个男人，可是让对方感到难过不是他的本意。 「──就结果来看，似乎是这样没错。」似乎察觉到李维眼里的歉疚，艾里斯很快重整情绪，反倒对他安抚地笑了笑，「不过我当时的状况很糟，其实没有思考那麽多，只是觉得宅邸里面太吵了，像是一直有人在我的脑子里尖叫，我没有办法承受。」 艾里斯说得轻描淡写，李维却能感受到当时的状况恐怕比这个人描述得还要糟上千百倍。 李维张了张口，想要试着说点什麽时，一名男仆跑进这间男主人专用的起居室。 「朱利安少爷发来电报。」 艾里斯微扬起眉，没有在他面前拆阅讯息，而是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看来休息时间结束了。」 虽然李维想一同起身，艾里斯却朝他笑了笑，「你们可以再待一会，有需要什麽都能跟格吉尔说。明天有空再一起喝茶吧，我很期待。」 语毕，艾里斯领着男仆回离起居室不远的书房，留下一桌子几乎没碰过的精致点心。书房的门在他们面前关上，李维刚才经过时有瞧见艾里斯堆满了文件与书信的大桌，这个年轻的男主人似乎相当忙碌。 纳特舔了舔李维的手，李维漫不经心地搔了搔纳特的後颈，看着男主人离去的方向，显然心情受了影响。 纳特不高兴地抬起上半身，搭着李维的腿，毛茸茸的身子几乎要钻到黑发青年怀里，李维脸上才浮现一点笑容，认真地抚摸牠的背。 「我不该问那个问题的。」李维轻吻狼犬的头顶，一边低声说道。 耿直的反省，让纳特眼底浮现不悦的神色。 那个男人放着李维不管一个星期，才不过短短一个钟头，又将李维的心思转移回他身上。纳特怀疑那个人结束短暂的相处，果断离席，就是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