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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新年来得快,转眼到了除夕夜。年夜饭过后,是惯常的除夕守岁,蔺薄云不乐意熬,靠着柏山客昏昏欲睡,喃喃说:“我又不是小孩儿……守什么岁,不要压岁钱。”柏山客笑,揉了把他的长发,说:“嗯,不是小孩儿。那压岁钱还要不要?”

    蔺薄云含混地说:“我又没有私房钱……从你钱夹里拿就是了。不要守岁了,我们睡去好不好?”

    柏山客说:“爹都还醒着呢,隔壁院儿里拽着王晟聊天呢。你怎么就困得睁不开眼?”

    外边鞭炮声噼噼啪啪,时不时有孩子的吵闹声。柏家落座在北平最热闹的一条街,每回新年都这样闹腾,小孩儿们不睡觉,都要守岁,偷摸地放几个小鞭炮。多数时候,大人们都会把孩子抓回屋里去,让他们睡觉去。

    蔺薄云是受不了的,每年守岁都会睡过去,柏山客就趁他睡过去,去外屋偷摸嗑瓜子,看看。

    柏家的下人大多是旧时候的“家生子”,父母都在柏家做工,于是新年也留在柏家。柏山客许他们在这天随意闹腾,于是柏家的院子里也有人在放鞭炮。守岁的人在院儿里聊天,谈情说爱的也不少。

    “人都在外边谈情说爱,”柏山客说,“怎么你就不跟我谈呢?”

    “谈什么,困死了。”蔺薄云嘟哝着。

    柏山客无奈,只好让他睡去,抓了把瓜子儿,要去跟柏老爷子聊天。蔺薄云听着了脚步声,伸手拽住他的衣角,不让他走,撒娇说:“不要走。”又微微一用力,给他拽得向后踉跄几步,“……每回都这样,什么事儿明早起来再说,睡觉。”

    柏山客把瓜子儿放回了盘里,拍了拍手,跟他钻被窝去了。蔺薄云搂着他的腰,揩了把油,哼哼着闭上了眼睛,心想哪次都是他揩我油,我也要揩回来。就这么美滋滋地睡了。

    他怀抱着蔺薄云,想起刚把蔺薄云娶回来的时候。

    新婚第二天,蔺薄云满身吻痕,脖颈上的吻痕怎么都遮不住,拿粉扑都遮不住。他破罐子破摔,穿了件天青色的旗袍,踩着木屐,扶着腰出了门。

    柏山客正在偏院的堂屋里跟人谈生意,没想到蔺薄云寻到了偏院的客厅,见他颈上遮不住的红痕,忙站起身,将自己肩上披着的薄衫脱了下来,替蔺薄云披上。

    蔺薄云呆呆地看着他,抿着唇,瞥了一眼堂屋里的人,小声说:“我来找你的时候问过王晟,他没说你在谈生意……我是打扰到你了吗?”

    那时候的蔺薄云小心翼翼的,没有半点儿柏太太的自觉,不懂得恃宠而骄,柏山客无奈,却也只能对他说:“没有打扰,我正想着一会儿看看你醒没醒呢。吃过早饭了吗?”

    云云那时好瘦啊,他想。蔺家没有养好他,身上有看不清的伤疤,清瘦得可以摸到脊骨,身上没有一点儿多余的rou。如今这模样也是嫁到了柏家后,柏山客给他养出来的。

    他想着想着,竟然也睡了过去,和蔺薄云一起坠入黑甜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鞭炮声吵醒了蔺薄云。他坐起身,抬手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昨夜睡过去了,窗帘没拉,外边的天色还暗着,挂钟上的时针指到了六,他颇为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下床,去浴室洗漱。

    他束起了头发,睡眼朦胧地洗脸漱口,完事儿擦了把脸,又去换新衣。

    他换好了衣裳,柏山客也醒了。他走到床边,正要催他起床,就被一把拽了过去,扑倒在柏山客的怀里。柏四爷迷迷糊糊地往他屁股上一抓,拍了一巴掌,耍完了流氓才悠悠地开口,“这冷的天,怎么穿旗袍了?”

    蔺薄云说:“你不是喜欢?”

    柏山客唇角微微上扬,“是,我喜欢得很。待会儿起来非要把你裹成粽子。”

    俩人逗弄了一会儿,柏山客松开了他,起身洗漱,蔺薄云则去了偏院,给柏老爷子拜年。

    柏林逾精神好得很,一夜没睡,竟然没有一点疲态,一点儿不困。蔺薄云好久没给人拜过年,磕磕绊绊的,就这样柏林逾还给他塞了压岁钱。他接过烫手的压岁钱,一时不知该往哪儿放,恰巧这时柏山客来了,他乐不可支地说:“爹,怎么不见你给我压岁钱啊。”

    柏林逾说:“玩蛋儿去,混账东西,没你的压岁钱。”

    柏山客捂着心口佯装伤心,靠着蔺薄云,看起来难过得很。

    厨房上来了饺子,柏林逾招呼他们俩坐下,又喊来王晟和王闵,一块儿吃饺子,说是热闹。

    这个年过得热闹又喜庆,蔺薄云很少会有这样开心的时候。

    在蔺家的时候,除夕他吃不上年夜饭,大年初一也收不到压岁钱,连热乎饺子都吃不上,趁人们出去拜年,才敢溜进厨房吃一些残羹剩饭。他在柏家过的每一个新年都要比在蔺家过的好,好了不知多少倍,柏山客对他很好,疼爱有加,任由他恃宠而骄,而身边也都是对他的善意,他过得很幸福。

    蔺薄云想,真好呀。

    年年岁岁都如此,他与柏山客也一年好过一年。

    只要他在身边,什么苦痛都会过去的。

    -

    新年复工,蔺家被抄,家底都抄了个干净,蔺天城老了不知多少岁,蔺景也憔悴了许多。蔺太太再不是富太太了,她把自个儿的首饰当了个干净,想买了张车票逃走,警员抓住,押去了警局。她哭得梨花带雨,拼命地撇清关系,说自个儿什么也不知道。

    警员押她过来也只是想着再多问出几句供词,没成想她什么也不知道,蔺景做的事儿她的确没有参与,就将她放走了。

    蔺薄云随柏山客去看了一眼。蔺天城已经不成样子了,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血丝,老了许多的样子。他见了蔺薄云,破口大骂了起来,指责他,骂他是白眼狼,白瞎了他这么些年的养育。

    蔺薄云不说话,任由他辱骂,等他骂了累了才开口,“养育?哪来的养育之恩,你们养的是蔺景啊。”他抿着唇笑,随即大吼着说,“我巴不得你们全去死了才好,我乐得见你们落难!我受的苦你们都该受一遍!”

    柏山客拍着他的背,低声安抚,“云云,我在这儿呢。还要去看看蔺景吗?”

    蔺薄云喘了一会儿,咬牙说:“当然要去。我就想看他那狼狈样儿!”

    随后他不管在他身后大声咒骂的蔺天城,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柏山客没分给蔺天城一个眼神,迈开步子,跟上了蔺薄云。

    出乎意料的,蔺景除了憔悴了一些,竟然出奇的安静,丝毫不见狼狈。

    蔺薄云希望落空,抓住了柏山客的手,深吸一口气。

    蔺景抬起脸,胡子拉碴,眼下一片乌青,憔悴不堪。他见了蔺薄云,先是冷笑了一声,随后说:“我从小就知道你是个祸害,有漂亮皮囊的画皮妖。若你长大蛊到了人,就要让我家破人亡。”

    他抓住了铁牢门,拼命地摇晃起来,手上的镣铐碰撞,哐哐地响。

    蔺薄云差点儿被他给气笑了。

    难不成被虐待过后,他还要对他们和颜悦色吗?

    受伤的不是他吗?

    他狠狠地踹了一脚牢门,凶神恶煞,“我去你娘的!是我害的你吗?是你贪心不足,害得自己落得这么个下场,是你活该!”蔺薄云骂,“被苛责苛待的不是你,吃残羹剩饭有时甚至吃不上饭的不是你!你享受一切却仍然贪心不足,你活该啊,蔺景,你活该!”

    蔺薄云扶着柏山客的手臂,挪开了脚,随即一脚踩在了蔺景的手指上,解气似的狠狠碾了几下。他骂完了,心情舒畅,把那些年没能骂出来的话全都对着蔺景骂了个遍。

    柏山客哄小孩儿似的,将他哄走,待到只剩下他和蔺景两人时,才露出了一个过于阴冷的笑容。

    “听说你以前很爱在他伤口上泼盐水啊。”他笑得让人不寒而栗,“希望你撑得住吧。”

    他留下这两句话之后,也离开了。

    徒留蔺景一人在牢里疯狂的喊叫。

    -

    两人离开了警局,路上,蔺薄云和往常一样,靠在柏山客的肩膀上,跟他说笑。柏山客却觉得他和以往不同了,大约是心中的石头落了下去,蔺薄云笑得比从前更开怀。他贴着柏山客的耳朵,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恶毒了?”

    柏山客捏住他的鼻尖,淡淡地说:“什么恶毒?你要是不那样儿,我才会觉得生气。”

    蔺薄云笑得眉眼弯弯,“就算世上所有人都厌弃我,你也不会厌弃我的,对不对?”

    柏山客松开了他的鼻尖,说:“我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厌弃你?”

    蔺薄云是他追上揽入怀中的云,珍贵又易散,怎么可能会厌弃?

    哪怕谁都不爱他,柏山客也绝不可能会不爱他。

    “有些缘分是天注定。”柏山客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像你从前觉得我是见色起意,可我是一见钟情,深陷其中不自拔。”

    “……我知道。我也爱你的,山客。我同样……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蔺薄云回握住他的手,“你是我的先生,是我的依偎。我……”他红着脸,声若蚊呐,“我一辈子都爱你。”

    手上的力道加重了,柏山客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

    他说:“我也是啊,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