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欢迎回来
……不甘心。 喻南深忽然觉得很不甘心。他还没有见到盛皓城,怎么可以死掉? 可是他太疲惫了,根本生不出任何求生的意图,水流裹挟着他向下,穿越白,穿越黑,一直朝地心坠去。 行将溺毙的人都知道挣扎,可喻南深有心无力,纵然满心挂念了盛皓城,可他好像知道自己气数已尽,便不作无用的反抗了。 下坠的速度猛的停止了。 喻南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拽住,他的左臂往下接近手肘的那块肌肤,正在被什么人牢牢握紧。那人攥得太用力,喻南深的手臂一阵剧痛。极端的疼痛让他几乎肝胆俱裂,不全是对方的腕力所致。 腕力只是诱因,剧烈的痛让喻南深的求生意志如梦初醒。 他嗅到了对方身上特有的气息,淡淡的,冷而轻的焚香。他顺理成章的,似乎是膝跳反应那样产生了对那人的渴望,超越死,超越生,疯长的欲望寄生在那股若有若无的信息素身上。喻南深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那么强烈的欲望,他不知节制的摄入那微量的气味,身上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反手抓紧了那只拉住他的手。 ——盛皓城,别松手。 刚刚又暖又舒服的水流此刻觉得万分黏腻,像梅雨季节无处不在的潮湿水珠,怎么甩也甩不掉,它们贪婪的窝在喻南深每寸肌肤上,仿佛要湿湿潮潮的将他腐蚀殆尽。 ——盛皓城,不要放开我。 喻南深也被自己的力气吓到,这样大的力气,会不会弄痛了盛皓城?但盛皓城也把他弄得很痛,喻南深似乎能透过橘红的眼皮屏障看见盛皓城抓住他的那只手上,青筋暴起到扭曲的地步。 求救的话语哑在喻南深的舌尖,之前他想的盛皓城是一层浅浅的,宛若薄膜般的虚影,再怎么执念,不过是心上镜花水月般的信仰,抱着信仰囫囵吞枣的死去。可当盛皓城真正出现,真正握住了喻南深的手时,喻南深意识到自己是舍不得死的。 ——盛皓城,救救我。 对方的力更重了,喻南深感觉自己上升的速度比下沉快上好几倍。水流在鼓膜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肺叶卖力的收缩伸展,喻南深喘不过气来,原来他真的泡在水中,真的会死,可是他想呼吸空气了。 半张脸浮出水面,喻南深睁开眼睛。睫毛挂着的水珠在眼前摇曳,将景色折射成奇异诡谲的色彩,日光落在跃起的浪花上,波光粼粼的湖面犹如散落的宝石群,璀璨闪耀。 喻南深半眯起眼,刚刚的那双手,现在正爱怜的抚摸他的双颊,手上还挂着水珠,触摸喻南深时又潮又温。喻南深情不自禁地回应盛皓城,用脸蹭了蹭对方的手心。 触感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 那双手变得干燥清爽,喻南深轻轻的晃了晃脑袋,完全睁开了眼睛。 被迅速纳入喻南深视网膜映像的,是盛皓城。 盛皓城正揽着喻南深,满脸着急,见他醒了,神情变成失而复得的大喜。 是程序?还是现实? 喻南深看见盛皓城的第一反应不是久别重逢的庆幸,而是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现实。他下意识缩了缩肩膀,不想与这个身份未卜的人接触。 这么轻微的一刹那颤栗被盛皓城捕捉到了。盛皓城突然意识到,喻南深虽然一直在他怀中,却不知道在哪里已经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劫下宋澜的机甲后你一直昏迷不醒。”盛皓城轻轻的将喻南深头顶的东西摘下,“哪怕将程序强行结束也没用,这玩意相当于给你的精神网上了把锁,这家伙说强制唤醒的钥匙在他的‘老家’,除此之外只能你自己从里头把门打开。” 盛皓城指了指一个方向。 喻南深才感受到刚刚头顶异常的重量,他居然带着一个酷似感电摩托所配置的头盔一般的仪器。他侧头望向盛皓城所指方向,看到了宋澜。 只见宋澜捂着腰侧,萎靡的坐在角落。他满身的血,一些血已经老成了黑色,像褪色的朱墨。 盛皓城把喻南深放在座椅上,让他坐的舒服些,自己蹲下来,伏在喻南深膝侧:“还好……你出来了。” 喻南深嗯了一声。 盛皓城觉察出喻南深并没有放下戒备,他解释道:“我将指挥舰伪装成旧人类叛逃军的涂装,假意接近了这家伙的机甲,趁他不备接入了机甲备用舱,就把这架机甲直接抢了。” “我看到你时,你正躺在这个机器内。无论我怎么逼问运行的程序内容,他都不肯说半个字。”盛皓城轻声说。 喻南深瞥了眼宋澜。喻南深陷入这种境地之下,盛皓城不会有好耐心。没有耐心的盛皓城就是最无情的审讯员,宋澜自然没有好下场。 宋澜现在的姿势看起来可怕极了,正常人体无法曲扭成这种程度。肋骨必然断了,其他骨头也没有多完好,宋澜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说完这些,盛皓城再望向喻南深,发现喻南深依然没有平时和他相处的那种放松感,碧绿的眼瞳底下是掩不住的警惕。 “我张皇无措,只好不停叫你的名字。我听说如果一个人昏迷不醒,只要他的爱人一直呼唤他,就能将他从沉睡中幻想。”盛皓城发现喻南深不对劲,捏了捏喻南深左手心的rou,“怎么了?” 喻南深盯着盛皓城,良久才道:“盛皓城,你说一件只有我和你才知道的事。” 盛皓城没有问为什么,他敏锐地清楚这和喻南深刚刚流露出一瞬间创伤后应激障碍反应有关。 盛皓城说了几件,喻南深都摇头,说并不够秘密。 盛皓城想了想,凑到喻南深耳边,用气音道:“其实小鱼很喜欢内射。” 喻南深的耳根顿时红得充血,这紧要关头说这些很流氓,但又的确是无比的秘密。 “程序内的事我回去再跟你说。”喻南深欲盖弥彰的拧过头,目光投向显示屏,“现在战况如何?” 盛皓城收起笑,没有立即接话。 也许盛皓城停顿的空隙太长,让侧耳等他说话的喻南深一下感觉到了不妙:“好的坏的,你都和我说。” 盛皓城站在他身侧,依然不吭声。喻南深皱眉,干脆扯了扯盛皓城垂在身侧的袖口。 远处垂死的宋澜发出几声怪异的笑,和喻南深在程序里经历的一模一样。 “欢迎回来。”宋澜说,他笑容里所夹杂的“嗬嗬”声,公示着损坏的肺泡正咕噜作响的罢工宣言。 盛皓城睨了一眼宋澜。动作牵动,几缕新血顺着宋澜唇角流出,鲜艳与陈旧的血汇在下颚与军装上,犹如密密麻麻绽开的冰裂纹。 “在我接近他并夺得机甲主动权时,我忽略了反叛军的退势。我们掌握必胜的优势,可以仗着充沛的火力将他们一网打尽。他们仿佛敢死队一样,宁愿冲上来被炸死也要护着主帅的机甲离开。”盛皓城冷声道,“本以为是他们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鱼死网破,但实际上他们用血rou开了一条路。” “我们侦查到通往古银河系的跃迁点不过是幌子,真正的跃迁点隐藏在域外。当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卷入跃迁点里了。” 所以,宋澜说“欢迎回来”。他欢迎喻南深和盛皓城,但二人并不想回来。 回到这荒原般的古银河系。 “在跃迁完成的那一刻,跃迁点就爆炸了,很熟悉的套路。”盛皓城想起了十年前他和喻南深拼命逃入跃迁点后,也是看到了同样的光景。 “但你们回不去了。”这个时候了,宋澜还有余力接话,他认真的,不带任何奚落的语调说,“那个跃迁点是我们唯一的退路,没有了,百年之内我们造不出第二个跃迁点了。” 喻南深看出来了,盛皓城此前并没有和宋澜对质过这些重要问题。也许盛皓城在和宋澜交手后,在看到喻南深陷入昏迷后,就把退路抛之脑后了。现在大局已定,事情发展到一团糟的最坏结果,盛皓城责无旁贷。 可盛皓城一向是冷静的,会在事情朝着覆水难收的方向发展时就会干脆利落的了结完毕。他忽然想起段睿还是谁对盛皓城的评价,和他有关时盛皓城就会优柔寡断得不像他自己。 “我留他一命,是想着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好,也能让你醒来。”盛皓城垂下眼,全然认错的模样。 喻南深望向宋澜:“你现在可以把我们带回去当战利品了。” 出乎喻南深意料,宋澜并没有笑,也没有表现出快乐的神色。他满是血的眼久久的盯着喻南深,好像能从喻南深身上讨出什么别的意味。 “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宇宙太大了,流浪的人像蒲公英一样飘向四方。”宋澜咳出了一口又一口的血,但他还是在说话,“‘钥匙’我放在了空间站,现在看来也不需要了,呃咳……” 盛皓城难以理解:“你们旧人类真是太空里的游牧民族啊,那你怎么千辛万苦的回来是为了什么?” “如果能带他回来,那我可以在空间站发出星际广播。可失败了,一切没必要了。”宋澜心平气和地说,“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失败,还会前仆后继的来新星系寻找答案,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此刻,宋澜好像和盛皓城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终于得闲来说说话聊聊天。他们不是你死我活的宿敌,也不是剑拔弩张的情敌,宋澜只是一个有问必答的好朋友。 ……仿佛他们正在艾尔学院的某个餐厅喝着下午茶,而不是在危机四伏的宇宙中的一艘孤舟内刚刚进行完一场殊死的搏斗。 宋澜好像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死期,他从内里的口袋里掏出什么,丢到了喻南深跟前。 “还你。”宋澜说。 喻南深在宋澜掷出它时就已经认出来那是什么东西了。在它拖着一刹那残影坠落在喻南深脚下时,喻南深眼疾手快的接住了它。 是他的订婚戒指。盛皓城没来得及送出那珍贵的新戒指时喻南深就离开了,他一直戴着的还是在狭小衣柜内,盛皓城仓促交出的那一只。不那么华丽,但喻南深一直随身携带。 “……谢谢。”喻南深轻声道。 盛皓城替喻南深将戒指重新戴上手,他手上的原来也是那枚旧的对戒。 “我们得想办法回去。”盛皓城已无意继续讨伐宋澜,他接入精神网络,将系统语言换成了喻南深能看得懂的新星系语,开始解码所有能利用的资料。 这座机甲的精神网络是双接口的,喻南深随之也接入进去。 两人精神网融汇在一起的感觉很奇妙。由于生理构造悬殊,历史上从未有alpha与omega同时连入相同的精神网络接口——更何况是进行了正式标记的关系——盛皓城本就牵着喻南深的手,可在二人连入同一片网络,浑厚的精神力犹若汇聚于同一条主流的河水,再亲密的触摸都不及这种奇妙感知的万分之一,他的手像穿越了喻南深表面的手,从而紧紧的握住了更深处的什么。 盛皓城不需要再和喻南深交流什么,他想说的,想问的,想表达的,一切都在那儿了,在他和喻南深最深最深的共鸣那儿了。喻南深毫不费力的就能感知到盛皓城的所有,像两个人的灵魂边沿彼此相贴,最轻微的动作都相互共享,灵rou最体己的秘密都止于此处。 喻南深一瞬间反应过来,精神力的高匹配度原来就是这样,他不仅沉醉他的rou体,还依赖盛皓城的所有。 掌心扣着的手温热干燥,给予喻南深无声却最坚定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