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耽美小说 - 【3p】《扶摇》在线阅读 - 醉梦(剧情章)

醉梦(剧情章)

    地龙翻身,黄河改道,历来是王朝衰微之兆。前朝之乱始于水患,大名鼎鼎的乌盔军就是难民纠集而成,首领乌冲为太祖所斩,最终葬于禹城。

    禹城乌陵的的选址亦十分讲究。传说黄河地底镇着万千冤魂,日侵月染,水龙便化作浊龙为祸人间;太祖葬佩剑于龙头、乌冲于龙尾,就是起到弹压作用,从此白浪涛涛,再不会侵扰良田了。

    水部周郎中道:“其实都是忽悠,乌冲死于乱军,连个骨头渣子都找不到,哪有东西埋进乌陵?水灾止息,乃是天时地利人和。”

    徐员外道:“既然如此,大人,咱们来乌陵做什么呀?”

    周郎中没有回答。乌陵近在咫尺,说是陵,其实更像庙,此时门户大开,庭院里站了乌泱泱一片民夫。

    一青衣官员迎上来,陈言道:“劳烦各位大人了。县令大人马上就到,仪式午时开始。”

    水部一行人便随他进入厅堂,依次站定。今日祭水仪式,大厅四处点了不少长明灯,即便如此,依然光线昏暗、阴气森森,正对门的乌冲像笼着一层阴翳,不像瑞物,倒似邪神。我边上的水部员外郎就因此搓了搓胳膊,将手拢进袖口。

    不多时,县令踏步入厅,祭水开始。当地的官员、长者,以及京城来的周郎中拈香拜像;民夫们挑上肥猪,取猪头并其他鲜果时蔬奉上香案,成捆的纸钱投入火盆,一时烟气飘渺。

    午后开宴,宴后动工。三月黄河凌汛,虽说平水县的河道还未解冻,冰面却脆得很,昨日还有小儿上河落水,更别说身强体壮的民夫了。

    周郎中闲聊道:“每年都有倒霉的被春汛卷走,可有什么办法?此时不修,水位涨上来,死的就是千千万万。”

    我问道:“如此危险,怎还会有人来?”

    周郎中就说:“罪奴站堤头,徭役站堤尾,重金驱民夫,千秋功业成。”

    没看出来,这家伙一撇精打细算的八字胡,竟还挺有诗兴。

    徐员外忙道:“您小点声,当心被人听见!”

    恰好县里的主薄过来,迎面撞上这一句,颇为惶恐的样子,但他还是表明了来意:县令邀郎中吃饭。

    周郎中便道:“老徐、小姜,随我同去。”

    于是民夫们的伙食急剧降级,从午时的馒头rou汤变成俩窝窝头。

    县令举杯邀宾客:“修堤关系一县福祉,往后就请周大人多多关照了。”

    周郎中道:“好说,好说。来,老徐。”

    徐员外一口干了,说:“我替大人干了!”

    又干一杯,说:“敬乌大人!”

    县令再斟一杯:“好!”

    双方你来我往地喝了三轮,管事领着一队姑娘上来了。领头两个最有姿色的径直倚到县令怀里,剩下的穿花蝴蝶般飞入客席,豪气干云的拼酒现场立时暧昧了起来。

    周郎中取笑我说:“那边那两个,过来。咱们姜主事前几日完的婚,咱们可别挑拨人家夫妻关系。”

    县令一听,说道:“姜老弟,恭喜恭喜,这杯你可一定要喝!”

    坐我边上的姑娘也说:“姜公子这等才俊,芙蕖心甚悦之,这一杯祝公子喜得良缘。”

    两杯酒下肚,这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思及那两个“良缘”,我还多干了一杯。

    看得东道主两眼放光:“豪爽!”

    芙蕖赞道:“公子海量!”

    周郎中说:“看不出来啊。”

    徐员外如遇知己:“再来!”

    所以说,劝君莫拒杯,春风笑人来。待我进到寝室,便有小厮秉道:“大人,有您的信件。”

    我眯着醉眼,看到排头一句:扶摇亲启……

    【扶摇亲启

    汝去之明日,京师桃花开,见之思汝。

    不知山东亦佳,公务可顺?兄谓春厚秋薄,乍暖还寒,不可贸然减衣,卿当如是。

    妄师云钟山寺晚桃尚有一月盛开,归来或可同赏,不负春光。】

    不负春光、不负春光。

    我提笔回信:

    王兄亲……

    「事到如今,还叫我王兄么?」王遗朱大概会这样想吧,不过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我将笔尖贴上纸面,悬腕、下压,墨色拖动几毫,转而上钩——在半钩未钩时打住,墨水渗出,如此方能写出个头尖肚圆的点部首。随后是横折、横、撇……可都没有机会写出了。

    点部的肚子越来越大,洇出一团黑。

    “事到如今,还叫我王兄么?”

    我看到笔下信纸被抽出丢弃,僵硬的手腕来到新纸,擅自写下:

    【遗朱亲启

    见字如面。】

    见字如面。

    鹏已至山东,诸事皆顺,安好勿念。平水因涝而败,不比京城富贵乡,但有家庙乌陵或可一记,邀兄共览。

    乌陵,乌冲之墓也。世人皆谓冲以微贱之身起事,奔走呼吁,竟成大业。实则不然。弟观之,乌乃平水大姓,世代积累,始成一方豪强,遂修族谱、建家庙,此乃乌陵之前身乌庙也……

    本该如此写道。

    只是东风入户,带来一片融融温存,仿佛有什么人将我拥入怀中,说:

    “我不想知道什么乌冲、乌陵,也不想知道你差事办得如何。写信过来,只是想问一句,饮食可好?冷热可宜?以及……坚强一些,别再被弄哭了。”

    或许是潮热的蜀地和无望的通信将我磋磨,过去几年,我已经越来越少去想翰林时期的事,以至于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软红楼里那么多美人,可我为何还没移情别恋呢?见色起意的私情竟能持续如此之久吗?

    只怨春风惑人,一如五年之前。我的弟弟姜鸿启蒙,我娘花重金聘了位朱先生,一日散学,先生说:“二公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是天生的读书种子。”

    我娘刚考察过二弟的学问,对此心中有数,故而罕见地喜形于色起来,客套道:“是先生教导有方。”

    花儿马上奉上个大红包,于是朱先生满意地走了,我娘也满意地拉过二弟,说:

    “鸿儿好好读书,长大考个状元,然后娶个漂亮媳妇孝敬你娘。”

    我当时觉得奇怪,姜鸿才多大,要说娶个漂亮媳妇,不是我更快吗?可是娘都没对我说过这种话。据我所知,张春和大人的千金就以才貌着称,是许多公子哥的梦中情人。

    原因很快就揭晓了。娘在休沐日邀我上香,一反常态地没有带上我那天才弟弟;要知道,因为她对二弟过于上心,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她好好说话了。我们来到钟山寺,刚拜了主殿的大佛,我娘就来到僻静处,说:“鹏儿,我知道你年轻,贪图颜色。可是婚姻大事,历来是官员的跳板,只有身份显赫的贵女,才能在仕途上助你一臂之力。”

    我的心慢慢往下沉:“母亲有什么安排么?”

    她说:“我考察过张大人家的千金,虽说张大人在户部任职,可品级摆在那里,对你来说助力不大;倒是吏部于大人,官至四品,部门十分不错,人也尚且年轻,过个几年,就算尚书也当得。如今于大人家有一侄女,今日亦在钟山寺,你陪为娘相看相看。”

    到了午时,果然有知客僧引我们到禅房,两厢照面,我只觉索然无味。先不说我对女子没有兴趣,就算是沉迷女色的人,也很难答应娶这位小姐。

    无他,因为这位方小姐大着肚子,是个孕妇。

    于夫人抱歉地说:“兰兰命苦,成婚不过一年,侄女婿便去了,唯余腹中孩儿。承蒙姜夫人赏识,只是我们姑侄俩原也没想骗好人家的孩子,姜公子如此人才,怕是不太妥当。”

    我娘说:“夫人客气了,我们姜家娶妇,历来只重人品。就是我自身,也曾被夫婿退婚,闹得满城风雨;幸蒙姜家不弃,将我聘给嫡子。这位方小姐比起我来有增无减,又怎会配不上扶摇呢?”

    她的眼风扫过来,我忙道:“没错,方小姐人品贵重、才貌双全,与夫婿的鹣鲽情深也令我很是触动,我愿意聘方小姐为正妻。”

    于夫人听罢表情迟疑,想来是有些心动的。可是方小姐说:“多谢公子,只是妾身心灰如死,暂无再嫁之意。让姑母费心了。”

    若不想再嫁,又怎会过来呢?我观这位于夫人也不是霸道强势之人,想来是方小姐不愿误我,寻了个托辞吧。思及此,更是索然无味,我便向我娘请求告退。

    大约还要扯一会儿皮,我娘痛快地答应了。于是我沿着青石小径来到后山,但见桃枝绰绰,嫩叶苍苍,青色的花苞酝酿在树间。真是奇怪,城里的桃树都红遍了,为何钟山寺的桃花与众不同?

    有脚步声匆匆而来,粗布鞋,踏在地上本来不易察觉,只是足音踉跄,仿佛这人下一刻就要摔倒了。我却知道来人好得很,身强体壮,一天能吃八碗饭,还有个媳妇等他娶,因为这就是我的小厮星稀。前年家里遭贼,为保护少爷我,他落下了跛疾。

    星稀是忠仆,一般来说,我们家的人都不会为难他。可今天这遭是我娘不对,她为什么要派个腿脚不便的人找我呢?需知我们血脉相连,都是大节无碍、小节有亏的人品,欺负个仆人着实很容易。

    我一头扎进桃林。

    五柳先生曾记捕鱼人,为桃林所引,遂叩桃花源。大约桃树确是通灵之物,钟山寺虽没藏着个桃花源村,却匿着座灼灼亭,亭中倚着白衣仙人,悠悠回眸,眉心红痣果然肖似桃花,灼灼其华。

    王遗朱惊讶地睁眼:“姜翰林,你怎么……”

    我忙使眼色让他打住,背后已传来星稀“少爷”“少爷”的呼唤,他会意地笑了,悄声问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我小声说:“别告诉他。”就要离开。

    王遗朱却让我止步,他抖开一件枣红色的衣裳,示意我过去。

    我简直感激涕零,看他面对面为我系上衣带。此时星稀也到了,不等他出声,王遗朱就说:“阿姐,你扮男装出来,父母可知道?”

    星稀的脚步声停了,想是以为自己撞破了什么隐秘,忐忑不安。

    王遗朱才不放过他,喝道:“哪里来的小子,还不速速离去!”

    可怜的星稀,被吓得慌不择路,一溜烟跑了。

    我松了口气,忙道:“多谢王兄,帮了大忙。”

    王遗朱道:“不必言谢。我观你衣衫单薄、面色郁郁,春季易感风寒,这件衣裳就赠予你了。”

    我解衣的手一顿,嗫嚅道:“这,这怎么好意思,不如我让侍女浆洗,送还府上……”

    他说:“不用客气,姜翰林,人人皆有伤怀之时,只是记得坚强一些,别再被弄哭了。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我眨眨眼,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坠到衣襟上,顺着布面滚落。他懂什么,伤怀便伤怀了,男子汉大丈夫,才不会轻易落泪;只有遇到珍惜自己的人,眼泪才会充沛起来,因为它已不代表软弱,而是争宠的武器了。

    我抹抹眼睛,说:“还是多谢王兄,我字扶摇,往后王兄可唤我扶摇。”

    王遗朱道:“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扶摇,你是有高志之人。”

    我苦笑道:“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