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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造物

    (1)

    大造物主被泼进世界时,像泔水里滑脱的耗子。

    早高峰的十字路口见证了这场盛大的禘祀——好比的巨型橡果组合砸糊了地心,他来了!赤条条的露西色!yin妇的平展的臂、处子的并拢的腿!经典电影中的殉难者范式!十字路口的人体行为艺术——长着四只圆脚的现代装置肃然起敬,CBD 的摄像头记录了新生的顺民:它们老实得就像拴成一串的驴。

    那天(假定时间并未被言语闭锁)至少发生了六百六十六起车祸(所幸无人受伤);一百多家媒体闻风而至,如狼似虎地扑向这个赤露的男人(他们尚未明晓祂的崇高,而祂这次巡幸时装备了阳性性征)。他是沉默的,一种得意的沉默,直到一只鸽子在他头上排泄,他高声呵斥,充溢驴的威严。

    这个世界太无聊了。我们需要在白灰占领的水泥空间发掘蛮荒的屎褐色,这一关切生与死的颜色:不去管教被羊水挤进世道的崽子,它的血壳子干涸后就是偏红的屎褐,像吃辣过多的症候,还是很有生命力量的;死了呢,过个无人问津的几百年再重见天日搁博物馆,呈现颓败的屎褐,但要浅上一点儿,镀过一层尘世的白漆了——人活一遭难免要讲究伪善的基本法。它通常被叫做土地色,所指是母亲。我早前不明白为什么是脏话里的钉子户缔造了数不胜数的起源神话,后来顿悟:屎尿之道,人间真理。

    我采访造物主的那个下午,至少在最初(假定时间可分),他是屎褐的。

    实不相瞒,这次采访是大众狂欢落潮的落潮。从他从天而降并宣告他的身份算起,有几小时了吧,实打实的上千秒,主编始终在事后诸葛的高逼格与抢占先机的轰天炮之间来回横跳,最终按捺不住,催我师傅出马。师傅把差事指派给了我,其措辞之混乱让我以为手机那头是一条裤衩。当时我正在和女友进行严肃的分手谈判,来电帮我躲过了一杯鸡尾酒的突袭。我怀揣对天启的敬畏发起邀约,造物主正好有半日加半夜的空闲,而他刚好下榻在我头顶上的套房,现在过去还不够信号灯变一次脸的。

    我捧着血腥玛丽色(致我亲爱的前女友)的花束走进(酒店为造物主临时调用的)专用电梯,在金属盒子里整理头发与衣领,形式很罗曼蒂克。

    电梯门打开,我走出第一步,绊倒了。

    他就在我顶上。

    屎褐色。

    仿佛是勒死过殉难者的浴袍削薄了他枯瘦的腿,那两截骨头被节疤般苦难的膝盖接榫,拗成在我看来快能分骨的角度。造物主瘦得令人生厌,正常人是不会愿意见到一节节肋骨把呼吸活动勾勒清楚的,太扎眼了,以至于粉嫩得出奇的rutou拒绝了一切色情的能指,反而成了某种怪异的慰藉。

    我尴尬地支楞起来,脚边的意识投影仪消极怠工(我给绊的!我有罪!),占满一条走廊的套间洗去了金碧辉煌,荒白的赤裸里只漂着孤岛般的 King Size 水床。他屈膝盘坐,掌控了宇宙(当下,宇宙等于这场床)的绝对中心,然后宽宏大量地赐予我一个边角——我们的访谈这样开始:在床上,膝盖隔着一片玫瑰花的海洋。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明天是情人节(补充前缀,和我无关的)。

    ——

    “方便自我介绍一下吗?”

    “我是神,是鬼,是地狱,是天堂,是疯子和被消费狂。随你怎么叫我吧,在这个维度里,言语是没有意义的。”

    “那……您?我习惯用敬称……好的,您是怎么想起创造我们的世界的?”

    “不,不是‘你们’的世界。”

    “那……”

    “我的意思是,很多个。创世是我的职责,你们生存,我换取面包。一个人不能靠一条面包过活,哪怕他一天只吃一个原子。你们的一个是我的‘很多’里的‘一个’,仅此而已。我刚从一个世界来到你们这儿,很快就会去下一个。”

    “看来您是被问烦了。能提的问题就那么几个,陈腔滥调——”

    “开场白一贯陈腔滥调。”

    “那来点儿新料。可以说说您之前去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吗?”

    “是挺新鲜,你们没几个人关切这事儿……我想想怎么开始吧。”

    (2)

    “我之前去的世界和你们的完全不同,那里有六种性别可能,按照你们的观念解释,女人和女人能生孩子,男人和男人能生孩子,阳具和阴户一对一匹配绑定。那是一个建基于生殖系统的世界。”

    “恕我冒昧,我想您没准是指——”

    “不,别说那几个字。”

    “好吧。您知道我的想法,您知道我们每一个的,毕竟我们是如此受生。但我认为那么说更简略,也更接近本质。”

    “在你们的语义范畴内,是的。但我们仍然需要多次界定它。一个字眼、一条概念对应成千上万个谎言,明确一则定义,意味着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遮蔽次级分支下的差异性。除非是懒到想让生殖器决定屁股,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会采取这套比男、女更简单的规训装置的。”

    “您对它厌恶透了?我是说,听起来……那您为什么要创造它呢?”

    “它给我面——它是我的得意之作。那时我还年轻……满怀颠覆成规的野心。颠覆的前置作业是复原我想要颠覆的对象,正如推倒多米诺骨牌前先得把它们排成几圈。我把这套系统原封不动地拖进我的世界,重构它。”

    “……您是怎么做的呢?”

    “我创造了一个英雄;我赋予他良善的秉性、出众的天资、凄惨的身世、传奇的履历和一颗狼牙般不驯的心。最重要的是性,性张力,任何人看到那张脸都会想到床和张开的大腿,就像喝了迷情药的苍蝇陷入泥淖,而TA卑微的出身则模糊了这种魅力的潜在威胁。我们的英雄是动人心弦的贝雅特丽齐,但愿TA永葆与她相媲美的坚贞。”

    “容我冒昧打断您,请问您的TA是……唔,哪个偏旁?您看,我得拿笔记下来,方便事后撰写稿件。”

    “当然是食物链的底端,最没有个性的那一环,就用亻字旁好了——你的字很漂亮,能看看吗?”

    “谢谢,但有几行写得可太糟了。如果您不介意,还是结束后给您过目吧,我得誊抄一遍。”

    “那我们慢点儿聊。刚才说到……对,英雄的性别,事实上这无关紧要,你们说‘上帝造人’总是比‘上帝创造男人女人’顺口得多。”

    “是这样不错。那我这么写——‘您创造了他’。”

    “我创造了他。规定特征,这是第一步,接着我对他的意识进行编码,安排他先验地感知到体制内的诸种不公——彼此怨恨的伴侣被下半身拴在贞cao带上,有一群人被禁止穿除了开裆裤和裙子的任何下装,没有一个结婚日不是成年日的‘新娘’,诸如此类。冥冥之中,他意识到他对这不公的一切负有责任。‘改变它,我就是为此而生的’,我授意他对自己说这些话。他像巴甫洛夫的狗那样称心地步入正轨,即将名垂青史:他走在前往幼托所的路上,帝国荣耀的乐章冉冉奏响,他像癫痫发作那样陷入迷狂,清醒时热泪盈眶,这就是他最初的启蒙。国歌的第一句是这样的——战斗、战斗,我挚爱的同胞,为明日的平等献上我们忠诚灵魂。接着他在幼托所的门前看到一条标语,‘第一起跑线:人人平等,圆地基、双拱桥与三角塔共筑家园’。平等、平等,这曼妙的旋律重组着他的细胞、思维、对时间与历史的体认,它是他前俄狄甫斯期的自体。他相应上世纪伟人的召唤,强身健体如刻刻呼吸,日均运动量超过历史上实存的和人类所能想象的最优秀的运动员;继而他惊奇地发现,理论上存在的生理限制于他形同无物,他可以比理论上的强者更出色,并且毫不费力。先天的、自发的要素既已齐备,他只欠缺外在的机候。”

    “我相信您在开初就规划好了一切。”

    “当我还沉迷于这件作品时,是的。你知道,无知己不英雄,无机候不英雄。我们的英雄当时还埋没在城市最光鲜的贫民窟里,锻砺身骨的初衷之一是免于被地头鬼卖个好价钱。他用灰泥把牛奶白的脸扑得像个在坟场打滚的人,终日拖着攒满尘垢的破袍,掩盖那种通常被人以为具有催情效果的香气。”

    “信息素吗?谁和我说过一嘴……”

    “我现在不愿意这么命名了。继续吧。刚开始,他是很落魄的,空有才具,却无践行理想的场域,但他早已被许诺一架天梯。有一天,也许是他性成熟的第一天,也许是约定俗成的成年日,他在垃圾场遇到了一个更落魄但远比他高贵的人。伟大的使命让他们彼此吸引,虽然开始他还推三阻四的,不过你也知道,这种境况下的推三阻四总是半推半就和欲就还推的修辞术,至少有一方如此坚信,因为他们被如此教育。于是垃圾场飘起了高粱酒般销魂的腥气与涩味,事后有人说,那天夜里青蛙像发了情一样鼓噪,猫叫就像鬼婴那样无孔不入。我们的英雄像锻矢般散了一地,张腿迎受鞭笞派信徒的鞭捶,但鼠疫的毒素却依旧入主rou身。他被插入和被高潮了——被他所欲颠覆的,他插入和高潮了,在某种话语的cao纵下,强暴可以妙如和jian,主动被动可以不分你我。机候就像和jian那样酣畅而又平滑地xiele他满手,他在另一个人的不应期中无师自通地开发了非凡的技巧,凭永恒的标记谋取晋阶。而他的知己、插入者、陷入不应期的暂时的鬼婴,一个异端、理想家、生错了时代的未来的选帝侯,宛如回到胚胎期签署了他一生最得意的契约——‘我们要改变这一切,我们为人人平等的伟大事业而生、而死、而野合,我们不需要正统的、法定的、媚俗的婚仪,它反叛了我们的反叛,颠覆了我们的颠覆。我们要归于自然,因为不平等是人为的’,他说,他说,他们说。在这里,言说构成了牢不可破的同谋关系,当然,它是神圣的——为了至高无上的平等。”

    “听上去是一段互相成就的佳话,或一个始乱终弃的开场。他怎么晋阶的?”

    “我正想说这个。粉碎规则的前提是融入规则,也就是说,英雄得按rou食者的那套规矩和一副或更多副满贯,以获取发声的权力。他的同谋者恰好在军部挂职,他隐瞒性征进入部队,在几次与异邦人的交战中表现得出类拔萃。他是身先士卒的典范,他最令人惊叹的壮举是乔装成公认最柔弱的那一类物种,只身刺杀敌方统帅,就像犹滴刺杀荷罗孚尼。不畏死的人荣耀加身,他迅速晋升为最受民众爱戴的将才,在他的指挥下,邦国无往不克;而他的同谋者、标记人、生产阳性乳汁浇灌他的园丁、把皇室礼服穿得像襁褓、套子和裹尸布的猪猡,精力充沛、勇武而果敢,倚仗英雄谋夺了荣誉的权杖,构画了邦国全新的版图,将被后世称为‘永动机’沃菲尔德(Warfield)——与一位改写了王朝史的女士有关。这位女士在另一个世界盗走了一顶皇冠,与我所创造的这一个世界全无直接干系,但深具启发性。他们结合的第七年,最后的选帝侯向我们无性的英雄请求赦罪,他吻了他,当众地。双王时代被推出了不公的zigong。”

    “双王统治?”

    “他的同谋者如此恳请,因为民众和军队如此期望。民众翘首渴盼一场供人耽盘歆yin的盛典,于是当权者决定建造一座平等的祭坛。圆形大理石在中央广场、那倒塌的神像的残骸之上拔地而起,在它下方深埋着倒三角塔、那刻勒先烈功绩的‘高离’纪念碑——‘我们要记念、要忘却卑鄙的奠基人、蒙冤的先觉者;我们歌颂,为了忘却的记念,我们记念,为了永远的忘却;灰阑、灰阑,众生万物,无一不在灰阑之中。’他们这样说。双拱桥立起了,横跨从祭坛导向皇宫的河流,拱门能容纳几个拉伯雷的巨人,仿佛地母忘形的rufang。这样,曩昔沉默的圆地基浮出历史地表,曾经庸常的双拱桥拱卫地堡,往日傲岸的三角塔沉潜地窖,不可否认,这是一个相当和谐的结构。”

    “抱歉?我想还可以有另一番阐释,现在的三角碑成了地基,今日的圆祭台失去防护,当下的拱桥还是老样子的,而理念上的三角结构依旧完美而匀称。”

    “那么,阐释将陷入循环的深渊,而谈话将漫长无尽。让我们回到流动的时间中去吧——无论如何,历史走到了拐点。在崭新的基石上,新王卸除了伪装,公布了他得天独厚的性征和一个阶层的神话。第二天,变革雷霆万钧地囊吞了每个边角,包括但不限于立法、行政、司法、民权等范畴。帝国瓦解了,虽然‘双王’屹立不倒;接下来的四天,零岁又一天的国会通过了上千份提案。最受争议的是教育政策,他们取缔了专业化的幼托所与分科学校,重新规划了必修学科;任一公民,只要不是天生重度残障,每日可用于健体的时间当在一小时以上;最受民众欢迎的是新型性激素疫苗,消除了生理性忠贞的疾病,他们可以和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zuoai,我说zuoai,而不是交配,第三天的教堂里就挤满了力比多和喷香的rou块,它们无拘无束,就像人一样;随着工会组织的林立与社会福利体系的完善,那一最柔弱的类别忽然在各行各业变得炙手可热,尽管他们的上级这么挑拣有献媚之嫌,但主要是因为他们性格温顺、任劳任怨,像记帐这样的琐细活计他们是从不出错的,这可比缝纫与恪守礼仪容易多了,唯一的麻烦是得给他们提供不同度数的镜片,而这是律法规定的。总之,这一群体——或者用更宏大的词语来说——‘人’被重新发现了,那些压抑的生产力就好比原子能,疯狂地推动着缓慢的历史进程,而此前的年代、那从英雄出生到英雄踏在‘平等祭坛’宣誓之前的时段,都只能算作一天而已。第一天,我们的英雄被授予了‘第二造物’这一光辉的头衔,我觉得这是好的;第六天,我离开了。我从不在任一个世界呆满七天。第七天,作者已死,而我度假。”

    “第七天是不该做什么工作,或者说,该随心所欲做点儿什么。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

    “你是好奇‘他’?”

    “是TA们,不规定偏旁。其实还能划分得更细致,比如染色体性别、心理性别、社会性别,还有国族啦,阶级啦,区域啦……那太复杂了。如果是‘亻’被发现,简单点儿未尝不可。虽然制度还有待修正,但我认为‘平等’是好的,既然意指向善,那个世界会越来越美好吧?”

    “如果我能说谎,我会这么回答:也许会的。但那时我还没有系统修习地过政治学,制度设计难免粗糙。事实上,我把它回收了。”

    “回收?”

    “终止、销毁,更准确地说,清除配件。那个框架很受欢迎,但我决不创造两个同一类型的世界。”

    “……为什么?”

    “这与我在那里的第七天有关。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就继续说了。”

    “我的荣幸。”

    (3)

    “我在那里度过的第七天,准确说是一个小时,距我离开那里恰好是一个世纪。”

    “变化不小吧?”

    “一只蚂蚁那么大。我仔细计划过每个假期,那天是最方便全景性地看到改变的日子了——是‘永动机’沃菲尔德宣告性解放的一百周年纪念日,他们管这叫‘解放日’。”

    “等等,沃菲尔德?那名英雄呢?”

    “就是他,伟大的沃菲尔德。‘英雄’、‘叛徒’是一个谁都可以套的名字。他是没有个性的。不幸的是一百里有两个五十,九十九年又三百五十八天之前没有秘密。”

    “……还是照您的思路说下去吧,我得再想想。”

    “那一个小时里,我先参观了解放博物馆,那地方很大,那件展品也很大。我说那件的意思是,通常情况下,观展人不会注意到有两件展品。一件是戏仿的金字塔,一件挤满了蝇头字团进一个小玻璃匣,旁边不情不愿地守着一个沾灰的放大镜。如果放大镜能说话,会告诉我,它早就不耐烦了,但它必须忠于职守,因为它身上数不清的灰有些是近百年的古董。它的一百年对我毫无意义,我擦了灰,那些字现在勉强可以被辨认了。它们和百年前英雄的就职演说基本一致,只是加了行字——这是一段无名者的悼词:他的无上成就在于,拿亿万人来做他浪漫理想的rou票,却不勒索一物,因已无物可供勒索。”

    “这么说,博物馆落成时,他就死了,那个‘他’,什么时候的事?”

    “在TA们的第七天,他作为国家精神的象征坐上飞机,住在了天上。我走访了博物馆周边老街的老人,他们还留有前代人的影集。所有记录者都在那一天拍摄了类似的照片:上空抛出了一朵硕大艳丽的烟火,很像雷暴前离子球聚集的神奇景观,又如同野村水母从海里扑上云幕再被搅成蛋花,烙红的天将它烫得烂熟,还有那刺啦、刺啦尖叫着的烧rou焦香,撺掇胃囊跳起踢踏舞。原始的生命力于斯激扬四射,孢子般投向新生的莽原,那种境况下,你无法忍受任何文明的束缚,转眼间就没有一个穿衣服的人了。‘看这里。’照片的主人说。他指点一片rou林中的一个小黑点,那是条被人骑着的杜宾犬。我惊奇地勘破了那未曾载于文献的史前驯养技巧,杜宾犬头上缠着被揣飞的裤脚,人牙和犬齿亲吻,那是最合乎法则的交换与让渡。溯游的时间与溯洄的时间邂逅了,局部世界被裹成茧子,在那里,rou体的时间向前飞奔,认知的时间坏死,所以一百年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他们从时间那里解放了。但烟火的来由仍然有待查明,当日沃菲尔德的情报机构带回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早在统一战争前期,那位指挥官就已和别国勾串到一处,既然站在他背后的是一个国家,他的战功自然是称不上神迹的。谁都不想说他提走那批弹药准备派上什么用场,谁都知道他在天上完了,血rou、激素和他们不敢承认的魔力作出了终极贡献,给他为之浴血的‘平等’烹了一顿圣餐。忽略那些痕量的伤亡,大部分人都乐在其中。沃菲尔德说,那就够了,而他的王妃流下了深情的泪水——”

    “什么?王妃?”

    “他在那天晚上新纳的,给他们的孩子提供营养,飞机爆炸的后一小时,他们在没来得及焚毁的王座上性交。不过,这是天上的人应允的,他希望后代能对不同的人怀有等质的体谅。”

    “您之前没说他们有个孩子!”

    “之前TA不重要。接受六种性别的存在和接受男性生子不是一回事,在这点上,企图消除任何人的偏见都是妄想,除非证明他是从男人的zigong出生的。”

    “没什么偏不偏见的,只是……一个孩子没了母——血亲,TA的父——另一个血亲赶着投胎般地找了个继母,在恋人去世的当天和她上床……我有些……”

    “难以忍受?”

    “……我生下来就没了母亲。”

    “我知道……我知道。”

    “不——不说这个了。那孩子呢?过得好吗?”

    “他们敬他如神,为他献上最柔滑的织物和华美的衣袍,要他那羊奶色的胴体与布料严丝合缝,由此延长拆卸包装所带来的愉悦;他们一寸寸地丈量他的曲线时就像是在碾压安娜普尔娜的新雪。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他就像是那道冻结时光的魔咒的源头,身体的龄齿永远为古希腊导师们所钟情。他只活在性成熟的前夕,既让他们感到安全,又诱惑他们忏悔。幸而他的血亲的燔祭打破了禁忌,他们得以分享他,如分食面饼与酒。为了保持rou身的神性,平日里,他足不出户,留在宫殿中为帝国祈福。据侍奉他的人说,半夜三更还能听到雄蛙重唱般的、类似祷词的声响。‘但是,’这名侍官接着补充说,‘谁知道真相是什么呢?’没人再见过这位可敬的泄密者。”

    “您与那个孩子碰面了吗?”

    “我在解放广场,也就是当初的圆形大理石祭坛见到了他。只有在解放纪念日,他才离开宫殿,担任庆典的司仪,毫无疑问地,这正是我在那里的第七日。我走出空旷的展馆,广场上立着一座座蚁山,它们的阴影一直拖到我的脚尖,摇晃的边界像热风掀起阵阵麦浪。举国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争前恐后地挤上圆祭坛,就像一粒粒填塞破碗的米,我们正在谈论的人修补了缺损的碗底,承接了这顿一年一度的美餐。事实上,用‘碰面’来形容并不确切,他是如此乱忙,以至于无暇向我投来目光。”

    “主持庆典恐怕不轻松吧。总是有些繁缛的条条框框,教人必须那样做、不准这样做,何况他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继承人呢。”

    “的确。不过更多时候,他乐在其中,毕竟没有这些规矩,他不能是他所应是的,而我们也就无法定义他是什么了。还是让我们回到纪念日的庆典吧。一如为他量体裁衣时那样一丝不苟,人们慎重地还原了他的本性,即我们每个人出生时不加修饰的天性,它往往被概括为一种柔嫩的、手无寸铁的良善。他温顺地仰躺在圆形大理石的外围,像一瓶被人精心摔碎的、以人体油脂提炼的香水。国王最先登临圣坛,他被他的孩子净化为一个男人,他使他的孩子丰遂为一个女人和男人,他们像彼此的楔子那样翻滚到大理石中央,这时,群众的狂欢才真正开始了。他们欢呼着拥簇到圣子身旁,像耕土般拨弄他的四肢,在土里深深埋入他们自己。而那些可怜的落后者们悻悻地脱去衣服,争抢着圣子衣袍的碎片,用芬馥的体味涂抹和洁净自己的rou身。圣子羞涩的眼起初低垂,但不久就和他的双腿一样大开了,或是像花瓣那样翻飞着,而他的身体源源不绝地产出——”

    “不——”

    “产出圣水!当然!他们在那条神圣的通道洒满了种子,cao熟了这具尚未成熟的身体,而他美极了……没有人能穷尽对他的赞美——他不分性别、阶级、长幼地尊重着所有人的性欲!他使它们拥有被平等地、充分地表达的权利!他当然美极了!圣子仰起天真的头颅,眼神是一种快要淌出来的、醺然的柔媚。他脚链上的铃铛滚过捏得青紫的腿弯,又被推入更深的地方,不时被顶弄得发出一串媚笑般的蛙歌来。那洁白无瑕的肢体陈列在同样无瑕的大理石上,晕开晚霞的色泽,而下部的那扇丰润的门扉是浸过酒的杨梅红,浓得流浆。人们忠于职守,齐心协力用舌头、yinjing、指甲和其他工具磨炼神圣的殿门,确保它们不会有闭合的时候。圣子时而被举起以瞻仰天空,时而被跪伏以膜拜地母,屈折的手指被送入窄门,来回往复地开拓一条明路,直至时机到来,信徒们得以在他的体内并肩驱驰。他们走进去,在那一刹那跳入了温泉,世间最柔软多情的织物捕获了、也解放了他们。他们游向温泉的源头,觅得它的枢纽,诚心诚意地倾身叩首;而在世俗的世界中,yinjing的前端富有技巧地挑逗着前列腺,沉醉于柔滑紧致的直肠内壁带来的情趣,后者被不断重塑成最理想、适宜于不同人的形状,伴随着诱人的波动、颤栗与黏腻的白浆,那是冻鹅肝配着顶级红酒在舌尖化开,是熟透的无花果果实从柔软的果皮里脱胎……一块在舀起时还在微微弹动的椰子冻,伴着热羊乳滑过喉咙——”

    “抱歉再次打断您……我想我有些……”

    “说吧。”

    “我有些……发、发热……我想……不,我是——是发热。”

    “那只是自然反应,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以禁忌称名。对我,你并无秘密可言。”

    “对……可是——”

    “没什么可耻的,人生来光着,什么不带来,什么不带走。”

    “……”

    “放松,对,打开它。”

    “……”

    “你缺乏技巧——我先把这一节说完。他秀美的手与地面分离,盛满了精巢,指甲的圆弧如奏乐般轻拨那些怒张的筋络,一弯弯rou粉色的月牙taonong着勃起的yinjing……和我的一样,有些发凉——对,就像淡白色的小玉片。接着,月牙的一头勾住了那道浅沟,像抽丝那样……轻轻地、轻轻地摩挲着,它把透明的丝抽出来,一缕一缕地……编织成一股一股的白线,就像是在……抠挖泉眼,把泉水掘出来。他焦躁的喉咙早已冒烟,于是他低了下头,像这样——”

    “……”

    “……”

    “不……”

    “……”

    “……”

    “——得到了奖赏。庆典结束了。是不是太快了?”

    “啊……”

    “我是不是说得太快了?”

    “不、不……很好、正合适,我从没这么快过……”

    “好极了。”

    “……我是说……您的语速适中……我记得很顺畅,好像不是我在写,是笔在写似的。”

    “……”

    “真、真的。我全记下来了。”

    “就我所知,干你们这行的都爱用语音备忘录?”

    “我是个异类,但文字和声音差太多了,声音使不同的离散个体建立关系,文字则有助于主体的确认与自省,拿热乎的例子来说,声音里的TA其实是不讲究性别的……扯远了,我看看……好像快到约定的时间了,大纲——”

    “扔掉你的大纲,问你想问的。我们还有时间,很多时间。”

    “那……好吧。我想问——”

    (4)

    “鉴于您允许我这么做,我就问了。是什么原因让您非销毁——回收它不可?至少……就我目前听到的来说,他们并非十恶不赦。事实上,您的故事并没有消除我的困惑,它并不包含一组因果关系。”

    “我们谈论的是故事,不是解释。但为什么一定要推断因果呢?有因必有果,理性时代要求我们如此思考,但正与线性思维仿佛,因果同样是人为建构的规训装置,它的产物包括但不限于造物主、文明人和替罪羊。没有因果,人无法被区别于其他生物。故事只是故事,生灭只是造物的随兴创作。”

    “但当您使用故事而不是事实来言说时,已经默认了因果律的成立。”

    “因为我们的对话是在这一基础上开始的:你需要原因,我建构它。我们建构它。”

    “……是的。”

    “那么,一个故事是不足以生产出某种解释的,至少需要三个。你赶时间吗?你的上级已经给你发了上千条讯息了。”

    “不赶。按社里预计的,采访理应在一分钟三十七秒二十六仄秒前结束,我现在应该马不停蹄地写起稿子,但我更喜欢和您慢慢聊一会儿天。”

    “我的荣幸。那么,三个?”

    “三个。”

    “那就让第一个故事这样收尾吧:我销毁了荒芜的展厅。时间魔咒失效了。他们所有人惊醒过来,震惊于对方和对方眼中的瘢痕和皱纹和手里的烂布;英雄宣扬平等的圣坛中散着一地白骨,骷髅像花瓶一样插着两根yinjing。国歌实现了最后一次祷告,‘平等、平等、平等’,他们面面相觑,直到第一个人发出一声粗哑的蛙叫,而天上绽开了一朵一百年前的礼炮。这一次没有盐柱,因为无人回顾。”

    “为什么?”

    “无论回头与否,他们都只会看到相同的事物,又何必让脖子增添无谓的负担呢?接下来是第二个,与我要重访的下一个世界有关,我将从我在那里的第七天说起。”

    “如果我没理解错,您接下来所说的一切,目前尚未发生。”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可被言说。不妨把全部世界都置于同一钟面上,它们分别对应于不同长度的时针的轨迹,较短的时针转过一格,较长的分针已跑完了一周,立足于钟面之外,你当然可以看到无数个速率不同但同时行进的圆周运动,而我是超越时间的。大多时候,未来与过去绝非天悬地隔。”

    “这对我来说还是有些费解……您先说下去吧。”

    “我在那个世界的第七天,也就是你们的明天,同样是一个值得被铭记的日期。我将在这一天参加一位皇后的葬礼,它注定被载于史记。我将看到一列手握统制的尖刀的人:男人们有的西装革履,有的白袷蓝衫,有的黼衣方领,都如女子缠足般紧束长发;女人们有的着晚礼服,有的布裙荆钗,有的翠袖罗裳,都如男子束发般锁入小鞋;老人如孩童般亦趋亦步,孩童如老人般行将就木。他们端凝庄肃,饥馁的嘴唇边偶尔漏泄舌头的锈红,黠诡的眼睛底时时出卖胃囊的鼓动,好像里面塞着一群跳胡旋舞的安禄山。队伍的前方立着一只半人高的木桶,木桶后竖着一具挂着rou的骨架,一群宦官用葵扇扑打豗喧的蝇虫。木桶两边的金吾都会细细检查所有人的刀,以防他们偷带卷刃的或是稍长、稍宽的刃器。金吾之后尚有两名皂衣,一名给队伍最前头的人加盖戳记,戳记是死去的皇后亲自设计的,据说加盖后再过百年仍能用神灯让它们浮现出来,另一名——当然,他负责打灯。”

    “神灯?应该是类似于紫外线灯那样的东西……用灯照人,为了防止有人重新排队?对了,他们排队做什么?”

    “为了完成这场葬礼。日中时分,葬礼开始。骨架前的都伯将运起法刀,片下骨架上的rou,每一片轻薄绝伦,以确保他总共能片出九千九百九十九片。他的大臂肌rou始终紧绷,饱满得就像将落的口涎。他间或削去一片rou,rou片顺势栽进木桶。人们依次上前拿刀搅旋、捣剉着那桶不断更新的rou糜。捣弄三次后,他们恋恋不舍地拔出刀,一丝不苟地添净rou末、鲜血和刃与柄间的接缝,一截截猩红的舌头和rou屑交缠,如同返回阔别已久的故乡。他们露出梦幻般的神色,再喜极而泣,同时凶恶又细致地嘬着唇纹里的血腥。就这样,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来,一个接一个地走开,骨架空了,木桶空了——但没有人离去。他们围绕木桶跪在地上,不停地抓挠喉咙,压着野兽般的呼噜呼噜的喘气声。不知道是第几任都伯取下空荡荡的骨架,用皇后发明的神刀把骨架挫成齑粉,不久之后,木桶里积起小丘般的粉末。王朝至尊从早前放的血里舀了一碗喝下,剩余的血和水混合着倒入木桶,骨与血被煮开了,每个人都分到了汤。最后一人把汤喝完时,他将带着迷醉的神情穿上子夜的寿衣,那也将是我回收整个世界的时刻。”

    “您说,他们是为了完成葬礼,难道……”

    “立国者葬于国人之腹,没有比这相称的葬礼了。”

    “他们吃了她!”

    “从世俗的意义上,是的。而他们相信,那是承继先知灵觉的仪式。如果我从之前的六天说起,你自然不会存疑,但那种讲法毫无新意,开场必须来点儿刺激。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无比漫长,兵交无休,休咎无常,中州板荡,民氓仓皇。它的第一天是这样开启的——一个来自此世未来的灵魂,占据了此世之初的rou身。”

    “我想,也许有个更简单的说法,她‘魂穿’了。”

    “对。这类人开初都撑起一张韬光养晦的皮面,最终都披露他们骨子里的自命不凡。我们的姑娘降临在南垂的一个小村庄,身体年龄刚刚达到成家的标准,还是颗山间的嫩笋。然而她把头巾扎上,cao练好一支杂牌军,挖沟设伏,打退了一群群贪婪的豺狼。她提前几百年研制了火药,倚仗识见与工巧,周旋于多方霸夫,打下了一块疆土。在北伐中途,她邂逅了前朝流落民间的王族,这第一日的终结。‘是以更张显令,秣马厉兵,称述振兴,以致天听;由是天下景从,征三日而社稷定,君绍皇统,后彰馨荣’——国史如此书写。第四日,皇后运用起惊人的智慧,她不必观测日晕就能预言晴雨,不必博贯载籍就有隽言妙语。如同倒水泥块,她将铁灰的工业时代焊入檀褐的土埂;她用让人不及看清颜色的信息时代洗刷亮得难以定义颜色的长庚,如同编织符瑞。第五日,学校、工厂、电子管和摩天大楼从地里种出来,葵扇、空调、筭盘、电脑、民主、占卜、巫术、病毒、振动棒、银托子、高跟鞋、缠足带、量子物理、各色宣言无处不在,比飓风跑得更快;皇后进化为母亲,这是第六日。”

    “这么说,她在这六天里做了不少事?我说六天的意思是,它不是我们传统上的一百四十四小时,它的每个瞬间由话语确立,因而可以被无限延展。但是,这可以被无限延展的六天无法跨越她的知识体系的限定,她提前了而不是超越她自身和她所认知的历史进程,我猜测,到了第七天,她就无法像之前那样施展神迹了。那将是失语的第七天。”

    “我们将要和已经见证第七天的变革。第七天的清晨,rou食者们将变回人类的皇后绑上木架,因他们最先察觉她回归凡胎的征兆。那时她还活着,他们希望趁她的神性还未湮灭时侵占神性的源头,也许是她秀美灵动的眼睛,也许是她言说未来的喉舌,也许是她不知如何跳动、呈现何种色相的心脏,也许是某一枚黑痣,也许是一小粒rou末。他们这么相信,天下人也都这么相信。君主和牙牙学语的副君各自分得了她的一颗眼球和一半的喉舌,但前者不愧是前朝的余人,贪婪和谨慎是他的骨髓。在余人翘首企盼rou食者能分他们一口rou汤时,他命人把皇后活生生地投入金鼎蒸煮至日中之前,直到她鲜嫩的rou体在血汤中泛出熟食的死白,他连汤带rou合骨吞入腹中。接着,他声称这些庖丁们冒犯了病重的皇后,他们遭受了极刑。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他用一具与皇后相仿的女尸来移花接木了,事实上,他在第四日掌握克隆技术后就策划了这一切。”

    “……那这场葬礼,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

    “不,当然不。愚民是不能成为先知的,哪怕他们是多么期盼从那桶rou糜里榨出预言和天赋和尚未出生的智慧。但是,他们将拥有一位占有智慧之躯的君主和成为先知的梦想。没有人希望看到创世神以凡人之姿陨落。而君主是如此珍爱他忌惮的女人,以至于他不惜牺牲了腹腔作她的坟场。无论是历史还是文学史,都从未记录过这样伟大、可歌可泣的爱情。从被埋葬的对象来说,没有什么比这场葬礼更为丰赡了。此外,他们也获取了超越皇后认知的灼见,当文明发展到不得不以自我解构来更新自身时,它往往会诉诸蛮荒的天性——性、暴力与食欲。”

    “那您将如何结束这个世界?”

    “我用不着结束它。”

    “您的意思是……”

    “他们结束他们自己。这不难理解:当所有人都拥有一只进入胃囊才能被打开的蚌,而他们又发现自己的蚌里没有珍珠时,他们会想尽办法把其他蚌一个个收集起来的。况且,神仙rou不失为龙肝凤髓:顺滑腥膻的酱汁、弹、软、柔韧的rou块、鲜香的髓和或脆生或酥软的骨!他们享用了一顿多可口的美餐——”

    “说到美餐,我们好像聊到了饭点?我对时间一向没什么概念。”

    “是的。放下笔吧,你需要来点儿什么。这里的鱼子酱相当不错,伊比利亚火腿也十分鲜美。”

    “就来点儿您推荐的吧,希望我的钱包负荷得起。”

    “晚餐是免费的,不必担心。不过……我以为你会说,‘我的食欲负荷得起’,毕竟这两个故事不怎么怡人。”

    “故事是故事,生活是生活——唔,他们上餐还真快……还都是我爱吃的!哇!”

    “那就好好享受。第三个故事在晚饭后。”

    (5)

    “这是最后一个故事了。”

    “是的。这是我创造的世界里……最有趣的一个。”

    “它很特别?”

    “对。在前两个故事中,时间停滞了,或者说是发生了某种扭曲。时间之河钝化为沙砾与泥浆的海洋,世界获生后的六日的生机囚禁于其中,奠定了赤潮的温床。制度的激变与思想的固守扞格不入,而人不能存活于夹缝与虚空。但在我们进入的这个世界内,时间俨如联结珠穆朗玛峰顶与马里亚纳海沟底的洪流。假如利用先前那个钟面的比喻,它就是那根疯狂的超出边缘的指针,高速划出无数个圆形,这些圆组成了一个球体。”

    “等等……我想我需要消化一下……”

    “你不必去消化它,只需要明白,当某一事物——无论是抽象的还是实在的——打破了某一方面的极限,它会自发地寻觅一个全新的维度来安身立命,但那里没有规则,无序者终将消陨于无形,人们则不必去面对意义消解后的危倾。简而言之,这个世界的时间好比是球体的,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在为时间而不是自身存活,但他们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们每次呼吸、每次调整信号灯变灯的频率、每次生成一份稿件、每次用力咀嚼牛筋都在为时间加速,而他们的回报是更高的效率、对时间的更敏锐的感知力以及永恒的焦虑。他们不会为错失的友情感到悲伤,不会迷失于亲人的死亡,除却焦虑,他们的内心将是完美的积极色调……不,正因为焦虑,他们的其他感情才能够被定义为积极。”

    “但这没什么意思吧?如果时间是高速运行的,喜悦、感动与成就感也都是稍纵即逝的,他们甚至没空捕捉它……”

    “然后变成一群无暇思考的草履虫。比方说,就没人想过为什么这里的道路永远只能组成一个又一个十字,连弯角都没有。”

    “呃,我好像……不,我想是我猜错了。还是接着您的话来说,没有弯角,无论是道路规划还是平移运动都更方便了?”

    “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们的潜意识拒斥圆形,圆——或者说时针的运行轨迹——间接地揭露了这个世界的本性。所以这个世界的钟都是方形的,指针也只能作水平和垂直运动;为了追赶每个仄秒,他们不仅改造了语音备忘录,使记录下的文字能直接公布于众,还发明了联通思维与生理机制的意识投影仪。这玩意儿相当、相当奇妙……只要打开它,那么,任何一个人进入一间毛胚房时都能看到他最钟爱的设计与布局,从玄关、家具到小摆件都面面俱到。他坐上光秃秃的床板,感觉却像是压上了一张King Size的水床。但这只是第一步。由于投影仪有如此妙用,他们设法藏起了累赘的rou体,让意识代替躯干行动。进入投影的世界之后,他们还可以用意识创造美食、汲取养料,这么做的好处是,当和前任女友或男友争吵时,他们泼来的鸡尾酒就不会弄脏你的衬衫……终有那么一天,他们会厌憎对话、遗忘言语,他们的思维能力还不如一条裤衩,至少它有三到四个洞,而必然有两条分支。久而久之,这个世界就会是另一个马孔多,但他们没空制作标签。”

    话到此处,他冲着我挥手,我眼前飞过一条冻豆腐般的胳膊;一片血腥玛丽色花瓣掉在水床的中心,我才发现他一直捧着我的花;床板是屎褐的,墙壁是屎褐的,他的微笑也是。

    “也就是说……这个故事,”我说,“是没有时间的。和前两个世界不同的是,这里没有自觉的英雄,也就无所谓开始。”

    “自觉的英雄。”他懒洋洋地说,“我创造过太多次了。让我们回顾一下——第一个世界,核心词是‘平等’,但引领这场变革的英雄标志着不平等,天赋、称名、标记……他能突破他的局限,但他无法突破他们的局限,一旦他死去,特殊个人发起的变革注定是一场败局。第二个核心词是‘预知’,英雄固然可以用器物、学说等等剪去漫长的历史进程,但问题是,被改变的过去消解了未来的合法性,就像在牛的胃里塞进原油,它反刍得再快也无法将它们吸收。缩减历史的奖赏是萎缩的思想和创造力,哪怕这个朝代已有了多如繁星的天才——他们的知识结构也无法吸纳他们所擅长的那套东西。变革的第二天,自觉的英雄作为祭品凯旋而还。在这个有趣的世界里,我没有创造英雄。谁会相信一个外星人能让地球变得更好呢?但世界总是要开始的。”

    “所以……”

    “我没有创造英雄。”他看着我,“但是,在这个时间脱了轨发了狂的世界,必须有一个人,他使用着老旧的手机、笔记本,写出带有很多曲线的字符;他会在约会前挑选花束,并以实在的躯体活动,能够踹翻一台意识投影仪;他不会次次把时间精确到仄秒,而是享受鱼子酱和火腿带来的愉悦;他没有父母;最重要的是,他肯听一个被消费狂讲述三个故事。英雄?不。异质,才是造物所必须的元素——也是回收世界的理据。”

    火腿和鱼子酱在我的胃里翻搅,像两块打架的石磨。我拿起笔,折成了两截;然后我把笔记本和笔给他,他拿走的是我的手。

    “这是第几天?”

    “某种意义上说,是第一天。”

    他的皮肤宛如腔肠,像是脱了我的皮反穿在身上,于是皮肤与皮肤之间天然地就有着无数个触点,而我于他(如他所言)全无秘密可言。这种接触不像羊水般给人以安全感,但也没有被人窥探秘密时的刺痒,原因无比简单——血脉的共振使他的想法插进我的颅骨,而最根本的原因是不需要原因。

    “从另一个意义上说——”

    “是第七天,因为……”

    “……时间。它脱离了轨道——”

    “就需要用另一套准则……”

    “约束、定义或销毁它。”

    “是的。”

    他显然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

    我们膝盖对膝盖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

    我渴望床具有着水床的柔软和带有性意味的安抚,于是它成了水床,成了羊水;我渴望时间的流动与脱轨,护翼它偷渡到第七天之后,而不是束缚于一道沉睡魔咒;我渴望他屎褐的皮肤焕然为殿堂的纯白,就如黄金雨最终的归向——然而我是他的草稿,一个不安分地跃动在字符间的光标,等待着删除、编辑与被删除、被编辑。祂或者祂们管这叫宿命,只是工具从纺织机变成了笔。

    夜色果冻般丰盈又单薄地沉下了……现在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今天是第几天?时间是什么形状又如何运转……这些都不再重要。我在一个飞转的眼球中,或许在眼球形成的视线的罟网里。笔、水床、花束、纸张、我尚未出生的父亲母亲和他枯瘦的膝盖与手臂,如柯柯什卡的手笔,在投影仪无法进入的空间中尽情熔炼。阿里阿德涅的线重塑或者说还原了TA的形象,在该是人类眼睛的位置,我看到一对捕鼠夹,它那上过油的弹簧优雅地闪着幽光,而TA——我的父母、我的造物主、我的笔记和断头台、我的女人和男人和无法被定义性别者、我的无法否认和遗弃的言语之源——这些踏板上的诱饵和夜色一起沉入了没有底部的眼睛,那是异质的巢居和诞生处。TA以言语布置陷阱,我被捕鼠器夹死。

    我知道他在等我问最后一个问题,这也是他所知道的;他正用我的笔涂去他对某个世界的构想,像在张开一双肥美的腿。

    “那么——”

    “那么。”

    他微笑,我微笑,因他微笑。

    我们的膝盖碰到了一起。

    我们的嘴唇碰到了一起。

    我们碰到了一起。

    我把我的笔放回我的诞生地。

    我的笔将TA重新粉饰——屎褐被涂成生rou的嫩红、祭坛的乳白,这些地方被削减的浓度又在嘴唇、rutou和直肠得到了丰厚的补偿。TA是那个在祭坛上的无辜器官,而我走过祭坛,啃咬TA的骨架,喝下以血、rou、骨头熬煮的浓汤。

    TA转动笔尖书写我不合法的、被遗弃的过去与未来。

    我转动着笔尖在TA体内画出我的zigong。

    我将在此出生、学语、被言说和遗弃。

    这是第七天。

    (6)

    造物主来到祂的世界,和我孕育我的zigong。

    这是第七天。

    (7)

    作者已死。

    而我降生。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