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敢在本君手上撒尿!
梭形的巨大飞舟快速平稳地穿行在云间。凌佑的舱室内,江兰捧着一本丹药方面的书给歪在床上的凌佑念,江芷在一边不时服侍他喝一口药茶,凤华坐在对面茶几旁的高背椅上闭目养神。 他发现有外人在的时候,自己不会生出乱七八糟的念想,大概是要脸的缘故。趁这个难得的机会,他终于卸下心力,小寐了一会儿。 睡梦中,他恍惚像是回到了收养凌佑前后的那段日子。 那个时候勤和轩还只有尧沛君和孟伯,面积也没现在一半大,每天都是寂然无声的,一点人气儿都没有。 去大荒洲围剿魔教的师兄弟和师侄们惨胜而归,凤华于情于理都要去看望一下,便来到了紫微大殿。透过晃动的人群缝隙,看到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孤零零立在最中央,低垂着头看不清样貌,乌发披散着长及膝弯,将她的身材衬得更加纤瘦。 凤华心知她应该便是魔教教主的小妾,并没有在意,径直往自己的座位走。绕过半圈时,眼角余光瞥见那女人的肚子是高高隆起的,在她细长的身子上显得格外突兀,而她一直垂着头,原来是在盯着自己双手捧起的腹部。 凤华愣了一下,忽然记起自己九岁去老君山学艺之前,家中有位姨娘便是身怀六甲。记忆中那位姨娘也是瘦瘦小小的,肚子却很臃肿,所以她总是两只手捧着,迈过门槛的时候总要小心翼翼望着肚子。 刹那间,回忆的机关便因为这相似的剪影而打开。 那时候凤华正在天真烂漫的年纪,听父亲说姨娘肚子里怀的是他弟弟、以后要好好爱护弟弟,就开始幻想自己要如何当个哥哥——是威严的好呢,还是和蔼的好呢?如果弟弟像自己一样调皮捣蛋,要不要揍他一顿?如果弟弟被罚跪祠堂,要不要偷偷给他送吃的? 即将有个弟弟要来到人世成了小小少年最在意的事,他甚至开始将自己心爱的玩具零食分类,预备等弟弟出世后分给他。可惜没过多久他被送到太清宗学艺,没赶上姨娘分娩,更没有见过自己的弟弟。 再往后就是他突然被师尊叫过去,告知全家被魔教杀害的噩耗。当时孟贞是师尊指给他的贴身仆役,再加上一个师兄,两人带他下山收殓族人骸骨、料理后事。 曾经暄赫热闹的府邸被一把大火烧成了焦灰,曾经鲜活的生命变成了漆黑扭曲的残骨。凤华甚至没找到尚在襁褓中的弟弟的遗骨,听师兄说魔教有拿婴孩进补的恶习,想必是…… 世人都以为他的银发是天生的,其实他以前只是个有着一头黑发的普通孩童。只不过从亲手将父母族人的尸骨一根根放入棺材的那一刻起,他便再没有资格继续做无忧无虑的孩童。 太清宗的修行宗旨是逍遥无为、清静自在,凤华一味苦修、强行进阶,与师门心法抵触,有过多次走火入魔的惊险,头发便是在那样一次又一次痛苦挣扎中慢慢变白的。 后来他从不提这些经历,人们也无从得知,便认为他之所以能成为古今第一年轻的元婴修士,皆是因为天赋异禀与众不同——那头天生的银发便是最好的证明。 周围人嗡嗡议论的声音将凤华的思绪拉回大殿,因想起最糟糕的过往,他的表情比平时更冷峻,似乎周遭的每个人都欠了他几百灵石,以至于没人敢拉他一起商量如何处置那魔教小妾。 凤华露了个面就草草回了勤和轩,直到听说那魔教小妾因为早产死掉了,刚出生的婴儿也将死不死。在对婴儿的模样强烈好奇的促使下,凤华特意去了紫微宫后面安置他的小院子瞧了瞧。 这一瞧凤华不由得吃了一惊,连退了好几步——巴掌大小,浑身通红,皮肤皱得像只瘪了的皮囊,就算是昆仑山上最丑的小猴子都比他漂亮! 年画上的婴儿不都是白白胖胖的吗?怎么会是这样的情形?难道我弟弟也是这个样子?不,绝不可能!本君的弟弟绝不可能这么丑!那孩子一定是因为父亲炼了邪功才天生丑陋的! 凤华定了定心神,这才发现那孩子果然离死不远了,哭的力气都没有,裹在布里一动不动,只张着嘴倒出气。 掌门和几个师兄在全力施救,七师姐李璇玑挤到他身边,叹了口气道:“唉,真是个可怜的小东西!就不该出生在世上,这样死了也好,省得一辈子受苦。” 凤华瞥了她一眼,心想那魔子可怜,你那位被魔头杀死的嫡亲大师兄就不可怜? 不管怎么说,凤华平生最恨魔教之人,要不是因为从未见过自己的弟弟,他才不会费这个事来看这魔教余孽。那孩子是死是活与他何干?他默默立了片刻,便抽身离开了。 后来听说那孩子竟然活了下来,凤华又有了新的好奇:他那么小,那么弱,眼睛都睁不开,活像只被扔进水里的幼鼠崽子,是怎么活下来的? 有天半夜风轻云淡,月明星稀,凤华打坐完毕无事可干,想起那生命力顽强的早产儿,便踏着月色去了紫微峰。 刚靠近小院子,就听到微弱的哇哇声,凤华快步进了屋,发现两个奶娘横在床上呼呼大睡,那孩子躺在旁边的摇篮里挣动着胳膊腿干嚎。 凤华皱着眉探身过去看了眼——还是丑,皮肤青白,一双鱼泡眼,连根眉毛都没有,塌塌的蒜头鼻,咧嘴大哭的时候喉咙直接朝天敞着,而且还没有眼泪。 凤华看看奶娘,再看看这丑孩子,心想幸亏她们让他睡了摇篮,否则这两个女人一个魁梧一个圆胖,翻个身就能将那小东西压扁。 小东西嚎个没完,奶娘又睡得死沉,凤华不喜欢同人说话,不想叫醒奶娘和她们说废话,就自己挪过去,伸出两只手的食指戳了戳小孩的肚皮,企图让他冷静下来不要再吵。 夏天穿得单薄,凤华感觉到指尖之下是不可思议的柔软,似乎再稍微加点力气,就能将那小东西的肚皮戳破。他不禁改戳为揉,轻之又轻地在小孩腹部打转。 那小孩被这温柔的抚触吸引了注意力,撑开鱼泡眼朝凤华的方向寻找,不过只停了几息,又挤起眼继续嚎起来。 凤华不悦地想,这小孩太不乖了,本君都亲自哄你了,竟然还没完没了?魔子就是魔子,一点规矩都不懂,若是本君的弟弟,定不会这样无理取闹! 凤华欲拂袖而去,脚却扎在地上没动。过了片刻,他想起一些偶尔听到的带孩子的策略,觉得应该检查一下小东西是不是拉屎了。 俯下身慢慢解开小婴儿的襁褓,凤华看到他比豆芽根部的尖尖还小的鸡鸡,忍不住拿指腹拨了一下,嘲讽道:“这么小还敢在本君面前呜呜喳喳。” 小宝宝大概是被刺激了一下,立刻呲呲拉拉从鸡鸡里滋出一道温热的尿液,尽数喷洒在凤华还没来得及抽回的手上。 “放肆!”凤华惊悚地往后一跳,手忙脚乱地用净身咒清理,而后冲回来用指尖轻轻捏起孩子脸上的薄rou,“敢在本君手上撒尿!你胆子不小啊!信不信本君一手指头戳死你?” 小家伙懵然不知,螃蟹一样挥舞着小手,捉住横在鼻子前的一根手指塞进自己嘴里,叽咕叽咕地用力吮吸起来。 “……”凤华被吮得指尖发痒,又嫌口水黏糊糊的恶心,直想立刻夺回自己的手指,但看那小东西吃得一派满足,好像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一时间竟有点怪异的成就感。 忽地,他察觉到奶娘气息波动,像是要醒来了,只好忍痛拔出手指,悄无声息地潜了出去。 从此之后,他常常遣孟贞去紫微峰看望小东西,听孟贞说那小孩生得稀奇,不会流眼泪,拉了饿了只会哇哇叫,而且很好养,吃饱就睡,从不无缘无故哭闹。 凤华想好养有什么用,那丑娃娃小不点一个,恐怕匕首的刀尖都比他的心脏大,以后剖心取血,一个不小心就能把心脏绞烂,到时候还是一个死。 不管怎么样,丑宝宝在努力着一天天活下来,凤华也略略放了心,不常想起他来。 入冬后,昆仑山脉一天冷过一天。某个大雪纷飞的下午,孟贞着急忙慌地回到勤和轩,说紫微峰的那个魔教余孽着了风寒,掌门和诸位长老用尽办法,怕是留不住了。 凤华赶到那个小院子时,里面拥了一堆人,他直起脖子朝里面张望,什么也看不见,连摇篮都被人影挡了个严实。两个奶娘跪在院子的雪地上瑟瑟发抖,想必是因为她们疏忽,让小孩子受了凉。 凤华的视线从奶娘挪到门框上,眼前浮起那丑小孩鱼泡眼、塌鼻梁的模样,心底里忽然有些闷得慌。那与自己有滋尿之缘、吮指之谊的小生命,就要消逝了吗? 凤华自认不是心慈手软的人,手上的人命也有大几百,但面对过于弱小的同类,还是升起了强烈的恻隐之心,当下大步走进房间,拨开两个师侄,挤到了摇篮旁边。 小宝宝已经僵直了,紧闭着眼,脸蛋是紫青色的,嘴巴再也不张开,再也不像上回瞧见的那样大敞着喉咙朝天嚎,唯有小胸脯还缓慢、微弱地起伏,显示出最后一丝生命力。 紫元真人坐在一旁,见凤华来了,只当他是来看热闹的,继续同弟子和大夫们商议办法。 凤华认真听了一番,感到希望确实渺茫。如果这孩子再大些,或者再强壮些,还可以给他喂丹药、输灵力,但他这么孱弱,服用丹药或者接受灵力都会立刻爆体而亡,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商量到最后,紫元真人摇头叹息道:“早知如此,当时真不该将安置魔教母子的事揽下来。我们这里十几个元婴加上一个化神,连个小小婴孩的命都救不回,传出去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我看凌天梁就是在唬咱们,想保住他儿子的命而已!那绝天伏魔阵不一定非要十年加固一次,就算需要,咱们正道这么多有才之士,难道就不能破解了那伏魔阵吗?”二徒弟杨卿涵不耐烦地说。 “二师兄,你的意思是让小宝自生自灭?”李璇玑瞪了他一眼。 “什么小宝,小畜生还差不多!”杨卿涵冲她翻了个白眼,“你就是妇人之仁!” 夜色升了起来,众人渐渐离开,只留下几个从山下请来的大夫,商量方子、熬药、给小宝灌药,又被一口一口吐出来。 “不行了……”几个大夫互相摇头,为难地对唯一留在现场的凤华求道,“这位长老,老朽们确实已经无能为力,恳请长老允许我们下山……” “你们走了,这孩子怎么办?”凤华坐在摇篮旁,眸色十分凌厉。 几个大夫战战兢兢地回话:“这……长老,孩子只能……等他咽了气,包块被褥找个地方埋了……” “岂有此理!难道要眼睁睁看他咽气不成?” 大夫们扑通扑通跪下来,抖着肩膀直呼惭愧。 凤华不甘心地握起拳,冷声道:“你们下去,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等大夫鱼贯退出,凤华亲自抱起小宝。这是他第一次抱小孩,小宝宝似乎没怎么长,还是巴掌大,他一曲手臂就能抱满。拿指尖戳了戳小宝的肚子,yingying的,一点都不像上次摸的那样软和。 凤华不由心酸难抑,暗暗地想:丑宝,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你活下去! 他拧着眉思索良久,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便托起小宝一只冰凉的小手,将拇指按在他薄薄的小掌心,凝神入定,运转体内浩如江河的灵力,捕捉到其中一滴,小心翼翼地逼到拇指指尖。 想输送到小宝的掌心时,他又犹豫了,生怕这一送小宝就是血脉暴裂。为了保险,他调动起毕生对灵力的掌控,以极大的意念硬生生将这滴灵力拆成一缕一缕细丝状的灵气,一根一根导入小宝手心。 这种分解灵力的法子他以前从未学过,以往修士们追求的是如何汇集更茁壮更澎湃的灵力,这细丝状的灵力又少又弱,什么也干不了,所以根本不会有人研究。 拆分和控制如此细弱的灵力格外消耗精神,不多时凤华已经额头冒汗,和小宝肌肤接触的地方热了起来。灵力轻烟一般钻入小宝血脉,在凤华的催发下沿着经脉流动,给已经干涸的身体带去新的滋养。 不大的房间只有凤华和怀里的孩子,寒风裹挟着溯雪在房外呼号,能依稀听到大夫们在外面踩地的咯吱声和窃窃私语声。当凤华整个后背的衣服都被汗浸透时,小宝终于长长地倒出了一口气,呜哇呜哇地弱声叫起来。 凤华浑身一松,头晕气短的感觉立时涌上来,刚才的几个时辰比跟人血拼了三天三夜还耗神。 他服了一颗养神丹,抱着小宝站起身,环视了一圈逼仄的房间,觉得这地方太不吉利,便低头对脸色都粉润了不少的小宝说:“那些人太没用了,跟本君回去,今后本君负责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