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争执
头顶灯光僵硬直白,那些碎钻般跃动的光斑不见了,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仿佛很远,孟晓愉那些年轻的朋友们都踪影全无。甄楚发觉自己半坐在地上,四周一片狼藉。酒吧的洗手间可没外面那么光鲜,这里并不大,地面在白天或许曾被擦得干净亮堂,只是到了夜里,又会被各种秽物弄脏。 头像注了铅一样疼,他扶着墙稍稍站起来,回忆起刚刚呕吐的感觉——喉咙里还有些难受。 用这种方式自我麻痹并不能带来实质性的轻松。甄楚洗了把脸,打算尽快离开这里。身后的隔间门忽然有响动,一个醉汉跌跌撞撞从里面出来,扶着水池瞧他。 “是学生?” 甄楚被这种目光盯得发怵,这个人又问:“用嘴多少钱。” 愣了一下,甄楚迅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红着脸皱起眉头:“你找错人了。” 男人嗤笑:“干你们这个的不管男女都一个路子是吧,看见有鱼咬勾就故意端着。” 甄楚不打算再和他说话,还没走开,短袖被扯住:“两千行不行,一个晚上,这不少了吧,这边酒店挺多的。” “松开!”甄楚呵斥他,用力挣却没挣脱,“松手!我不是做那个的!” 酒精和吵闹的音乐令人躁动,男人根本听不进一个字,粗糙的手掌从他手腕向上爬。甄楚双手推他,鼻尖被酒气刺鼻地熏着,反抗的声音甚至传不到厕所外面。 他从没料想会有这种事发生,那只手扳着肩膀把他往墙壁上抵,喝醉的人明明手脚虚浮,只可惜甄楚自己也没好到哪去,挣扎完全无济于事。他眼前忽然闪过另一个人的脸,想到触碰自己的人不是他,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无法忍受,胃里又一阵翻涌,直接全呕了出来。 这意外地给他解了围,男人被秽物吐了一身,顾不上再动手动脚,一边骂着一边转头接水擦脸,趁着这当儿,甄楚迅速从那里逃开,挤着人群一口气出了酒吧的门。 夜风拍在脸上,他才后知后觉开始害怕,从衣兜里摸出手机,发现已经完全没办法开机了,酒吧里乌烟瘴气,他不想再回去找人,正在门外踌躇,孟晓愉那一队人居然走了出来。 “我就说刚才看见他了吧,”有人说,“这不就在这儿。” 同行的年轻人基本都醉了,只有一个瘦高男生滴酒没沾。单看脸孟晓歆相当正常,可走路已经不成直线了。她jiejie则完全瘫在另一个女生身上。 那个清醒的男生似乎不是第一次应对这种场面,相当熟练地把喝醉的同伴扶进车里,又熟稔地坐进驾驶位,发动起车子。 甄楚比其他的人脑袋略微清楚些,瘦高个子的男生先把他送回了家。等站在黑洞洞的走廊里,甄楚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荒唐的事情,他慢慢上楼,摸索钥匙开门,迎接他的居然不是一片黑暗——林蓓容坐在沙发上,简直像是专门在等待。 “还知道回来?”女人冷冷地问,视线从打开的电视机移到他身上。 他怔愣的时候,女人已经走到了他眼前,难以置信地捏起他的衣服,像看见什么不可直视的怪物那样:“你喝酒了——你还喝酒了?” 还没等甄楚反应,一个耳光扇在他脸上,面颊瞬间火辣辣地疼。 “为什么回来?”他mama的语气因为厌憎而微微发抖,像被唤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穿过他指责另一个人。“还回来干什么?有地方去就干脆永远别回来啊?” 她眼神语气都像冰冷的刀子,把人刺得生疼。甄楚一股火窜上头顶,顶撞的话脱口而出:“你——你不是也一样天天不回家吗?凭什么你可以我就不行,嗯?凭什么你可以我就不行!” 这话一出口,两边都愣住了。场景乃至对话都太过于眼熟——在甄楚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林蓓容每天就是这样等不回家的丈夫的。而当甄平醉酒归来,总免不了夫妻间的谩骂与争执,动手也是常有的事。 “好,”林蓓容冷笑,她的肚子比之前明显得多,整个身体随着愤怒的呼吸起起伏伏。“你还有理了,你是他儿子,可真像他,你们就……” “……我像他,很正常啊,”甄楚又伤心又想笑,不假思索地打断,“不光像他还像你,很奇怪吗?因为我是你们两个生的。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是你儿子呢!” 他借着酒精,发泄似地把这些从没说过的话喊出来,脸上又挨了一巴掌,却不躲也不闪,只是直直地与母亲对视。 “我宁愿你不是。”甄楚在她眼神里读出这样的话,或许这个想法在她头脑中翻滚无数次了,以至于说出口都懒怠。她双唇抖得像筛子,脸上的细纹在灯光下纤毫毕现。一瞬间,甄楚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的衰老,所有不满和愤怒忽然都变成了心软与心虚,眼泪在眼眶里打了许久的转,马上没出息地滚了下来。 “我,我可管不了你,你爱去哪去哪……”她反而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声音颤颤的,手扶着肚腹转身,又喃喃重复,“我就不该管你……” 她想回卧室,脚步却虚浮又踉跄,抚着肚子跌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甄楚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忙凑到她身边,发现她额头泛出冷汗,脸上的表情疼痛难忍,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甄楚吓坏了,头脑嗡嗡响,抖着手打电话,连手机都拿不稳,先打给医院,然后是周叔叔。一个短短的夜晚就这么被撕扯成夸张的长度。 “医生说了没有大问题,进去看看她吧。”周叔叔从里面走出来。 甄楚正盯着医院走廊的地砖发呆,不远处的灯光在靠近墙角的地方凝成一个白亮的蚂蚁大小的影子。 “你妈总是让脾气牵着鼻子走,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还真没见过她生这么大气。” 甄楚垂着头不说话,等了一会儿又问:“她……真的没事吗?”他其实想问的是:mama和她肚子里的小孩子都没事吗?可连把这句话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不论是谁,出了任何岔子,他就是毫无疑问的罪魁祸首。 “她现在年龄已经不小了,怀孕对身体负担很重。我本来是没这个打算的,但是她……”周叔叔摇摇头,语气平直,没有什么责备的意思,“你学习再有压力,也不能拿跟她吵架发泄,是吧?” 甄楚猜他已经嗅到自己身上未经收拾的酒气了。而与酒吧相关的一切都像上个世纪那么遥远。他此刻头疼的厉害,和林蓓容争执时候的话又让他有点后怕——他可不想变成和爸爸一样的人。 那阵声音连同幻视又嘁嘁喳喳响在耳朵边:“如果那个孩子消失,她还是只有你一个。” “别这样说,”甄楚在心里悲哀地反驳,“那是——那是谋杀。而且根本没有意义,她想要的不是我。” “谋杀?”声音尖锐地嗤笑,“从你出生到现在,被他们谋杀多少次啦?” 甄楚推开门,林蓓容靠着床坐着,百叶窗帘拉了一半,晨曦微微从缝隙间透进,一夜居然就这样过去了。 “mama……对不起。”他低着头开口,“我没想惹你生气,也不该说那些话,都怪我……我不会再那样了,真的不会了。” 女人轻轻叹了口气,意外地很平静,“我也想了,你已经这么大,想去哪玩,什么时候回家,本来我也没必要管,惹得我们两个都不痛快。我不在家的时候多,可能你习惯这么安排,我也没必要过来横插一脚。”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戳中甄楚的泪腺,他慌张起来:“不是的!我很听话的,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到处跑!” 他忽然把心一横,咬着牙说:“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真的!我说那些话是因为……我可能生病了。mama,我是生病了才会那样说的……” 林蓓容看着他,甄楚就一口气全倒出来:“我……睡不好觉,失眠还总是做梦……有时候听见莫名其妙的人在和我说话,真的,头总是很疼,也记不住事情,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真的……” 他越说越急切,殷殷看着mama:“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说那些话,才会去外面喝酒的!我真的不是存心想惹你生气!我不会再喝酒了!” 林蓓容皱起眉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能……可能是六月,嗯,六月……”他努力地回忆,“是六月……” 他mama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神情十分无奈:“我已经说过了,以后你有什么安排我不会乱干涉,今天的事情我也没怪你,你有必要又这么说吗?” 甄楚眼睛瞪得大大的。 “到现在快三个月,记不住事情,睡不着觉,能有这种事?那你怎么上的学,怎么考的试?”他mama又叹了口气,“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现在才说出来?再者说,这三个月好端端的,你突然就什么——什么怪病?我已经告诉你了,以后你想怎么样都是你的事,我不来和你惹气生,你非讲这种话又是做什么?” 甄楚原地愣着,从mama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有着绝对力量的核弹,把他摧毁殆尽。他明明以为把这些说出来,眼前的问题就会解决。 “我真的想不明白你。你说你生了病,是吧?这儿就是医院,你想看哪科?自己下楼挂号。” 她把手轻轻抚在隆起的腹部,蹙着眉,有一点慈母的架势。“mama每天也很辛苦,有很多的事要cao心,你能不能替我们考虑一下?” “我们”两个字引爆甄楚的神经,他忽然像个小孩子那样哭出来:“那你能不能替我考虑?你替我考虑过吗!”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林蓓容忽然抬高音量,“我把你养这么大,没让你饿着冻着,图你做什么了吗,到这个时候稍微体谅一下大人都不能?顶嘴,喝酒,半夜不回家,接下来准备干什么——生病?我看你好得很,已经会把人气进医院了,接下来准备干什么了?” 甄楚被她噎住,哪怕他浑身上下长满了嘴,哪怕他懂得世界上所有语言,也没办法把此刻内心的情绪传达出一丁点。 “我什么样了?”他眼泪根本止不住,“你一直都是这样!你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是这样!” 有门声响,周叔叔推门进来。“哎——哎,又是怎么回事?这才几分钟?” 他在中间和稀泥:“这孩子是青春期,叛逆一点也没什么嘛,你呢,又是这样,情绪有摩擦也很正常,两个人都冷静一下,怎么就非吵起来呢?” 甄楚转身就走,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房间里他们说话的声音时不时飘到走廊上,渐渐和他脑中的钝响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