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饼和汤
时间过得飞快,黑月会在吞并青龙帮后愈发壮大。单月笙名声大奏,而向湮作为他的狗,也是在租界变得无人不晓。他的眼神叫人不寒而栗,手里反射银光的枪令人闻风丧胆,逐渐开始有人用“疯狗”、“鬼面修罗”之类的名号称呼他。传言疯狗常年浑身浴血,如果看到他面上不带血色,那更得小心——等他取了你的命,便会沾上血。各式各样离谱的故事愈传愈响,甚至还有人开始用他“十步杀一人”的传说吓唬小孩子,让他们太阳下山前就回家。 然而事实上,向湮本人在做什么呢?他最近喜欢上种菜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小时候在蛊鼎种了几年茶叶,他种出来的菜叶子又大又油亮,一根根青菜就跟开在田里的花一样绿油油的一片。种出来的菜他有时候会送去厨房炒了吃,有时候闲着没事儿便会从厨房要点儿rou末来,混着粉丝自己煮一锅乱炖,蹲在菜园子一角吸粉,卖相差是差了点儿,香也是真的香得不行。 尽管岳云龙对他一天到晚把自己搞得一身泥巴的行为嗤之以鼻,每次还是会寻着味儿跑来蹭两口。他一边往嘴里扒粉,一边嫌弃这嫌弃那的。有时候向湮嫌他烦了,作势要去抢他的碗,他又护食护得紧了,一口气把碗里的东西全塞嘴里,得意洋洋地“哼”一声。 每当这时候,向湮就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幼稚,气得岳云七窍生烟,下次还来蹭吃蹭喝。向湮每每都觉得自己这炖菜做得实在是一绝,也不是没有想过给单月笙送一碗尝尝味道,可是看着磕碰了个角的瓷碗里头盛着的汤汁,难以形容颜色的粉丝,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剩下的菜汁和rou末也不会浪费。穿过纸醉金迷的中心街,富人区往外走上几十分钟便能到一个不大不小的难民营,盖不起房子的渔民和流浪汉在这儿睡大通铺。倚靠着垃圾山,有一个十几米长的灰色帐篷,里头大约只有五、六盏油灯,只有夜里八点以后才会点亮,为寒冷的夜晚带来一丝温暖。这是一个夜晚,向湮完成任务回去的路上找到的地方,卖不出去的鱼晒干了晾成鱼串,用豆油炸过后煮出的汤汁雪白鲜美,加入豆腐,再撒上几片香菜,从帐篷的缝隙飘出白雾。 大约是向湮彼时实在看着落魄,一个流浪汉将他邀请进去,分了碗汤给他。那之后他没事儿就会往这里跑,有时带着自己煮的汤,有时带点大饼馒头。频率不高,一个月也就来个一两次。 来的次数多了,也就认识了不少人。其中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总是蜷缩在一个角落发霉的被褥里,干瘪的腿萎缩在宽大的棉裤里,浑浊的眼睛看不清比指尖更远的东西,因此向湮总得靠得很近他才能认出来。然后会笑呵呵地招呼向湮坐在他身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半块、有时候只剩一小瓣的白面饼,嘴里嘟囔着:“回来了、小子回来啦。”然后回过头对着摇曳的烛火招呼婆娘来热饭。 一开始向湮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刚想拒绝,就被一个渔民拉到一边:“他家小子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死在战场上啦。老头子眼睛不行,估计是把你认成他家小子了。你就……唉,陪陪他吧。” “啊。”向湮愣在原地,手里的汤碗突然就有些烫。他把汤碗递给老人,干巴巴地喊了句:“……爹,我回来了。” 老人在被窝里翻找东西的背影一顿,悄悄抹了把眼睛笑道:“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啥,爹,饼你自己吃吧,我不饿。”向湮把那一小块饼还给他,然而老人固执地拒绝他:“你吃。”于是向湮只得每次当着他的面把白面饼蘸着汤汁吃下肚。这时老人什么都不会说,只是慈祥地看着向湮,问他够不够吃,好像向湮说不够,他就还能掏出什么意义。吃完后向湮把自己带来的馒头大饼给他,再看着老人把这些藏进被窝里。无论他怎么说,老人都倔犟地不肯吃,说:“等小子回来了,再给他吃。” 后来有一天,老人没起来招呼他。隔壁铺的流浪汉说他中风了,估计是再也爬不起来了。向湮盘腿坐在床边,握着老人干瘦的手指。老人的喘息时而粗重,时而轻不可闻。他重重咳了一阵,缓缓睁开浑浊泛黄的眼睛,眼皮就像是他身上的衣服一样皱巴巴的,挪动着坑坑洼洼的嘴唇:“小子……回来啦……”他又咳了几声,撑着身子想爬起来。 “你躺着吧。”向湮连忙阻止他,“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买去。” “你说什么?”老人已经听不清了,向湮又说了好几次也没听清。他盯着花白斑驳的帐篷内壁,腹腔深深凹陷着吐出一口气:“小子,爹对不起你……” “说什么呢,没有的事儿。”向湮平静地握住他的手,一下下抚平手心里的掌纹。 “我对不起你们娘俩……”老人又说了一遍,眼皮轻轻跳动着,“我怎么没把你们、咳咳,带着跑远点儿……参什么军,就该躲起来……谁爱打、谁去打吧,咱们躲得远远的……” “嗯,不去了。”向湮回答,替老人正了正衣领,“咱们走。” “你娘……她染上了帝国人的病,治不好了。”老人突然抓紧向湮的手,力气很轻,只堪堪握住他的手指,“没钱了,实在没钱了……我只能给帝国人拉车,赚来的钱也还是不够看病……小子,你恨我吗?你死在帝国人手下,我还、还……” 向湮没有说话,只是回握住老人的手。 “好……”老人吃力地勾起嘴角,深陷的皱纹堆积在他脸侧,花白的头发在烛光下泛出金黄的光泽。他眼眶通红,缓缓转动眼珠看着向湮:“小子,回来了……翠芳啊,小子他回来了……” “嗯。”向湮将老人凌乱的额发拢到一侧,“爹,我回来了。” 他一直没松开老人的手,直到隔壁铺的流浪汉一边数着小票,一边走过来。流浪汉瞥了一眼老人的床铺,唏嘘道:“哟,死了?”他低头看着向湮的侧脸,拍着他的肩膀,“至少他走得挺安详,别想太多了。”说完又盘腿坐在床边点起小票,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向湮没有回话,将今天带来的大饼用布包起来放在老人枕边。 处理尸体并不困难,大家早就习以为常。很快就来了两个流浪汉,将他包裹在发霉的被子里扛起来送去了乱葬岗。没有名字、没人悼念的尸体堆积成一座不高不矮的小山。为了防止疾病传染,冬天三天便会火葬一批,夏天则一天烧一次。骨骼头发燃烧时的焦味据称黑色浓烟滚滚通天,留下的灰烬让风一吹就飘进草木林里成为养料。 向湮有一段时间没去难民营了,大半个月后才又带着热汤饭菜前去。老人的床铺很快被另一个中年人代替,被子到还是原来那床,霉点斑驳。向湮没再多和他们说什么,留下饭菜就走了。 掀开帐篷门帘时,一个身着西装头戴宽檐帽的男人正站在面前。他看到向湮时也是一愣,莫名熟悉的俊脸露出讶异的神色。紧接着,他侧身让向湮出去,又对着里面问:“老莫呢?在么,我给他带了点儿咸菜馒头。” 老莫就是那个老人,不过他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所以大家都叫他老莫。男人在帐篷里头和流浪汉们交流了一会儿,很快就出来了。他风度翩翩,黑框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眉骨下深沉的阴影让他看上去不像是个煌国人,若不是那一头乌亮的黑发,还让人觉得是帝国人。 向湮侧眼看了他一会儿,收回视线。刚打算离开,就被叫住:“等等。”他回头,看到男人有些局促地张了张嘴,“你是……小湮?” “如果是我认错人了,我向你道歉。”男人见他不作答,真挚道,“你和我弟弟长得很像,抱歉打扰到你了。”说完,他又将帽子盖回头上,拢起呢绒大衣的领子。 “……阿平。”向湮终于开口。 男人登时瞪大了眼睛,快步走到向湮面前上下打量他:“你真是小湮?” “嗯。”向湮点头,“是我。” “你以前就到我胸口的,现在都这么高了。”阿平喜出望外,在向湮头顶和肩膀比划着,“是不是都比我高了?你这些年都去哪了?过得好不……呃,现在在做什么?” “噢,就随便干点活儿。”向湮挪了挪脚尖,有些不自在地挠着鬓角,“你呢?来这儿找人?” “我读完了大学,正在做外交官。虽然只是刚开始的小新人……哈哈,老跟一些权贵打交道就会忘了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阿平有些惆怅地看着帐篷里袅袅升起的白色雾气,“我也没几个钱,买点儿干粮送过来。嗯……你呢?” “老莫把我当成他儿子了,就过来看看。”向湮喉结滚动,抬头盯着天空。几缕青烟从附近的居民家飘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吸了口气,笑道:“看你过得挺好我就放心了。” “呵呵,还会担心我了。对了,我现在叫周国平,读书且不说,当外交官总得有个像样点儿的名字。”周国平从口袋里掏了包烟,见向湮不要后便自己点了一根叼在嘴里,“不会抽烟都没法和那些老爷谈事儿,你不介意吧?” “没事。”向湮说,顿了顿,“我们找个地方谈?” “行,我知道附近有个不错的咖啡馆。”周国平点头,将皮质公文包夹在腋下,抖了抖外套,“走,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