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别回来
在这小渔村里呆了近一个月,向湮差不多将这片摸透了,能被张家当做贵客对待的人十分有限。联想到张家和江南制药局的生意,就算是用脚趾都能大概猜到了张家老少要去迎接的贵客是什么人。 向湮于是趁着清晨雾气中,早早地埋伏在了张家围墙外头。即使他自认身手矫健,也不想冒这种无用的风险。 大约在树丛里等了半个小时,铜锣敲打和人声穿过了层层叠叠的雾气。雾气在阳光里逐渐散去,一对身着华服的童男童女手里提着彩球,身后跟着两名劲装男子。两个骨瘦如柴的青年拉着一辆人力车,张三汉坐在上面,肥头大耳的男人被紧巴巴的服装裹住身子,看着就像一块火腿。可他偏偏毫无自知之明,左手搂着张太太,右手搂着二姨太,两个女人把他哄得眉开眼笑。 人力车后头又跟着几个随从,直到大批人马消失在远处,向湮才从谨慎地从树丛里钻出来。他娴熟地翻过围墙,不巧一脚踩在花园里头,将一片娇花踏入淤泥里。 向湮一路找到阿琳住的侧房,才刚靠近就闻到一股熟悉的刺鼻味道。他下意识掩住口鼻,绕到窗边:“阿琳,你在吗?” 屋内无人应答,向湮记得方才离去的人群中分明没有阿琳的身影,于是又问了几遍,却迟迟无人答应。唯独那股奇特的气味徐徐变得浓郁刺鼻,就如同将浸湿了汗水的衣衫放置了几个月不洗一样。 突然,屋内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钝响。向湮蹙眉,撩开卷帘,nongnong的烟雾便争先恐后地从缝隙中冒出,袅袅升起。 向湮被熏得剧烈咳嗽,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掩住口鼻,从窗户翻进去,屋内只有一张床和一架梳妆柜。向湮向内走去,脚步被什么东西绊得趔趄。他下意识低头,瞳孔骤然一缩。 “阿琳!”向湮屈膝半跪在地上,将昏迷的少女从地上扶起来。阿琳面色惨败,眼下一片青黑,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显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苍老衰败之色。之前因为男女有别,向湮没注意到,此时才发现阿琳瘦得很,背上的蝴蝶骨深深凹陷,连脊椎都是一节节清晰分明。 向湮有些惶恐地松手,又以双拳将她托起。屋内味道太重,他带着阿琳到屋外一处草丛里歇息下来。她呼吸微弱,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向湮四处张望,见没有人影,便矮下身去观察阿琳的样子。正当他打算用自己三脚猫医术给阿琳把脉时,身后传来个冷冰冰的声音:“你这样救了她也没用,浪费时间。” 正是怕什么来什么。向湮把半边脸藏在阴影里,压低声音:“...这位公子的意思是?” 岳云龙将衣摆一挥,屈身摸了摸阿琳的脉:“大烟抽多了,心脉虚弱。吃了药也是浪费钱。” “什么?”向湮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岳云龙不悦道:“听不懂人话?你要是想花这冤枉钱也行,不过到头来也就能多活上几个月。除非她自个儿不抽大烟了,没人能救她。” 向湮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他凝视着阿琳眼下的青黑,不确定道:“可是...她怎么会碰大烟?” “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呗,越是意志力薄弱的人越会依靠这种玩意儿。”岳云龙从怀里掏出一个五彩斑斓的金属盒子,倒出两颗水果糖在手心。他皱着眉像是要做出什么生死攸关的重大决策似的思索片刻,将一枚塞进嘴里,另一颗则放回盒子里。他一侧脸颊微微鼓起一个小包,从嘴里发出咔哒咔哒糖果撞在牙齿上的声音,不耐烦道:“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街上到处都是。” “怎么可能!”向湮猛地站起来,不可置信。一年前,大烟尽管在一部分富人间流行过,却不是什么平民百姓也能碰的东西。 一开始是帝国人把一小批烟卷带进煌国。茶余饭后,甚至是谈政时,帝国人都喜欢把这玩意儿夹在指间,吸上一口后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来,看起来舒适极了。这种从植物里提取出来、再用油纸卷起来的烟卷于是在达官贵人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颇高的人气。 后来黑月会麾下有了自己的药厂子,源源不断的大烟便被做出来卖给各家有钱老爷和府上官人了。 可那时候大烟也不过是一部分人才能抽上的东西。即使黑月会生产了一批又一批的大烟卖给权贵,这东西怎么会在短短一年内风靡起来,甚至阿琳这种没权没势的老百姓都触手可及。 向湮问:“她一小妾,哪儿来的路子能买大烟?” 岳云龙并不作答,而是古怪地睨了他一眼:“你是什么人?” “我...”向湮心下一紧,毕恭毕敬地半跪在阿琳身边,沉声回答,“我是这儿的下人,乡下长大的,这阵子才刚上的乡。” 岳云龙不置可否,又翻开阿琳的眼皮子看了看,起身将衣裤上粘的灰尘拍落:“附近有大夫么?张三汉那死抠门儿要是愿意花这个钱,你给她送去开个补身体的药,煎了喝下去也能吊几个月的命。”他又报了几个耳熟能详的药草,向湮一一记下来。 “谢谢公子。”向湮正打算带着阿琳离开,却被岳云龙一把抓住手腕。他一手探向口袋,摸到一把刀柄,佯装镇静道:“请问有什么事儿么?” “无事,只是觉得...你这人,有些眼熟——”岳云龙眯起狭长的双眸,在向湮反应过来前猛地抓住他的领子,将他的脸晒露在晴天白云之下。岳云龙忽地瞪大了眼睛,震声道:“不,这怎么可能?你回来了...”错愕片刻后,他松开向湮的胳膊自顾自地点头,原地踱步,“不对,你不可能是他...” 岳云龙沉吟片刻,再回过头时竟是红了眼眶,鼻翼微微抽动着。印象中岳云龙那张清秀的脸变得扭曲,连嘴唇都在发抖。二十好几的男人整个人就跟被抽了主心骨似的没了重心,小孩一样哭丧着一张脸。他双拳紧握:“你叫什么?” 向湮内心颇为震撼,他死前岳云龙对他哪天不是一副死人面孔?就算给他一拳,也挤不出一丝情绪。如今这是吃错了什么药? 岳云龙见他不答,也不恼。他在向湮肩上拍了拍,抓住他两条胳膊,死死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最后他还是将向湮松开了,捏着眉心侧过头:“不,没事儿。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走吧。” 向湮二话不说背上阿琳就欲离开。 “等等!”岳云龙又叫住他,强硬地扯过向湮的胳膊往他手里塞了两卷银票,“别在这儿干了,千万也别去租界,走得越远越好。” “你什么意思?”向湮拧眉,却被岳云龙不由分说地往大门口推搡。 两人半推半就到大门前,岳云龙郑重地重复叮嘱:“不要回来,至少这两天千万别来了。”说完,便“砰”地一声将大门合上。 向湮怔忪半晌,终于想明白岳云龙应该是怕单月笙一会儿回来,瞧见了这张和向湮生前有几分相似的面孔,败了他主子的兴致。然而他殊不知他主子和向湮早已撞见过一次。 想起那时单月笙淡漠的表情,向湮胸口仍有些酸胀,头也不回地背着阿琳离开了。 将人送到大夫那儿时,陈大夫正在磨药。见向湮回来了,不满道:“你不去看病,还回来这儿做什么?你不要命了也别死我这...”瞧清了向湮背上的人,他大惊失色,“阿琳,她不是嫁到张老爷家...” 陈大夫赶紧招呼向湮让阿琳躺平了,脸上颇为酸楚地把了阿琳的脉,唏嘘道:“哎唷...好端端的小姑娘,怎么成了这样唉。”向湮刚想把岳云龙嘱咐的话传达给陈大夫,就见他转身去抓药了。 向湮眼尖,瞧见陈大夫抓从只剩了个底的药罐子里头毫不吝啬地抓了两把,放在药碗里用药杵捣了几下。 “有很多人吸大烟么?”向湮问,顿了顿又补充道,“这烟我记得应当是不会害死人的啊。” “就是这阵子多了起来,不过抽的不是以前那种官人老爷抽的大烟。”陈大夫讲药碎倒入锅中,有在药丸底部敲了两下,将剩下的碎屑也一并倒进去。他叹了口气:“以前那种虽然抽了还是害人,但总归不致命,最多就是精神恍惚一会儿,不抽也就不抽了。现在市上到处都是这种便宜玩意儿,几个铜板就能买到。”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卷烟,扔在桌上愤恨道,“便宜是便宜,命也给赔出去了!” 向湮捡起那卷烟闻了闻,气味和印象中单月笙抽过的那种不同,更俗更粗糙一些,却和阿琳屋里那味儿一模一样。 “小小年纪就碰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唉...”陈大夫一边煎药,一边不住地唉声叹气,“这看上去也不像刚开始抽的样子,加上她身子本来就虚,恐怕是...” “这大烟都是哪儿来的?”在岳云龙那儿不方便问,这会儿向湮总算是问出了口。 “还不是那张家!”陈大夫忿忿不平,一掌拍在桌上。桌子只落了层灰,他倒是疼得龇牙咧嘴:“干什么不好,不知道从哪儿得了大烟的方子,就开始捣鼓怎么做烟。只做了三成像,一点好处没多,反倒是多了毁人身子的本事!” 门被推开,王敬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气喘吁吁地左右环顾了片刻,俯冲上前跪在阿琳床边,还差点摔了一跤。 “阿琳,阿琳!”豆大的泪珠从他眼里掉出来,他握着阿琳纤细的手贴在脸上,不住地摇着头。 向湮识相地退了出去,他坐在门边。 他想起来单月笙也抽过大烟。通常是帝国人要和他谈生意时,拿来讨好他的。向湮不喜大烟那奇特古怪的味道,单月笙便自己吸了满满一口,微凉的手指掐着向湮的脸颊迫使他张开嘴,将满口烟雾一点点同唾沫一起渡到他嘴里。 那条湿滑的舌头有时候刚尝过糖浆的味道,甜腻的味道将大烟那股怪味儿压过去,变得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向湮咳着咳着也就被大烟熏得脑袋里七荤八素,于是老老实实软了身子被单月笙压在身下。接着,那双手便会游走在他身上,清冷的檀香味逐渐盖过烟味儿,主导向湮的意识。 向湮从一边的草丛拾了根狗尾巴草,含在嘴里咀嚼根茎,充沛的青草味迸发而出。他清醒过来,屋内的哭声也逐渐变得真切。 又过了许久,哭声停了下来,王敬从屋里走出来,坐在他身边。他眼眶通红,抱着双膝,声音苦闷沙哑:“陈大夫说她还能活两个月了。” 向湮有些吃惊,不过转念想起来岳云龙说的那些药都不是什么便宜货。动了动唇,他把岳云龙塞给他的银票拿出来:“这些你拿去给她买药吧。” “你这些钱是哪儿来的?”王敬瞠目结舌,随即又道,“不,我不问你...你真的能把这些借我?” 向湮颔首:“也别还了,我过两天就走了,你也别跟其他人提起我来过就行。” “这...”王敬只犹豫了一瞬,便不再推辞,拿着银票转身进屋。 屋内传来陈大夫错愕的声音,紧接着王敬恳求:“求你可一定要救救她!” 向湮一晃神,记忆里似乎有人在对他说话。 那声音冷漠无情,却又跟霜冻的花瓣似的美丽:“死了就死了吧,我的狗可轮不着别人来给他求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