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横灾
清晨,办妥出院手续,我们终于踏上了归途。南和宥为了帮艾惜办理签证,只能延迟几天回国。还有不到一小时就要登机了,我坐在等候位捧着我的龙虾潜艇堡,还有芝士牛rou堡,吃得正香,忽然感觉口袋里的手机急躁地震动起来。我掏出手机,发现是许久不联系的小姨妈发了条短信,内容是“上飞机了吗?”。 我赶紧擦了擦手指,回了个“小姨您好!我们还有30分钟左右要登机。” 猝不及防地对面就回过来一个电话,我赶忙把手里的三明治塞到坐在我身旁的南和谦手里。平日里我和亲戚们的交流有限,逢年过节才会主动发个祝福短信。当然,留学的时候,偶尔小姨也会主动关心我。我狐疑地接起电话:“喂?小姨,是我。” 对面传来我小姨轻柔甜腻的声音:“阿毓,你们快要登机了吗?” “是啊。” 她慢悠悠地又问:“什么时候到国内啊?” “北京时间应该是明天下午2,3点左右降落,如果没有晚点的话。” “哦,是这样啊。那个......在那边医院条件好不好啊?手术还顺利吗?”依旧是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和语气。 我耐着性子回答:“医院条件很不错,医护人员很负责,态度也不错。手术很成功。” “那就好。那新姑爷怎么样啊?什么时候带回来见见面?” 实话说,我忍不住翻起了白眼,真的不是我这个人bitch,而是这种在别人很焦虑地等待登机通知的时刻,还慢条斯理闲扯些无关紧要事情的态度,让我着急上火。“他很好,回来以后我们抽时间回趟老家拜访长辈们。” “好的,那你们路上注意安全,我先挂了。你安全降落后,要给你mama打电话报平安,要多打电话关心她。”谢天谢地,小姨终于有结束对话的意思了。 我挂断电话,无奈地看着在吃我剩下三明治的男人,一会儿的工夫,我的龙虾堡就消失了。是不是全天下结了婚的男人都会变成自动厨余销毁机?不管他婚前是不是男神?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登机口滚动牌上显示我们的航班晚点了,人群聚集到登机口,我推南和谦去问问什么情况。他人刚走,我的手机又开始震动。我看了一眼,竟然是我娘舅的电话。今天是怎么回事?那么多平日里不怎么联系的长辈都开始轮番“轰炸”我? 如果到此刻我还没有多想,那真的配不上“细腻敏感”,“敏锐的第六感”这些自我评价。我立刻联想到mama说要和网友见面的事情,继而想到不会是我妈出事了吧!她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和我联络,不会是那个柏叔实际上是个人贩子,把我妈拐卖了?还是更可怕的,会不会我妈此刻已经遭遇了什么不测? 转瞬间,我的大脑里已经上演了惨烈血腥的画面,仿佛能听到她绝望的哭泣。上一次她如此绝望地哭泣,是因为知道我要做手术。我痛苦地意识到一个事实,我可能再也没有mama了。 在我恍惚的刹那,手机停止了震动,我立刻拨回去,幸好舅舅接起了电话。我用颤抖的嗓音,满腔忐忑地开口问:“舅舅?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对面停顿了几秒,舅舅说:“阿毓,我就是和你说一声。” 我的心脏“砰砰砰”跳得越来越快。 “是你mama的事情......” 我感到血氧急速下降的那种窒息和疲惫感。 舅舅低沉的声音继续诉说:“你mama她受骗了!” “什么!”我几乎是惊声尖叫,“受骗?骗钱了?”我大口地喘息,一瞬间肺部又吸饱了新鲜空气,脑细胞像一个个小气球被氧气充盈。我恢复了思考能力,竟不自觉地咧嘴苦笑,至少我的mama还在,钱没了就没了。“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我自言自语。 舅舅语气却越发严肃:“她被偏光了全部的存款!但是,她现在不相信自己被骗,我和你小姨想带她去报案,可她死活不肯。” 我一时竟无言以对。我妈一向是个严谨认真的人,因为我们家并不富裕,我的大多数金钱观念都来自于她的教导,比如开源节流,钱要花在刀口上,不崇尚及时行乐,追求性价比。我出国读书的机会可以说是她销售一箱一箱的建筑材料,外加计较地节省每一分钱换来的。 我妈舍不得给自己买昂贵的衣服,她的很多衣服是我时髦的舅妈换季更新时淘汰下来的。她总是从中挑出一些面料天然,款式适合的带回家。用她的话说:“都是好好的衣服,丢了也可惜,我不穿也可以当作擦布抹抹柜子的灰尘。” 她给自己买过的最贵的东西是一台红外线医疗仪器以及净水机系统。购买之前还和我反复确认了几次。即使我心里明白这些针对中老年人宣传的医疗器械并不真的有所谓的“包治百病”的功效,但是mama在别处也不曾花钱,只要能让她开心,我大多数情况都是支持的。 因此,我从不担心她会在金钱的问题上摔跤。可是一切都真实地发生了。 “阿毓,你打电话劝劝你妈。她现在情绪很不稳定,我和你小姨说她几句,她就激动地要和我们吵起来,我们真是没办法说她了!哎,她肯定能听你的话,你好好和她说,快点去报警,才有希望追回钱款!”舅舅说。 “我知道了,舅舅,谢谢您!估计今晚她也不可能睡得着,我现在就打电话去劝她,明早还要麻烦您或小姨陪她去公安局。” “你放心吧,我和你小姨一定一早就去你家里。” 我挂断电话,只感觉眼前高耸的天花板和内饰都在旋转,由于激动浑身不自主地颤抖着,我摸着自己的小腹试图安抚紧张的情绪:“孩子,你别怪我生这么大气。那是你外婆,我的mama,你要保佑她不要做傻事。” 我沿路扶着椅子和墙壁,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给我妈拨打电话。我心里并不是完全没有怨她。可电话接通的一瞬间,我自然而然原谅了她:“妈,您人没事就好!一点点钱没了可以再赚!” “哇——”终于在我妈少有的情绪激动的哭腔中,我悬着的心落了地。从她略显混乱的讲述中,我梳理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个自称名叫柏原的男子,年龄55周岁。几个月之前通过一个老年相亲交友网站认识了我的母亲。柏原主动发来私信,表示看了我母亲写的文章以后,折服于她的文采斐然,同时非常佩服她作为一名单亲mama的坚强。母亲本不想理会陌生网友的来信,但是对方坚持发了好几封私信,态度诚恳。出于善意和好奇,她给对方回了封感谢信。两个同龄人,一来二去就熟络了起来。 母亲说,这一次真的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心动。这个男人不但可以和她聊诗和远方,还会嘘寒问暖。前一阵,母亲一直犹豫是否要做一个妇科小手术,外婆说都一把年纪了,花那个钱干什么?她和柏原提起,对方很温柔地鼓励她去做手术。他说:“你辛苦了一辈子,当女人遭受生育的伤害真是不容易,做这个手术可以提高生活质量,钱花得很值得。我举双手支持你!” 类似这样温柔的言语,母亲很受用。况且,对方还把自己包装成成功的商人。母亲一辈子雷厉风行,一个女人活成了男人。她能轻而易举地搬起二十多公斤的货物,开着小摩托载着好几箱去送货。有时候我在家,恰逢仓库进货,每次要进来几吨的建材。我帮着母亲一起搬,搬了没多久,我这么个二十几岁的人都腰酸背疼,可母亲却坚持了很多年。只有母亲自己清楚,内心深处她渴望当一个小女人。如今遇到一个强大的男人,对方说了解她的脆弱,只有在他面前,她才可以当一个被保护的女人,又怎么可能不沦陷呢? 而关于“骗财”的部分,母亲说得含糊而潦草。她说柏原在聊天中曾提过他现在已经把事业全部交给儿子打理,平时只从事一些理财,用钱生钱。她一辈子都只是老实巴交地赚辛苦钱,有钱也是存银行定存,哪里听说过这些玩法。一听说柏原从理财产品拿的分红都足以过得潇洒自在,头脑一热就也开玩笑问柏原能不能带她“学习学习”。 她说一开始她只想试试水,到柏原推荐的那个理财网站注册后,汇入了五万人民币。过了几日,账目上的确如数汇入了官方承诺的比银行更高的利息分红。但是,直到此刻,母亲依然没打算把自己全部的存款都打入这个平台。她过去也曾经被小姐妹带着炒股票基金,但是遇上金融海啸亏了些钱,她懂得“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直到最近一周,柏原忽然说他给母亲账号上打了钱,算是送给她的一点心意,这样她可以多一点收益。母亲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于是在柏原的鼓励之下,又追加了一笔投资。然而,母亲的确也感觉忐忑不安,过了两日,她试图将账户中的投资取出,却遇到了障碍。联系客服后,客服表示必须再追加一大笔钱才可以取出。而这笔追加的钱刚好就是母亲剩下的存款数目。这下母亲才害怕起来,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又不敢和家里其他人说,只能找柏原寻求帮助?柏原说这是网站的规定,让母亲不要担心,把钱打上去就可以取出。 当下的母亲仿佛是失去了正常思考能力,完全听信了柏原的话,或许是她只能听信,一旦她承认自己被骗,不仅会损失之前的投资,还会损失一个“非常爱她的男人”。在经历了一夜的思想斗争之后,母亲把银行账户里的余额全部打到了那个投资平台。而她根本没有考虑到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应该先和我,或者她的兄弟姐妹商量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