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何苦相负
居阳子终归是没有做出杀死自己未来徒儿的事情,他发现自己重生回到了还未收傅裴语为徒的那一年春天,又看见了练君和他忙里忙外的张罗着自己的茶水跟照顾这个被捡回来的师弟,他一脸天真的,却不知道往後这「师弟」会成为自己的劫难。 而重生的记忆忽然涌来,与今生的自己合二为一,他发现自己为了改变练君和的体质,为他做了「寒食丹」可是这样是不够的,他要查出练君和身上的病症,他要改变那个悲哀的局面,因此他一头栽进了典籍之中,既然非一般的症状,就必然与其天生的血脉有关。 前生,练君和是十五岁那年发作,在他突破了练气二阶之後,只要在那之前找出原因,练君和就不会陷入癫狂。 於是他没日没夜地查找相关,终於让他找到了唯一的可能:器灵血脉。 拥有器灵血脉的人能与器物心意相通,且因为血脉前期天生的禁制,几乎无法修炼,可一旦突破进步便会神速,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杀身之祸,因为拥有此血脉之人受天地万物垂怜,鲜血是炼成神器的上好引物。 一旦这事情让外人所知,练君和将成为所有修真界觊觎的对象。 「师父,我听见了它们说话。」 「师父,你可不可以摀着我的耳朵,我耳边好吵,吵得我没有办法安眠。」 「师父,我觉得我要疯了,为什麽会这样?为什麽会这样…?」 「师父,我好难受。」 「师父、师父…为什麽你不信我?」 居阳子终於知道他徒儿不是疯癫,而是因为他耳边总是充斥着灵物之声,他难以辨认究竟何者为人声,这即便是放在一个修为高深的修真者身上也会逐渐陷入癫狂,又更何况是宛如普通人的练君和。 「赤杨柳说它伤我也会不忍…」 「我忘了,师父不信我…」 若是他可以认真看待练君和所说的话,那孩子也不用受苦这麽多年,是他误了他,是他负了他。 他枉为人师。 练君和他当时究竟是什麽样的心思?百口莫辩的看着自己误解於他,所有人都将他的症状当作臆症,而自己身为他的师父虽有心为他求医,却也将之当成臆症对待,为此他罚他、他怒其不争,居阳子他觉得自己的心彷佛要被绞碎。 那个夜里,练君和知道他所配戴的灵佩与他说了什麽?他事事关切自己,那自己又回报了他什麽? 是在玉骨镜被毁之後,掴掌於他并让人对他施展鞭笞之刑。 是在苏红事件发生之後,废他灵根、断他修为,将他弃於山门之外。 是在下雪天听见他辩解,却仍执拗的认为是他在为自己找藉口。 他从来都没有信过他。 居阳子曾问过练君和,若有机会修成,他想要做些什麽? 少年顿了一下,似乎对於这个问题相当苦恼,尔後他露出灿烂一笑对居阳子说:「我想要给师父泡一辈子的茶,想与师父永远的在一起。」 「不想飞升成仙?临三界之上?」 「好麻烦,我不要,比起打打杀杀,我更喜欢跟师父在一块儿。」 练君和他伸手采撷着开得正好的牡丹,并且细心的将花瓣分类,挑出那些最好的作茶,次之的入药。 「师父很快就好了,今年又有牡丹茶可以喝了。」 那年,少年的眉眼都是春意,有着对自己的孺慕之思,有着对於修真界的向往,可他却无意立於无人之巅,那里太冷、太高,他说他想与自己一起,永远与师父在一起。 居阳子着手开始改良自己给予练君和的「寒食丹」,他希望此世能够给予对方一世的安宁,哪怕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动心起念。 於是他看着少年的眉眼越来越清冷,即便还有对自己的师徒情谊,却又因为丹药的关系无法细思旁人对自己的心意。 只要能护你一世安好,只要…你一世安好。 若是你一辈子不动心起念,就不会癫狂。 「师父,我与裴语成为了道侣。」练君和他神情有些扭捏不安,可是眼神中却有着对感情懵懂的青涩。 「他待你可好?」 「很好,为什麽会这样问?」 可是居阳子心中却有个声音在说:你怎麽能与他在一块儿?他前生是怎麽害你的?他害你被逐出师门、名声尽毁、受尽门内弟子唾骂…。 「可这有一部分不也是因为师父放任吗?」在居阳子面前的那个“练君和”低声说着:「我会如此凄惨,不也是因为你毁我灵根、除我修为吗?」 …是他之过。 「师父,是你害我。」 居阳子他感觉到自己道心动摇,灵力瞬间停滞,让他硬生生的呕出一口鲜血,他看见“练君和”全身满是鲜血,身上全是伤痕:「师父,因为你从未信过我。才让裴语有可趁之机,是因为你偏爱於他,所以才让山门之人看我不起,是你枉为人师,将我推进地狱。」 「我曾经…希望你救我…」 居阳子他伸手将触碰那个练君和,可是那人最终匍匐於地面,一如那日风雪天一样,他又听见了那句:「师父…我不能再护着你了,你要保重…」 那是他一世的悔恨。 居阳子痛彻心扉,他伸手想要抱住那人,告诉练君和今生他不会再重蹈与前世一样的覆辙,他此次会一辈子的护着他。 可最终那练君和消失在他面前,徒留下一地被染红的雪地,那是他流尽的鲜血,居阳子只能伸手抓住那一把雪,看着雪在他手中融去,徒留血痕。 「不、不该是这样的,一切都重来了,我还有机会可以弥补,我还有机会…君和…」 「师父!」 那漫天大雪停了,练君和的脸忽然清晰的出现在面前,居阳子早已经顾不得那是不是自己的心魔,紧紧的抱住了他,想是想将他砌入自己的骨血:「君和,为师会弥补你,会一辈子都护着你,不要死、不要死…」 「师父!您快醒醒,您入魔了。」练君和他摇晃着居阳子,试图让他回神:「我没有死,我没事,师父。」 「你没事…?」 「您入魔了,灵流爆走了,现在外头已经乱成一团,我是被掌门给…」送进来三个字都还没有说出口,居阳子就吻了他的唇瓣。 那吻很笨拙,有着某种不黯世事的味道,可是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居阳子不论前世今生都从未吻过任何人,练君和他似乎有些呆了,毕竟他从来没有想过师父会对他做这种事情。 「这一世,师父不会再负你,君和…与师父留在这里…」 一瞬间,爆走的灵流开始回溯,结结实实地将这一方天地给禁锢起来,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也进不来,这就是实力几乎达到巅峰之人的入魔之姿,他的力量依照着他的愿望限制了一方世界,永远的留住他心心念念之人,不容许他人搅乱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渴望。 ※ 练君和在前生被赶出了炼仙门以後,他的灵根被毁、修为尽失,可是没有想到居阳子此举却打破了他在人世间的禁锢,他的血脉终归还是苏醒了,然後他被「通天玉」苏醒的器灵带到了他处疗伤。 那是一处仙谷,终年四季如春,由百年老树以化作房屋模样为他遮风避雨,它们说:在此安生休养,器灵。 练君和陷入了一段为期不短的沉睡,即便偶有苏醒也是很快地就覆於沉睡,他的身体被这天与地修复着,最後,终归大成。 「器灵、器灵,你就永远待在此处吧?」耳边依旧是嘈杂之声,可是再也不像以往那般紊乱,他开始能分辨究竟是谁在说话,也开始能与之对话,他已无灵根却可以汲取天地灵气供自己所用,他能以自己的鲜血创造神器,让他们拥有神识。 或许是因为太寂寞了,练君和他创造了许多神器,几乎堆满了房屋的一脚,而那些器物各自化型陪伴在他身边,尽心尽力的服侍着他,给予他最大的满足,可是无论怎麽作,他的心始终空落了一块。 他的师父怎麽样了? 「千里珠。」 「我在。」 「师父现在怎麽样了?我能不能看看他。」 「当然。」 千里珠幻化为真身,那颗水晶珠初始内里如雾,很快的雾气散尽,他看见了自己的师父,他依旧如同往常般的美好,一身白衣翩翩,好像谪仙落凡一样,练君和他就这样趴在桌边,望着千里珠映出的身影。 师父呀师父,我不怨你,我只希望你一世安好。 练君和他捧着那千里珠,就这样痴痴地看着,但是下一秒千里珠内的影像却换成了他在与人厮杀,然後他看见居阳子的头颅被师弟一剑斩下。 师弟,你怎麽可以这样做!那是你的、我的,我们的师父呀。 「啊啊啊啊啊…」练君和痛苦的嘶喊着,器物不明所以,因为他们本就不懂人世间的情慾,他们只知道他们所珍爱的器灵那一晚相当悲伤,甚至差点跑出了仙谷之外,还是龙玉恰好回谷,才将他从入口处带回。 「君和,你怎麽了?」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去找师父,师父他被师弟杀了,他被杀了。」 「生死有命,你即便去也无用,何苦与尘世继续纠缠。」 「我不能、我不能,那是我的师父,龙玉你放我出去…」 任由练君和如何恳求,龙玉都不肯放他出谷,一直到最後练君和只能趴伏在龙玉的腿上哭泣:「我要出去…」 「尘世太危险,器灵,要是你死了,我们又要再等多久才能盼得你归来?」 世间万物都垂爱着器灵,他们盼了许久才终於让器灵回到他们身边,龙玉他本是龙爪珠玉幻化而成,并且也是初代器灵赋予神识的高等神物,因此他的举止进退皆似人类,他不想再放开好不容易回到自己身边的器灵,其他之物也是如此。 「那是我师父呀…至少让我去将他的屍身埋葬了…」练君和他痛苦的低喃着,泪水流下他的脸庞,他一痛万物皆痛且悲鸣,谷内的天气也开始变化,迎来了狂风骤雨。 「求求你…」 「我知道了,既然这是你所愿,可我有一要求…我要跟随。」 「好。」 ※ 来到曾经的炼仙们,到处都是屍首、到处都是火光,练君和几乎难以认出这曾经是将自己养大的人间仙境,傅裴语将此地毁坏後就与宋灵往下一处去,似要踏平这天下般的残忍,他终是寻到了自己的师父的屍身。 居阳子的头颅与身躯被截成两段,从脖颈处被用尖锐的竹竿刺穿,就这样被立在广场中央,这曾经是弟子一同修炼之所,可现在却成凌迟示众之处,修真高者的屍身没这麽快腐败,此时此刻的居阳子就像是睡着一样的双目紧闭。 「师父啊…」练君和他悲恸的哭喊出声,天地为之动荡,龙玉站在他身边,却面上无喜无悲,他再怎麽说也仅是器物,唯一在乎的仅有器灵,虽然不了解他的悲伤,却恐他伤了身子。 「君和,莫伤了身子。」龙玉出声提醒,他看着那人哭得不能自己,明明他并未有心却也跟着痛苦。 练君和他没有办法接受居阳子的死亡,这人自小给他温饱,教他武功,为他指点前程,若非自己因为器灵血脉的苏醒而疯癫惹事,是他嘴笨口拙无法替自己辩白,放任傅裴语为恶,否则又怎麽会引他逐自己出师门,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要是没有他,居阳子就不会死。 师丧之痛,真的太痛太痛,练君和觉得几乎快要呼吸不过,从他眼中竟流下血泪。 然後练君和伸手将居阳子的头颅取下,紧紧的抱在自己的怀中,然後他捧着那张自己日日夜夜思念的脸庞,细细地亲吻着他,他从来不敢这样做,因为此人是他的师父,是他最敬重的人,他能敬他,却不能爱他。 他找到了居阳子的屍身,然後取出神物将其缝合,从血管到肌rou,再到外层的肌肤,天衣该是无缝,身躯也是如此。 练君和他将居阳子的屍身紧紧的抱在怀中,一边喃喃说:「师父,我知道你最喜牡丹花茶,是徒儿不肖,你醒醒我再泡给你喝好不好?」 他声音已经沙哑,却唤不回怀中之人,他迹近崩溃的喊:「我再也不会惹事,我已经没有臆症了,再也不会给你添麻烦了,你醒来好不好,我可以帮你洗衣服、泡牡丹花茶,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你醒来好不好?」 居阳子於他,亦父亦友,世上何曾有孩子怨恨父母?不管居阳子对他再严厉,对他再偏心,只要能够侍奉於他,练君和从来不会心生怨怼,他甚至暗自窃喜自己能在这如谪仙的男人身边,因为他敬他也爱他,即便不能爱他,他也能将此心埋藏。 可是这人再也不会醒,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器灵…」 「我从来都不想成为器灵,我也根本不是这里的人。」练君和他伤悲至极却开始疯癫的笑了起来:「我从来都不希罕你们口中所说的天地垂怜,就算被世间万物所爱又如何?我爱的人已经再也醒不来了。」 他永远都不会再睁开眼看着自己,也骂不动自己了,自己惶惶不安的来到另外一个世界,是居阳子给了他一个家,即便後来感情生变,他也不曾怨过他。 他将居阳子的屍体抱起,好轻,轻得如同鸿毛,还有他们的师徒缘分,练君和将居阳子的屍身带回了仙谷,用万年冰保存了起来,然後他疯癫了。 日日都伴在屍身边,此时傅裴语已经将天下搅得大乱,无论是下界又或者是修真界都难逃战火,可是很快的他又被人给逼上死路,天理轮回,循环如此。 龙玉原本以为练君和听到这消息以後会扶首称快,以为他会为仇人的陌路感到快意,可是并不是这样。 器灵与常人不同,他从来无恨,会受天地所爱自然是其来有自。 「必须要去救师弟…必须要去…不去不行…」练君和他起身就往外走,这次连龙玉都拦不住他,因为天地万物都无法拂逆已经觉醒的器灵心意。 练君和要救傅裴语,他上了高山之巅,混杂在一众包围着傅裴语的怨声载道之中,每个人眼中都有着疯狂,他再不能顾及其他,走上前护住了那铸下大错的身躯。 「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师弟。」 下一秒他以自己的命换了傅裴语的命,刺入自己的心口创造出神器转移了世人的目光,然後众人因为贪婪而疯狂,万剑刺穿他的身躯却不觉痛,因为他向天地许下今生今世唯一的愿望:让一切重来吧,但保留他们的记忆,让他们切莫再重蹈覆辙。 而自己会不断的轮回,直到在时间之缝中找寻那唯一的出路。